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琪坐在餐桌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盘子里发霉的面包片,直到来了只不知名的黑色小虫,落在面包的蓝灰色霉菌上,她的眼珠才转了转。小虫似乎没注意到什么庞然大物。它踮着小脚,怡然自得地在面包上享受美餐。她盯着飞虫儿看了许久。小虫的翅膀,很像母亲去参加聚会时,礼帽上戴着的那种黑纱。房间里传来香水瓶破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夏琪带着妹妹洛心从家里跑出去,她们去那个玫瑰盛开的花园,琪夏用好几种花草,还有她自创的手法,在花园里“制香”,洛心则负责在一旁捣乱。琪夏专注的神情,被路过的波罗先生看见,他深深喜欢上了这个一头亚麻色长发辫,深褐色大眼,肤色雪白,脸上长着雀斑,像天使一样身着洁白长裙的小姑娘。
玫瑰制香坊的坊主——波罗先生,他每天上下班,都带着根玫瑰手杖。波罗除了钟情于玫瑰味的香水和那根玫瑰花手杖,他还喜欢一样东西:一枚雨燕形的胸针。这两件东西,和他的气质绝搭。他有着深邃的眼眸,瞳孔像湖泊呈淡蓝色,十指修长,皮肤跟大理石一样白,一股忧郁的气质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他能把所有的玫瑰,淬炼成闻起来十分甜蜜却又不腻人的香水,每位爱香的客人细细去品,都能嗅到芳香的余韵中,带着丝伤感和遗憾的气息。她们猜测,波罗曾经历过离别,失去过挚爱,这猜测确有其根据:
“玫瑰抚蔓轻叹,燕子千念雏菊。”
——这句话,刻在了玫瑰制香坊出品的每一瓶香水的瓶底。
夏琪成了波罗的学生。她变得家喻户晓时,只有十四岁,是这座城市年龄最小的调香师。城市的贵妇人,都知道这个美丽可爱的小调香师可以调制出上百种不同的香型。夏琪十四岁那年,还多了位偶像——悠悠先生。悠悠是位资深老道的宫廷调香师,她听说,只要在五年一届的调香赛上拿到名次,就可以见悠悠一面。倒入量杯的液体,溢了出来。夏琪边用抹布擦桌子上的花汁,一边分心地想,等自己有天成了御用调香师,那该多好啊。
但是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会愤愤不平。认为自己一定是这世上第二悲惨的人,遇到一个没有梦想的老师。她原本以为,长得好看的人,性格也一定很好,没想到波罗待自己比父母还严厉。她还有一个吵闹的家庭,强烈的责任感驱使她必须时刻照看洛心——那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可爱、漂亮,看人一眼就能将人萌死的小仙女,竟然就是世界上第三悲惨的人。从洛心牙牙学语、步履蹒跚地走路,到她可以熟练地背乘法口诀表和切生日蛋糕,她就总是被人遗忘。
在夏琪的眼里,最悲催的,应该是受雇于马路对面那家玩具店的少年,他叫黎辰,和自己一般大,听说他总在干活儿时昏倒,别人说什么只会点头说是,像一只提线的木偶甘愿被人操纵,他就丝毫也意识不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悲惨,他也从未想过拒绝或逃离那位雇主的玩具坊,她每次见到他都想跟他说点儿什么,但想想还是算了。
夏琪闻了闻桌上的栀子花,又敲了敲星星形状香水瓶的瓶身,听着那“叮咚叮咚”的清脆声响,她的睫毛如蝴蝶羽翼,长长的睫毛扇动了两下翅膀,琥珀瞳像玻璃珠似的转了两转。
洛心来到了玫瑰制香坊。
“你怎么来了?”夏琪问妹妹。
“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母亲给了我五枚硬币。”
“那我们晚些回去。”
她们和波罗先生一起走出店外,就看见门口放着一个淡紫色四四方方的包裹,用精致的黑白点丝带系着,上面还有一张卡片,写着:请勿打开!
“这是别人的东西,不要碰。”夏琪低头对洛心道。
可洛心根本没理会夏琪的话,三下五除二将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束深紫色的花。
夏琪闻过上千种花,这花的味道非常出众。
“洛心,你不是好孩子,拿别人的东西。”
夏琪很生气,她撇下洛心,独自走了。
晚上,夏琪做了一个美梦,她梦见自己在调香赛上获得了第二名,悠悠亲自给她颁奖。她拿着金色的奖牌,抱着奖杯,亲吻这荣誉的象征,开心得飞起,然后在美梦中笑醒了。
早上吃面包,她习惯性地放在鼻尖闻了闻。
——嘶!!
