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广阔,纵有君王暴政,掠地无数,也无法尽揽山河,于是青山绿水里,有一个避世的小寨子,名字很怪,曰“挽留寨”。寨民自给自足,近百年来寨门从未落下,那天堑般的断崖阻挡了多少人对外世的向往暂且不提,先来说说这个挽留寨本身。寨子半面环山,前是断崖,断崖高不止百丈,宽也有数尺,除非将寨门砍下做桥,无人可以跨越,而寨子后山密林深不可测,那黑暗里隐藏的眼睛或赤红或幽绿,再有经验的猎人也不能保证能活着走出去。挽留寨挽留寨,是不想留也被挽留。然而寨子内部房屋排列,阡陌交通,无不体现当初建造者或者说领导者对寨民的用心,因此人们在挽留寨定居,应是遗世人碰上独立地,安居乐业的。
这天,挽留寨不宽的街道上的一个小小的集市,人群中走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两颗光光的不带一根头发的脑袋在人本就不多的街上格外显眼,按理说隔世的寨子是不该有和尚寺庙的,再仔细看看那两个人的光头上都没有戒疤,原是两个假和尚。寨民大都纯朴,寨子的规定也十分开明,因此见多了也大都见怪不怪,更何况那个大一点的清秀青年本就是这个寨子现在的寨主。寨主年轻得惹眼,桃花眼配上光秃秃的头也不显一丝突兀,加上眼角的红痣居然相得益彰,神情似笑非笑,那副淡然的样子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入得了眼,动得了心。就这样一个带着点痞气的青年偏偏牵了个小胳膊小腿的娃娃儿,五六岁模样,圆圆的肥嘟嘟的,特别是光亮光亮的脑袋,恨不得把路过的小姑娘甚至妇女老妪的心都给招化了。
青年慢悠悠地走着,小光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只听小孩以和他外表一样的软萌的声音向青年撒娇:“师父,吾想吃酸草糕。”青年轻轻拍了拍他光光的脑袋:“叫哥哥!”青年的声音反而是温和中带着清朗。酸草糕是挽留寨特有的小食,由寨后山外围一种可食有酸味的酸草制成,酸酸甜甜,大人小孩都爱吃一点。甚至在这个小小的寨子里,还有酸草能包治百病,让人长寿这种传说。酸草很好采摘,但糕的制作却有些费时,于是以卖酸草糕为生的人并不少。大手牵小手地来到一个卖酸草糕的摊子前,青年要了两包,摊主是个中年人,看到寨主来到自家买东西也没有过分热情,反是带着一点冷漠和疏离,动作僵硬地把棕色透亮的糕包好,再没有言语的递给青年,青年察觉到他的情绪,却不恼,好像习以为常。他神情如常地接过,付了钱,又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块糕让小光头捧着吃,便拉着小光头的衣领子离开了。
“师父,为何那个伯伯看上去不开心?”小光头捧着糕吃着欢快的同时还不忘管管闲事,“叫哥哥,”青年先是照例拍了拍那颗小脑袋,又叹了口气,“吾师父曾和吾说,恶、怨、憎、妒、贪,人生在世不全七苦却难逃五障,挽留寨再似桃花源又如何,躲得过前四个也躲不过最后一个,安分久了总要出来蹦一蹦。”“师父的师父是那个穿过了后山林子的爷爷吗?吾听阿花提过,她还说她娘夸过那爷爷很厉害,还和吾一样没有头发。”青年低头看看这个抓不住重点懵懵懂懂的小光头,无奈笑笑,“自己和什么都不懂的小光头说这个干甚?”又回复之前毫无在意的表情,干脆利落地抱起只顾吃不顾走的小孩往家走去。
“不行!”青年还是那个青年,淡然不羁的脸上却带着些厉色,他的身边还是那个小光头,只是经过了几个年头洗礼长高了,懵懂也散了些。他们的面前是乌压压的一片人,不细数也知早过寨民大半之数。人群前头站着一对母子,孩子不知所措地被母亲扯着,过白的肤色和头发赫然暴露于人前,孩子的母亲衣着齐整,声音却带着些夸张的泣音:“段寨主,汝师从外世高僧亦不能治愈吾儿,寨主菩萨心肠,都能收养父母双亡的段念,为何不打开寨门让吾儿出外世看病给吾儿一条活路!”人群里的附和声也掩盖不了妇人的抽泣。青年也就是段清段寨主却冷笑:“吾说过此病就算在外世也不能治愈,况此病不碍年寿而惧日光,汝若真爱汝儿便不该带他在白天出来!”妇人心虚,绞了会儿手指,就略粗鲁地扯着儿子退到了人堆里。
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些,此时一位老者站了出来,抚着胡须一幅德高望重的模样,只是过于狭长的眼睛露了些精光,“段清啊,汝一人何苦犯众怒,开寨门于吾寨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啊!”段清毫无退缩的接上:“付伯,汝不要忘了挽留寨为何避世!”“这……离那场战事已过近百年,付镇也早被收为越国疆土,现在的君王怎会在意这小小的挽留寨?”
