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令人艳羡的一对。少年夫妻,恩爱白首。他们已经携手走过了66个春秋,他们的儿女已经成为别人口中的阿婆阿公,而他们却从未闹过别扭、红过脸。二月二,传说中生机从地底而出,春雷乍动、万物复苏,春耕也由此开始。那天,兰花的花苞全绽放开了、香气熏人,鱼儿在鱼缸里急躁的碰撞着、时不时擦出一个水花,天气前所未有的阴沉、压抑,他盼望着的晴天,迟迟不肯露面。她在二月二的清晨,闭上了双眼,沉醉在春风和煦、阳光明媚、有他、有她的梦里,忘了归来。
一、
那年,他18岁,在机关工作。初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秀外慧中、知书达理。听闻她和友人来附近办事,他压不住心中的好奇,趁着上班空隙,偷偷跑过去看她,在门外瞅了一眼,便匆匆而逃。心中似有小鹿乱撞,怎么也止不住,脸上如火烧了一般,连同事打趣他也顾不上辩驳。
那时,男女私下见面都觉得行为大胆、有失风化。而他想与她交流也只能通过他人代为传递书信,几经周折。幸而他的第一封书信,并未遭到她的拒绝,从此他们开始了书信往来。那时,家庭成分决定了社会地位。她家属于富农、成分不好,自觉配不上他,纠结辗转,她和他表达了她的顾虑。却不料他家成分更差,是那悠悠众口所讨伐的地主。两人均属幼时富贵,少年艰苦,富农和地主的称号带给他们的更多是贫困、打压和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能被人所接受。在她打消了心中的顾虑后,他们的感情开始慢慢升温。
她在友人的陪同下,开始了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他18岁,她16岁;他不高、肤色偏黑、浓眉大眼、五官精致、但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她皮肤白净、清秀干净、一张讨喜的圆脸、行为举止落落大方;他在县城里最好的高中毕业、在当时已属有文化人,她读过私塾、是同龄人中为数不多的共青团员。他们最大的共同点是——都有个好人缘。初次见面,不过寥寥数语,时隔多年,当年的对话已记不清了,可他们还记得,当时身边的人都对他们说,你们一定要在一起。
他们很快就建立恋爱关系了。虽相隔不远,才十几公里,对于交通不发达的年代,见一面,可能需要对方不停不歇不喝口水地走上半天,正巧遇到另一方未出远门。幸而,他们有耐心。见一面多不容易,怕弄脏了新衣服、穿坏了新鞋,往往他都是穿着旧衣服、破鞋,把新衣服、鞋揣包里,快到场了,再偷偷找地方换了身干净衣服,去见她。说新衣服倒也不准确,那个年代,出差都得自带被褥的,哪有闲钱去购置新衣服,一件衣服保养好、没破、没皱就算新衣服了。
他往往一逢节假日,便往她家跑去。去的久了,她每次估么着他要来了,便早早在家等着,不出门。有时在地里干活,隔壁屋的看见了,便嚷嚷一嗓子,“机关上的那小伙子又来啦”,她便匆匆跑回家,洗把手脸、换身干净衣服,笑着迎上去。他眯着眼睛,隔空仿佛都能看见她当时落落大方、干净清秀的模样,那般独一无二。
他去的次数多了,街坊邻居的言论也开始多了。总有一些人觉得,她那么优秀,会有更合适的,而他又矮、又黑、又穷,就算有点学问,又能怎样?在一起是不会有前途的。她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别人怎么说,不会动摇她的念头。言论听多了烦了,她便偷偷起个早,跑到县城里看他,走一上午的路、出一身汗,就偷偷看一会,看完了心满意足了还是坚定自己的信念,啃着干粮自己跑回去了,怕打扰他工作、面都没见一个。
说起结婚,他至今还感谢当时的领导,撮合并批准他们结婚。那是一个结婚不用通过家中父母而需领导批准的年代,而他们这样不好的成分,能得到领导的支持和批准在一起,是相当不容易的。他很庆幸,周边有那么多善良的人,支持着他们的爱情。
二、
时间不甘于平静,苦难的日子也要翻些浪花。谁说人性经不住试探,怕是对自己、对他人没信心罢了,好好的日子当然别没事找事,可是风浪要是来临了,也别怕。否极泰来,不试试,你怎么知道呢?
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少而弥足珍贵。她在乡里小诊所门口,抱着头缩着身子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压抑声音,怕惊扰他人。大夫的话还在耳畔,他身患重病、怕是难好了。她才18岁出头,他们的女儿才一岁多,她该怎么办,她该何去何从?