感冒了?没有啊。怎么闻不到味了?
她不相信自己失去了嗅觉,只觉得自己被感官给骗了。因为她知道,即使没有感冒,人的鼻子有时候也会暂时失灵的,就像有的人会忘了如何呼吸,有的人忘记了眨眼,但他们不会窒息而死,也不能永远不眨眼。她鼓励自己再次把花放到鼻尖,用力吸了吸鼻子,但还是闻不到任何气味。她变得有些抓狂,像一只上窜下跳的老鼠,闻遍了家里能摸得到的所有刺激性味道,不论是刺鼻的大蒜、洋葱、鞋油,还是她平时最不喜欢的奶酪跟牛奶,或者是妹妹的臭脚丫和臭鞋,她都拿起来放到鼻子前吸气,但无论怎么闻,气体都那样的平淡。她跌坐在地上,几乎快哭出来了。
夏琪跑到了玫瑰制香坊,没见到坊主,却看见有几位叔叔在这搬东西。他们中间的一位告诉她,这家店昨天关门了,店主已将店低价转让,听说,这里要被改装成一家书店。
不知他会去哪儿,波罗先生离开得太突然了,真叫人猝不及防。夏琪没把话听完,便跑进了香坊内,她看见店里的瓶瓶罐罐被搬空了,新添进来一些书,角落里还有一个空盒子被扔弃在那儿无人理会。她认出那根黑白点丝带,这就是他们在店门口拾到的那个盒子。她微微苦笑,走过去抱起那只空盒子,却发现盒子里还有东西,是一张白色纸条,上面有一行细小的字:“闻过以后,让人失去嗅觉的花。”
她才明白过来,那日来的那位客人,并非无理取闹。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纸条被碾得粉碎,又被扔在地上踩了好几脚。发泄完,她抱膝坐在店门口低矮的石阶上,不舍得离开。如今玫瑰香坊最伟大的调香师走了,带走了他最喜欢的香水与手杖,玫瑰制香坊里,再没有一样东西可值得追忆的了。调香六年,孤单的生涯,她没有朋友,只有不断的钻研与学习。
她只能跟那个木讷少年诉苦:“嗅觉丧失又怎么了,我们不还有双手,不还有记忆吗?跟着配方走,照样能调制好香啊……不行,我要找到坊主,让玫瑰制香坊重振旗鼓。”
黎辰皱着眉道:“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即使这样,那也不能放弃。”
“如果你有一块像海一样大的巨型磁铁,你就可以拿着磁铁寻人,吸住他衣服上金属制的雨燕胸针,将他给带回来。”黎辰木讷的双眼,终于闪过一丝机灵,不过,这话依旧过于天真。
但黎辰的话,已经给了夏琪启发。
夏琪的计划是:在大赛上获得名次,见到赫赫有名的悠悠先生,求他帮忙寻找坊主。夏琪想让黎辰做她的助手。可他并不想离开这座城市。虽说这里不是一个让人待得舒适的港湾,但对他而言,是家。夏琪是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她还是轻松就说服了黎辰。
他们踏上了遥远的旅途。
(5)
在玫瑰王城,夏琪通过层层技术考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拿到了全国总决赛资格。她从比赛的赞助商那里,获得了一块通向王宫的参赛牌。
他们来到玫瑰王宫。这里有全国最大的花园,可以同时容纳好几万人,像城市中心的广场一样开阔。这里的人们,也俨然一副见过世面、超凡脱俗的模样。他们姿态各异,各自闪耀着,有的人服饰典雅,有的人妆容精致,还有人服饰典雅妆容精致并且还又美又飒,他们都保有一种集体的默契与秩序,走在一起,筑成让人不敢轻易拜访的蜂巢。
夏琪穿着身干净朴素的灰蓝色长裙,她抬起下巴,身姿如鲜亮白墙下一道暗影,在这道锦色华服组成的围城中穿过。
宫里人见到他们,自觉让开条道,欣赏异类般的目光默然而迅疾地向他们聚拢。
终于从人群的眼光中走出来了。
这些人的目光,已经让她不开心了。
夏琪说:“制香是一门艺术,艺术会使人快乐。我觉得用香取悦贵族这种事,不能使我开心。”
“你不是来取悦他们的,”黎辰提醒她,“你也不是来搞艺术的。你的目的,是找到坊主。”
“我当然想找到坊主,可是……”
“没有可是,”黎辰严肃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小调香师。可我却没法欣赏你。因为我总听见你在抱怨。还有,你说你不喜欢大人做事情半途而废,你现在又在做什么,难道你想成为那样的人?”