“呵!”段清冷哼一声,“当年越国吞并炎国,越君暴虐,侵一城便屠一城,吾先辈即挽留寨第一任寨主本是越国一小小将领,曾受付镇恩惠又不容国君做派,方和付镇人民来到这挽留寨,后山密林凶险再加上路途越军追杀,一镇人最后竟剩不过百数,先辈鲜血建挽留寨,为避世亦为生存,如今怎可为小小私利将寨子至于危险境地?”段清抬手制止了前排欲辩驳的寨民,接着道:“吾知道酸草的药用十分珍贵,若拿到外世可为寨子带来难以想象的财富,可汝是否想过后山酸草数量纵供寨子绰绰有余,于外世于皇室而言却是凤毛麟角,吾师曾言如今君王暴政贪婪不下以往,他怎会容忍一个曾经背叛过越国的寨子还守着如此灵丹妙药?先辈开明,建挽留寨如此桃花源,寨子亦可有望立百年而不倒,吾辈怎可让祖先基业倒于吾手!”
一番彻骨之言终是让激动的人群安静了,付伯却攥紧了拳头,不甘心地喊到:“段清小儿,汝说的如此严重,不过是不舍寨主之位,想当个土皇帝控制吾等,汝不要忘记汝不过是个越军后代,”付伯又看了眼段清身边拉着他衣摆的小光头,眼角的皱纹夹着阴影,“汝更莫忘了汝身边这个小孩的父母是怎么死的!”段清后退一步,神色再不复之前淡然,他看看旁边放开了手的小孩,又看了看重新变得激烈的寨民们,终是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黯然走出议事堂。
段清低头走了一段,却听见身后穿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回头看,正是小光头段念,“师父,等等我!”段清停下脚步,等着小光头呼哧呼哧地跑到面前,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摸摸那光溜溜的脑袋,只低沉着嗓音说到:“汝父母去世那时吾师还未来到寨子,酸草的药用亦未被发掘,他们被后山野兽所伤,寨子的大夫治不好,他们甚至没有熬过一夜便走了。若是在外世,他们或许还有救的,今天吾却严词反对开寨门,段念,汝可会怪吾?”小光头定定地看着他,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摆,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段清笑了,春风化雨,想起自己拜师剃了头惹寨子里的人不满,一天回家便看到已经懂事的小段念拿着比他手大得多的剪刀正在绞自己的头发,还差点伤着,那天他帮段念剃了头,也是从那天开始小光头开始叫他师父。想到这里,段清抱起了段念,又轻声问了句:“段念,吾做错了吗?”“师父永远不会错!”段念搂紧了段清的脖子。“叫哥哥!”清朗的笑声传开。
段清的师父是在段念父母去世几个月后来到挽留寨的,所有人包括段清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穿过凶险的后山密林的,他教段清医术,还发现了酸草的药用。他并不赞成段清出家,言他身为一寨之主,不该放下尘世,他还给了段清一个选择。那时的段清是比此时多了点年轻气盛的,他被段念父母的死所刺激,一心想在立稳脚跟之时便打开寨门,还挽留寨的人多几条生路。酸草的发现无疑是令人惊喜的,可段清的师父身为一个局外人却最能看清其中沟壑。他对段清说:“挽留寨情况特殊,之前不开寨门是寨民被寨规所染性子单纯,又无立足之物,然如今酸草的价值又过大,以挽留寨的历史而言十有八九会转喜为灾,若汝要公布酸草药用,就万不可开寨门。”段清选择留住寨子,也留住生命。段清的师父在寨子留了一年就走了,无声无息的,只是他和段清都没有料到,不只是外世之人,避世的寨民们也有贪欲,而且也膨胀的如此之快。太开明以至于太短浅。
三年后段清终是没有压住,避世百年的挽留寨重新展现在外世人面前,原本安静祥和的寨子多了些热闹,寨民们用酸草和外世换来商品和财物,眼睛里满是欣喜和新奇。就像是绿林里一群灰扑扑的鸟儿忽然飞进几只色彩艳丽的,没有哪只鸟儿可以抵住扑眼的亮色,“可惜,”段清想,“那几只鸟儿越美丽越危险。”
“时间不多了。”段清揉了揉小光头的脑袋,闭了闭眼睛。
一年后的某天,挽留寨的人们如往常一般落下寨门,却被断崖对岸阳光下的金戈光影闪迷了眼睛。
凛冽的刀光好似将天地撕裂了一个口子,裂缝之间,漫天血影。哀嚎伴随着恐惧让这个原本安宁祥和的寨子染成人间地狱。
倏忽一白影,携一半大少年,四排血脚印,影影绰绰地向后山走去,不曾回头……
文/黄小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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