这一讲题为《理解昆德拉》。
先用一个故事回答苗炜在文末的提问:你觉得什么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我说的是真事。
某单位一中层干部系业务骨干,女性,姓钟,瞧不起新来的主持工作的副职领导,动辄顶撞,遂结怨。领导隐忍,直到转正。单位一把手撤掉一个中层干部可谓轻而易举,领导偏不,反而给钟换了个清闲的位置,待遇照旧。领导说,她不是业务骨干吗,我就是要让她看看自己有多重要。没过多久,钟哭了。又过了一段时间,钟终于含泪离去。她无法忍受自己不重要,无法忍受自己的可有可无。
那位领导上过电大,有学问,我高度怀疑他精读过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说不定还写了读后感。他让钟从重要变得不重要,从忙得一塌糊涂变得无所事事。他让习惯了承受重压的她天天承受着生命中的“轻”,承受着无法承受的空虚。你受不了是吧?好。你请便,爱上哪儿上哪儿,轻轻地离开。——气不死你才怪!
我也承受过生命中的“轻”,只是没有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退休前一天,正上着班,办公室小刘跑来对我说:你明天可以不来上班了。当时身上便一轻,感觉怪怪的,几十年上班的经历沉甸甸背在身上,忽然不上班了,被“放下”了,轰一声进入了另一种生命状态。无事一身轻,轻是对的,很舒服,但是不能太轻狠了,轻到“虚”的地步。空而且虚的滋味并不舒服,因为你习惯了“实”。很快又到上海带娃,离开了自己的生活圈子,进入一个无法沟通的语言环境,一年下来,发现整个人都变了,沉默寡言,内向,不会开玩笑,反应迟钝。失去了压力的生命之轻,导致了生命的退化。由此,非常同情那些习惯了有人请示汇报,习惯了坐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绝做重要讲话、且享受雷鸣般的掌声的人,一旦退了下来,不“重要”了,那得“轻要”到什么程度啊。
米兰·昆德拉不说别的,就凭着发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便足以傲视文坛。
注意以下文字:
他不是像哲学家那样从观念出发进行思考,他是从人的境遇开始思考:一个人遭遇什么样的故事,他处在什么样的情景之中。我们都说生活的负担太沉重了,那什么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生命只有一次,没有彩排,那我们怎么进行选择呢?为什么生活在别处?为什么生活不能在此处进行?为什么人与强权的斗争,就是与遗忘的斗争呢?昆德拉提出这些问题,并不是他能给出答案,他只是提出问题,告诉我们生活需要审视,告诉我们生活的复杂性之所在。有时,我们感到生活困难重重,从生存的本质上却提不出什么独特的问题。钱太少了,不够花的,怎么办?这是个长期有效的问题,巴尔扎克处理过这个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处理过这个问题。有答案吗?没有。一个异乡人,来到一个自成一体的地方,却无法融入其中,他似乎永远被关在门外,他该怎么办?卡夫卡处理过这个问题。有答案吗?没有。我们年纪渐长,就会知道,哟,世上有那么多问题是无解的。小说家讨厌的地方在于,他告诉你,还有很多新的无解的问题。昆德拉在一篇访谈里说,小说家的工作就是编一些故事,询问世界。人类的愚蠢就在于有问必答,小说的智慧则在于对一切提出问题。
划重点:作家思考的是人的境遇;小说的智慧在于对一切提出问题。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境遇,也是问题。米兰·昆德拉在思考人的境遇时,用小说提出了一个全新的问题。
正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一样,理解昆德拉同样可以见仁见智。
昆德拉引用过一句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谚语流传甚广,大家懒得思考的时候就会想起这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所以我们就别思考了。可昆德拉的意思可不是停止思考,他说,小说就是对上帝笑声的回应。小说要反对那种单调僵化的思维模式。我们对世界的解释,有一种是科学的,有一种是哲学的,还应该有一种是小说的。
这段话非常有趣。人类是上帝他老人家生产出来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人性的复杂,当他看到人类用哲学和科学解释世界时,认为太愚蠢,于是会发笑。
但上帝不知道,对世界的解释“还应该有一种是小说的。”说这话的人叫米兰·昆德拉。
把“小说”二字改为“文学”,也不是不可以。
2022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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