夏琪还没来得及回他的话,就听见一个声音:“嘿,两个小孩,说你们哪,宫廷花园的花草,你们可碰不得,这可不是贫民窟男孩女孩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
夏琪一回头,看见身后胖胖的男子,她一愣,随即还是笑了:“悠悠先生,原来是你。我见过你的画像。你是我偶像。我的梦想就是能见你一面。见到你我太开心了。呐,给你看,我们是这届调香师大赛的参赛者,是光明正大走进来,可不是随随便便混进来的哦。”
“跟我走吧,别拿着这牌子到处晃。”
给人印象有些“高冷”的悠悠,在夏琪眼中,还是很友好的,悠悠带着他们去用餐,她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甜品——焦糖坚果双莓奶油巧克力派,上面撒上了彩色糖珠和巧克力碎。诱人的颜值和甜而不腻口感,没有哪个孩子能够拒绝得了,每一口都叫人心花怒放。银色的甜品勺很别致,手柄上有一颗草莓图案的装饰,草莓上有对小翅膀。咖啡杯的杯把上,有白色小天使与花卉的图案,令人赏心悦目,她选择在咖啡杯里加了很多的奶和糖,这样咖啡就会像QQ捏捏好喝到咩噗茶一样甜。美中不足的是,夏琪只能望着食物的色泽,品尝着它的甜蜜,却嗅不到丝毫芬芳。
和她相比,黎辰这一顿饭就显得幸福多了,因为他不仅可以拥有前两项,他还可以回味浓郁的可可香。
(6)
夏琪和黎辰,在宫廷里嬉笑玩闹的日子并不长久,比赛日一天天近了。
在这期间,他们被叫去见了名艳俗女士。她涂着芭比粉口红,高光太亮,眼影晕染得像一个小丑。夏琪走近后,本想跟这个女人打声招呼,却被她身上的脂粉味给呛到,不自觉捂住了口跟鼻。她房里的香水还真是数不胜数。若不是侍女带她们来时跟他们介绍过,这位女士是国王的朋友,他们还以为,这是某位调香师。艳俗女人叫他们来,自然是要问他们香水的事:“有人说,你的香水,有种奇特的魔力。男人和女人,都没法逃脱那致命的诱惑……我以王后的身份命令你们,将所有知道的香型都制一瓶香水,再写下每瓶香水的配方。”
夏琪一听就知道此人是个骗子。因为她听说,王后高贵端庄又谦和,跟女神一样。女神怎么会用这种语气,跟人要东西呢。这冒牌货,简直可笑。
“这位夫人,我找不到玫瑰坊里的波罗先生,只有他才知道那些香的配方。而且很抱歉,我也不能为您调香,因为我丧失了嗅觉。”
那女人做作地狂笑:“老天爷呀,我可怜滴娃!连嗅觉都没了,小调香师,那你不就是废人一个嘛。”
到了比赛这日,夏琪拿着自己的09号牌,在后台来回地走,心里不停念叨道:我只是个丧失了嗅觉的调香师。调香师失去嗅觉,就好比书法家失去右手、品酒师失去味觉、酒店试睡员失去触觉、射击手双目失明,钢琴家失去听觉……我跟个废人没什么两样,我不行的,我不行的……
舞台下黑压压一片,奏乐声震耳欲聋,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到了闹市里的一间音乐酒吧。
这场比赛,形式过于花里胡哨。
一号表演倒立边喝肥皂水吐泡泡,还配了美妙的音乐,结果他被站台上的肥皂水滑倒,将香水瓶撞碎了一地。二号跳火圈去接香水瓶,被火圈给绊倒,观众们才发现,所谓“火圈”不过是用红绸布做的。三号连喝了九十九瓶香水,他的确成功了,可是香呢,在肚子里成了芬芳废水。接下来是四号跟五号,前者像魔术师一样,把香变成各种色彩的;后者将香水放在铁板上,将液体像调鸡尾酒一样地点燃;六号表演了一段飞刀才开始调香,但他的飞刀技术“太好”,像厨艺“高超”的铁板烧师傅一样,把一整瓶香甩到了台下某个倒霉蛋的脑袋上,瓶子“啪”的一声,混合着观众席传来的兴奋尖叫声,芬芳之水四处蔓延。七号用蹩脚的芭蕾舞表演自家香水的芬芳,脚尖跟圆规似的绷得笔直,两条腿抖得跟筛子一样。主持人(受过专业训练的那种)——每每报完幕,他就忍不住笑场。
