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见过那么多植物,那么多花花草草,但最让我难忘的,还是记忆里童年时候的木香花。

其实,我小时候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家中的大人,左右的邻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更没见哪个问起。他们关心自家的衣食住行,出门的关心挣到了多少钱,在家的关心土地里粮食的收成……他们关心一切有用的东西。这花兀自长在那里,开了又谢,年复一年,在大人眼里,它再好看也是无用的。他们自然不会关心它的名字,它的来由,它的年岁。
我也是这两年看书,读到汪曾祺《昆明的雨》,其中这样写到,“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动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棵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 我很好奇,木香是什么样的花呢?会不会是我心心念念的花?
于是,我到百度上搜索“木香”一词,呼啦一下子,很多张照片出来了,我睁大眼睛,又用力地揉了揉,仔细辨认,一张不能确定再看下一张。欹侧着枝条的,从高处垂挂下来的,含苞待放的,开得正盛的,有小蜜蜂来采蜜的,雨后还挂着水珠的,在乱石杂草间铺陈开来的,在瓦屋或者木廊顶上长成一架的……每一张都没有错,正是我记忆里那花的倩影。那种感觉,就好像武侠小说里,一把别致的、凹凸有致的钥匙放进了同样凹凸有致的坑口里,咔哒一声,凹处与凸处正好扣在一起,严丝合缝。于是,面前的暗门开了,我走进去,走进独属于我自己的秘境。

木香花为攀缘小灌木。我小时候的木香花长在屋后的小山坡上,那里的树木有多高,木香就能攀多高。时间一长,它们的藤条和其他树木的枝叶生长在一起,不分你我。每年春天,气温回暖,万物复苏的时候,寂寞了一冬的木香枯藤,又焕发了生机,纷纷绽出一个个暗红的嫩芽。随后,嫩芽慢慢舒展开来,长成椭圆形的尖叶,颜色也渐渐转绿,最后成为沉静的深绿。和春天里许多其他的花不同,木香是先长叶后开花,因此,它的花期长,一般可以持续到初夏。

木香的花是纯白色,单层,每朵五个花瓣,中心有微红的花蕊,花型较小,往往几朵开在一起,成为一撮。刚开始是偶然的一朵两朵,点缀在碧叶间,然后越开越多,远远看去,就像一块巨大的绿底白点的碎花纱巾笼在树上,微风吹拂之下,低垂的藤条带着枝叶和花朵轻摇慢舞,碎花纱巾好像要飘起来。

林清玄在他的散文里写到:“几乎所有的白花都很香,愈是颜色艳丽的花愈是缺乏芬芳。”木香花就是这样。它没有艳丽的花朵,只能靠香气吸引蜂蝶。同为白色花朵,它的香气并不像栀子百合那样浓烈。单采一两朵来闻,是十分清淡的,如果是满架的木香花,花香则更加悠远绵长,并不会因为花多而香过了头。

有人说,木香花出身平民,却气质清奇,确是如此。要知道,木香对土壤气候条件的要求都不高,也不需要特别的养护。在我家屋后的小山坡上,地下大大小小的杂石数不胜数,黄褐色的土壤不见得有多么肥沃,更没有人照料过它们,但它们从不生病,一长就是很多年,有些花藤甚至长到成人小臂的粗细,我们小孩子还在那样的藤条上荡过秋千。就是这样平民的花,却对美有着不俗的诠释。

而我最爱的,还是每年春末夏初的时节,那一场一场的花雨。快要败谢的木香花,花瓣被空气一点点地带走了水分,变得极轻极薄,只要有一点风,哪怕是枝叶最轻微的颤动,也能将它们带走。于是,一片片白色花瓣因风而死,就好像下了一阵花瓣雨。有些花瓣落在屋顶的瓦片上,有些落在老屋前的院坝里,有些飘得更远,落到我家前边的堰塘里。我家那时还是老房子,低矮的瓦屋就沐在这花雨里。老房子的墙是土夯的,四壁都抹了白灰,屋顶上盖着青黑色的瓦,飘飞的花瓣是白色的,周遭的植物是绿色的,有哪种颜色是艳俗的呢?我是画家就好了,涂涂抹抹就把那样的场景给画了出来。

等到花飞完了,果也结了,叶子由绿转黄,由黄变干,在秋风中簌簌地落下来,一层层铺在屋顶上。这时候我大爹就着忙了,他必须将这些枯叶从屋顶上清除。南方的雨水多,如果枯叶堵塞了瓦沟,屋顶上排水不畅,就要出现屋外大下屋里小下的情况了。我小时候寄住在大爹家,那时候他的身体还很硬朗。他扛上梯子,几步就上了房,小心而又轻快地走在房顶上,哪里要下脚就揭哪里的瓦片,然后踩着瓦片下的椽子走,没有一点声响,就像电视里会轻功的人,可以飞檐走壁,来去无声……如今,他已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再要上房揭瓦,基本上是不可能了,况且,哪有机会再做那样的事呢?我高中毕业,堂哥就推倒了瓦屋,砍了那些植物,平整了屋后的小山坡,就地盖了二层小楼,其上又加盖了阁楼,再也不用担心屋外大下屋里小下了。
但我每次回去,看到高大气派的楼房,都心中怅然。老屋没有了,木香花也看不到了。就算在什么场合,什么地方再见到,也不再是我儿时的木香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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