他和她结婚不足三年,他身患重病,在那个贫穷、医疗水平又有限的年代,差不多已经一脚迈出了人间。他父母双亡,身边仅有她相伴。有人劝她离开他,她还年轻,到哪没有出路呢?她还是那般有主意,在万念俱灰的情况下,她咬咬牙,求上天用她的后半生寿命换他熬过这关。在没有希望中需求希望,她开始四处借钱、求医,一边照顾女儿,一边煎药喂药陪伴他。她对他说,你在,我便在。
否极泰来,他熬过来了,她瘦了一圈。那会政策多变,他们总是聚少离多。那会交通依旧不发达,每逢节假日,想早日回家,他通常得傍晚下了班就走,到深夜才能到家,一路饥渴疲惫,山路又黑又陡、山风更是冰冷冻人、还得经过乱葬岗。她和孩子便是他的力量支撑。而每逢那会,她也是点了灯、迟迟难以入睡,唯恐他赶夜路回到家,她在睡梦中忘了开门。
直到国家开始进行干部下放,他从县里下放到乡里。那天,她是多么的开心。她心心念念的生活,不过是——有人陪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下放期间,有人说,从此不发工资了,她说没事,咱俩一人一天五分工,也能将生活过得很好。他看着她每天洗衣、摘菜、喂猪、做饭,她看着他每天劈柴、锻炼、看报、写文章,时光安然,岁月静好。
他俩开始一砖一瓦的建起了属于他们的房子,由最初简陋的两间屋,到后面明亮宽敞的双层四合院,院中有一条由石头堆砌成的过道,过道左右两边是两个小花坛,花坛里种上了应季的鲜花。若逢雨天,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成串,隔着雨帘可以看见花草们接受大自然的洗礼,偶尔也会有出来透气的小青蛙,蹲在雨坑里一边呱呱叫一边发呆。院外小路旁种满了美人蕉,每天清晨花开了,红色黄色的花、绿色、青色的叶,美不胜收。院外靠近书房的窗子边,则种上了茶叶,茶叶旁边搭起了南瓜藤,到了夏天,萤火虫忽闪忽闪的在南瓜藤上穿梭,晚饭后,她和他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摇着扇子、说着家常,空气中都摇荡着闲适。他们的房子建在半山腰上,从房子外面的空地上往下看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常有人系着小羊在那慢悠地吃草;往上看房子左侧是一座石头山,山上稀稀疏疏的布着松树,右侧是一片竹林,茂密又修长。竹林过去,还有一片鱼塘,是他带人一起挖的,还买了不少鱼苗放进去。等到他们孩子成家立业、有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了,他就带着一群小朋友们去砍了小竹子做成竹竿,去钓鱼、去捕蜻蜓。
三、
时光如沙漏,一点一滴挪动,缓慢而不曾停留。一晃,他和她已携手走过了66个春秋。他们的儿女已经上升为外公外婆了,他们的子孙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们的曾孙已经到了入学的年纪了,而他和她,也到了耄耋之年。
早年的辛苦操持还是在她身上烙下了印记,病痛开始折磨她,她的腿脚也不太利索,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了。他早年勤于锻炼,这会优势便显现出来。他开始寸步不离的陪伴她,她去儿女家他也去,她住医院他就住隔壁床铺,她不能出门他就在家陪她。常常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嫌腻烦。偶尔他想和她说话、正常声音说、她听不见,大点声音说、她又会怼他,你凶我干嘛。他也不气,笑笑就过去了。有时,她疼痛难以忍受,她和他说,他就听着,常常一连几个月都是相同内容,他也不嫌腻烦。督促她按时吃药、及时去看医生。
她是那般爱干净,一段时间没理发就难受,女儿担心她身体不好,出门容易感冒,就拖着没带她去理发。她不开心了,他更不开心,他就大发脾气,要自己带着她一起去理发,两人80来岁的老人,出门理发谈何容易,他不管、倔强,牵着她的手,拄着伞就要出门。外孙女无奈,只得给他俩一人加了件外套搀着他们出门,他喜滋滋地带她去了她当年最爱去的理发店,守着她理发,两人慢慢悠悠地走着、絮叨着当年往事。
……
告别总是来得措手不及。他想不通,如同往日一般生病、住院、再出院,怎么这次就严重了?他想不通,明明昨日医生还说她有好转,今日却突然加重,再也没醒过来了?他还是想不通,他生大病她都没抛下他,现在物质条件都提高了,她怎么忍心丢下他一个人?
二月二,龙抬头。传说中生机从地底而出,春雷乍动、万物复苏,春耕也由此开始。生老病死,万物轮回。说来简单,经历的人才知这八字的残忍与无奈。二月二,他弄丢了她,但他还得活着,好好的活着,这是对她的承诺,也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他要替她去照看儿女子孙;替她去看她未来得及观赏的风景;还要替她去记住属于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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