08号参赛者也已经上台。
刚刚还昂首挺胸,面带微笑的那个08号,她因为上台后太过紧张,把桌布烧着了,看见着火了,08又一紧张,将桌子上的东西打翻,站台与地毯瞬间火光潋滟。人们捂着脸、提着裙摆,或是挽着身边人的胳膊尖叫着,纷纷向外逃窜。黎辰回过头想叫着夏琪一起离开火场,可一看,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到了傍晚,黎辰才在花园的秋千架下找到夏琪,并跟她说了此事。
夏琪一脸惊讶:“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不足为奇。有些人就爱穿梭于这种善于制造惊喜与惊吓的会场。你的确该高兴,因为毁掉那场比赛的人不是你!”
“我肯定不能将比赛给毁了啊。因为我只会好好调香,又不会喷火……”
(7)
在一个清晨,夏琪和黎辰手拉手,一起穿过有守卫的门,两名守卫中的左边那位,对他们友好地一笑,右边那位则警惕地盯着每一个人,就连路过的两名孩子都没让他的目光有所松懈。夏琪对微笑的那名守卫回以微笑,对满脸严肃的守卫则选择视而不见,就仿佛他跟周围的空气没什么两样。马上就要到花园了,黎辰突然快速跟夏琪说:“你的偶像悠悠先生说,那种表演赛,他还要再来一场。直觉告诉我不会有好事发生。他就非要把比赛弄得花里胡哨,就不能还调香师们一个清清爽爽的比赛么?”
夏琪根本没有在意。
因为她想,悠悠先生,他一定有他自己迫不得已的原因,就像她迫不得已失去了嗅觉那样。
走下低矮的台阶时,夏琪突然停住了脚,像个蹲在屋顶上下不来的老阿姨一样对黎辰发火:“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在背后议论别人?小辰,你活像个演说家,永远都登不上舞台的那种。”
“我想你应该知道真相。”
“那到底什么是真相呢?”夏琪挑眉问。
黎辰对夏琪讲了个故事:“我从小在玩具店打工。我看见我的那位雇主,从早到晚都在逗别人家的孩子发笑,但他自己却一点儿也不开心。许多大人,都和我的那位老板一样,忘记了快乐是什么,只记得交易时各取所需。”
他没去看夏琪的表情,顿了顿。夏琪很安静。
他继续说:“我不想让你陷入谎言的世界,你无比看重的香,你眼中的艺术品,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浮华世界里相对奢侈的玩具罢了。”
“可悠悠不一样,”夏琪的目光变得和他同样炽热,“他是友善之人,笑容那么的温和,还带我们去吃巧克力派。”
花园里的花争奇斗艳,他们一起躺下,肩并着肩,头枕着茵茵草地,耳朵被不知名的彩色小花弄得有些发痒。夏琪惬意地闭上眼,任由金灿灿的阳光洒在自己红润的脸颊上,她再次吸了吸鼻子,盼望奇迹出现,然而未能如愿,在清新的芳草间,她依旧没有闻到半点沁人心脾的芬芳。
夏琪心里为下一场表演赛感到深深的担忧,但又分不出太多心思出来,她想再次遇见悠悠,又想能快些找到波罗先生,她眼睛盯着蔚蓝的天,似乎太阳落山前,她就能得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看,是悠悠!”黎辰坐起来叫道。
夏琪连忙起身,她扭过头,看见悠悠的打扮与那日他一身低调奢华的黑色西装有所不同,今日他将自己打扮得富丽堂皇的,在烈日下格外耀眼。他被好几名仆人簇拥着,那金制腰带像从白云边采撷下的一缕阳光,围住悠悠肥硕的肚腩,紫色织锦上衣绣着三色堇图腾,围领处点缀了一圈珍珠,黑色披风后印着张猫脸。他手持一根镶满钻石的银杖,挺着大肚腩目光冷峻,威风凛凛地走着。黎辰不能理解,夏琪为什么就这样看着悠悠走过去了。
“你怎么不去跟他说话?”他问。
夏琪道:“他都不认识我。”
“他还请你吃过巧克力派,你忘了?”
“我觉得他已经把我给忘了。”
“你的偶像如此健忘?”黎辰好笑地道。
夏琪“嗯”了一声:“被他宴请过的人数不胜数。他就像生长了一万年的橡树,谙熟宫廷里四季的风景冷暖,和他相比,我就像一只没见过世面的麻雀。他像一根高贵柔软的金发,而我跟半截儿干枯分叉又被炭火烧坏了的铅灰色头发丝儿差不多。他不会在意半截头发丝和一只麻雀的。”
“哪儿有人这样形容自己的。”黎辰皱了皱眉,“我从没见过活了一万年的树……你是喜欢悠悠的幽默,所以在跟他学习这个是吗?”
“不,我喜欢的是他的实力。他是位最厉害的调香师。”
“我不懂,也不能理解你。”黎辰的表情严肃得像个守卫。
夏琪却并没有在意。
她现在大半心思,都在刚才路过的悠悠身上。
她不知道的是,真实的悠悠,是一个擅于制造滑稽的人,每当他看到有人为他策划的喜剧捧腹大笑,他便会引以为傲。当年的那场颁奖典礼过后,一切归于都沉寂。王后独自走进调香师波罗的房间,细嗅他留下来的香水,王宫内外都寻不到波罗的踪迹。再次打探到波罗的近况时,却得知,他已去了另一座城市,在那里开了家玫瑰制香坊,但宫里再也出不了绝世好香了。王后不敢跟日理万机的国王抱怨:悠悠总爱往夫人们聚集处扎堆,而他庄园仓库的地下室储存的香水,一大半是仆人们从玫瑰制香坊运来的。说白了,悠悠是个会表演杂技的脱口秀商人,而非技艺高超的调香师。
夏琪和黎辰因为贪玩,想去高处扔纸飞机,来到了城堡的顶楼,这里平常较为安静,人迹罕至。但今日却有所不同。
悠悠正在顶楼的一间房内,对着他的仆人大发雷霆,声音震耳且富有穿透力:“蠢货。名次都内定了,为了接这个单子,从上到下我都得贿赂,你们还是让人把事情给弄砸了,我养你们这群饭桶,还不如养匹好马。”
“大人您消消气……消消气。比赛场我们已经按您的要求,重新布置好了,正准备去通知所有的调香师们。”
“哼,愚不可及!那个01跟08,想办法将他们逐出赛场。我对他俩的评价就只有一个字:一头没见过世面还想着踩高跷玩火的蠢驴。”
“这是……一个字?”仆人擦了擦头上的汗。
“你看你,孤陋寡闻了吧,”悠悠翻了个大白眼,“这是被翻译过来的外语!”
夏琪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间房半掩的门口,房内有各种各样瓶子好看的香水,这里一定满屋芬芳,她还是嗅不到任何气味,就犹如她此刻木讷的脑袋,停止了思考。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在脑海中机械地重复着悠悠先生说过的什么“好马”、“蠢驴”这样的词,这还是她心目中,那个十全十美的悠悠吗?悠悠,是位绅士,绅士谦和有礼,是不会这样骂人的,但这些话又从何而来——不正是出自这位“绅士”之口?她想得太过于投入,甚至没有注意,被黎辰不慎推倒的装饰品瓷瓶, 已经惊动了屋内的人。
“跑,快跑。”
黎辰快速说完,一溜烟没了影。等夏琪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他们抓住了。
(8)
夏琪被他们像扔一只狐狸幼崽一样,扔进了顶楼一间暗房,这里比她在老家调香用的操作台还小,只有张椅子和一块地毯,人没法在里面跑跑跳跳。抬头望去,头顶开了扇天窗,能看见一方乌云遮住了阳光,如果下一点雨,整个空间都会湿透,下雪也是。她无法通过仰望天窗看到城堡对面高耸的白塔,更别提茵茵草地了。她蜷着身子缩在椅子上坐到了夜幕降临,在黑黢黢的密闭空间,四周不透光的灰墙令人沮丧。
只有小天窗外的几点星辰,还能给她些许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一道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有人从门外递进来一块面包一杯水。
自从去到了玫瑰制香坊,夏琪已经好多年没吃过发霉的面包了。那面包上的霉菌,让她想起八岁那年,她一言不合就跑去花园散步。而现在,她只能蜷在角落里,看生锈的铁门被关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扬起白色的尘埃。她拿起面包,放到鼻尖,吸气,叹气,再一脸沮丧地将食物扔弃。云雀从天窗外飞进来,绕着面包飞了一圈,又灵巧地飞走了。夏琪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因想家而低声哭泣。
又过去了一天一夜,夏琪饿得饥肠辘辘醒来,就见到悠悠先生站在那里,居高临下道:“夏琪,我知道你是波罗的学生,我不会让你毁掉比赛的。”
夏琪瞪着他道:“等我出去后,你的罪行就会被公之于众。”
“不不,”悠悠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自以为致命的威胁,对我而言像纸一样轻。你没法活着离开这里,我会将现场伪装成一场意外。哈哈哈,想想波罗见到会有多伤心,谁叫他当年非要和我作对,说什么拒绝浮华与虚名,踏实做事,才能将事情做到极致。我会让他明白,什么是悔不当初。”
悠悠说完这番话,就将门锁上了。
被锁上的,还有她没机会发泄出来的怒火。
她望向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又看向地上厚厚的灰尘,还有他们留给她的发霉的食物,但就是闻不到一丝气味,这种感觉简直令人绝望。她想念父亲、母亲、妹妹、波罗先生,还有洛心养的那只小波斯猫艾辛。
她还想念玫瑰制香坊里的每一瓶香,波罗总爱带回来各种奇异的花和清香味的草,她喜欢和波罗一起把蜜桃、柠檬或者薄荷叶榨汁,他们一边喝水果的果汁一边探讨少女味道的香,那种感觉简直幸福极了。她想念自己初遇波罗先生的那个花园,那是城中最大的花园,里面有上百种花,她想念在花园中度过的那些四季。
她还想摸摸父亲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那块表,尝尝母亲给她做的曲奇和奶油蛋糕,看一眼妹妹送给她的一幅天马行空的画,她想穿着那件柔软的真丝睡袍和红色郁金香形状的抱枕,择床的她,很久没那样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现在她只能用手指摩擦地上的灰尘,画出一只雨燕,用鞋底将图案磨平,然后再画,以此来打发时间。
(9)
不知过了多久,夏琪终于听见了一个声音。
是黎辰,他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不过他不是骑着白马,而是乘着滑翔伞飞下来了。滑翔伞像一只被机械操控的巨型风筝,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窗口。黎辰从窗口处探出脑袋,因为见到夏琪的时候过于激动,差点从那个窗户口跌落,夏琪有些傻乎乎地抬起两只手想接,但他自己站稳了脚跟,扫视这狭小暗房里的灰尘皱了皱眉,似乎闻到了面包的馊味。随即,夏琪和他相互对视,心有灵犀般同时做了一个消音的手势。
黎辰对她伸出手,像是安慰似的对她笑了笑:“夏琪,别出声儿,我带你走。”
逃离顶楼以后,夏琪依旧嗅不到任何气味,但她的心情已经没那么糟糕了。
“你怎么会来救我?”夏琪仍觉得不可思议。
“受人之托,我必须把你救出去。”
她听了有些惊讶,又像被温泉水灌溉了心田,她叹气道:“我……我被悠悠的热情好客给迷惑了,也因他高超的调香技术就失去了判断。现在我失望极了,十分想念波罗先生。
“是啊,”黎辰感慨,“如果波罗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真希望这场闹剧早点结束。”
“嗯。我知道,要让这一切结束,就必须去见一个人。”
夏琪带着黎辰,来到王室会客厅的门外,此时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快些见到王后。侍女推开那扇刻着布褶纹饰的门,王后就坐在那里,她对王后行了一个刚学会还不太熟练的宫廷礼,抬头看见殿内站着六名侍卫,那个媚俗女人也站在一旁。一个戴白色假发的男性贵族正附在王后耳边说着什么,周围站着一堆女侍臣,她还看见一只穿红骑兵衣裳的小猴儿自个在角落里独自啃着香蕉,它就像自己溜达来的,早已被人们遗忘了。那名大臣悄悄话说完,王后淡蓝色的眼看了眼夏琪。夏琪则看了眼悠悠,悠悠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她又转头看向王后,只见她一身奶油色长裙坐在那里——在五颜六色的人群里,她双眼明亮而洁净,就像对秘密和八卦充满好奇心的少女,偏头望向自己,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她目光里透着和蔼和难以察觉的笑意,像是对自己的鼓舞,所以夏琪并不害怕,望着那双友善的眼,说出了全部真相。
会客厅像炸开了锅,交头接耳的嘈杂声接踵而来。但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没在看悠悠,而是都聚集在夏琪一个人身上,附带还扫一眼站在她身旁的黎辰。悠悠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刚想说什么,王后一抬手,两名侍卫走上前来,那个艳俗女人率先被俩侍卫给带走了。紧接着又来了两名侍卫,他们朝悠悠走来,悠悠先是瞪着他们,后又奋力反抗,两名侍卫根本架不住他肥胖的身躯,这便又来了两人才将悠悠给抬了出去。王后终于可以借此机会,确认了夏琪的话,并且向众人宣告:那个女人其实是悠悠的手下,悠悠给每个城市有名望的调香师都寄了盒特殊的花,那花可以让人闻过后会瞬间丧失嗅觉。王后很有办事效率地命人将巫医调制出来的解药,发放给来自全国各地的调香师们。第一个拿到解药的人是玫瑰坊坊主。黎辰这才告诉夏琪,波罗先生其实没有离开,他选择了默默守护,默默跟随,那天,黎辰乘坐的滑翔伞,便是罗波从最好的机械师那里买来的。
这件事“惊动”了国王。
悠悠惹起了民愤,被罚了一笔巨款,被没收了庄园与农场,在他倾家荡产之时,被逐出了宫。
国王特地就此事做了番演讲:
“每种香,都有它们独特的语言。”
“只可惜悠悠永远不懂这个道理。”
“我和你们一样被蒙在鼓里,成了受害者。”
“还曾坚信,那个可耻之徒是个善良朴素的好人。”
“我宣布:之前的比赛作废。”
“也请各位谨记一个道理:拒绝浮华与虚名,踏实做事,才能将事情做到极致。”
金碧辉煌的大厅掌声雷动。夏琪他们却不在这里。
在花园,夏琪服下了解药,闻到玫瑰芬芳,她的心更加明朗。
王后从花园蜿蜒河畔,一个隐秘的拐角处,朝波罗走来。一对昔日亲密无间的老友重逢于此。雏菊暗自绽放,钟摆被玫瑰催眠。悲欢宇宙,遗忘了从前运行的轨迹。
“这些年,”王后望着波罗先生道,“一切都不同了。我指的是,玫瑰与燕子……燕子说,他独来独往惯了,花儿不必在意。可是,她很在意,在意时间的魔法,在意王朝的兴衰,在意国王与贵族们是否快乐,她还在意燕子。她知道,燕子无人拜访,雏菊已成玫瑰,这些年,光阴对玫瑰的惩罚,是让她变得和燕子同样孤独。这座城堡让整片大陆瞻仰与羡慕,它富丽堂皇,什么都配备了最好的,怎么能少了位声名远扬的调香师呢。”
波罗鞠躬道:“我回家安安心心地制香。”
王后无声,调香师沉默。
只有风轻轻带过。
夏琪还太年轻,她不明白为什么大人的目光交汇处,明明有天南海北汇聚而成的珍贵泉水,却受困拘泥于狭窄的闭口,各自都撤退三十里,蜷缩回原来那冰冷的巢穴中去。她只看见,花园里大团争奇斗艳的美丽花朵此刻都压弯了枝丫;她天真地以为,波罗和王后只因错过了国王的演讲,所以脸上都写着遗憾。
“今晚,宫廷师傅们做了不错的甜点,请你们留下接受我的盛情款待。”王后转而,对两个孩子绽放她迷人的微笑。
对孩子们而言,快乐,就是如此简单:天边姹紫嫣红的烟火、空气中混合的花的芬芳、餐桌上喷香热腾的焦糖坚果双莓奶油巧克力派——他们看见、嗅到与品尝到的,都能使他们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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