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藏身于拥挤的人群中,人们的欢呼声和交响乐队奏出的轰鸣声让我的听觉溺死在了其中。我尝试着挣脱人群的纠缠,无奈目之所及,皆是内心充满了喜悦的人的海洋。金发的男孩和女孩攥着斑斓的气球,在广场上嬉笑玩闹,穿着华美的贵妇人微笑着看着他们。从南边吹来的带着一丝咸味的风,扬起了古老的市政厅上那由纯白与鲜红组成的三色堇旗帜。阳光从白云的缝隙中洒落下来,绕过纯白高贵的乔托钟楼,让每个善良的市民的身体都像是受到了圣约翰本人的洗礼一样。每个人的身上都洋溢着名为幸福的毒药,让人暂时地忘却一切,无论他们的背后的沉重的贷款、无果的爱情,还是该死的佛罗伦萨队的足球赛。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逆着人流,想要从中找出一条缝隙。有一位女士穿着高跟鞋,鞋跟狠狠地踏在了我的脚面上,可我连她充满诚挚的道歉都无暇顾及。无论我怎样走,都难以离开汹涌的潮流,只有在流水不需要我的时候,才会被抛向空中,然后落下来在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我最终还是被甩了出来,我散开了鞋带的旧皮鞋竟没有被流水卷走,不得不说是冷漠的上帝赐予我的小小奇迹。我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是在加富尔路还是托纳波尼路,佛罗伦萨城古老典雅的建筑风格对我来说简直如同迷宫一般。我所在的街道有些冷清,街上的人相比中央区也少了许多。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梦游般地在古城里游荡了多久,就像大马哈鱼不知道自己洄游途中究竟经过多少日夜。我现在只愿找一个教堂,来向伟大的主诉说我的罪恶。
眼前就有一座小教堂,它大概只有三层楼那么高,没有浮雕,没有华丽的彩绘玻璃。它不像圣母鲜花大教堂般华美,也无圣乔凡尼礼拜堂那种棱角分明的庄重感。它只不过是一个在天主教权统治时期,如雨后春笋版兴起的众多无名教堂的其中一座,就如同我的灵魂一样。伟大的教堂里寄住着过于伟大的灵魂,空气中无所不在的神圣会将我罪恶的灵魂压得粉碎。我为了表示对圣人的敬意,弓着身子,缓步踱进了教堂里。
教堂里似乎空无一人。似乎是因为墙壁刚刚粉刷过,教堂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石灰气味。我扶着有着金色纹案的柱子向前走着,手上沾满了灰尘。这里似乎很久没有打扫过了,但是一条条的长椅上却一尘不染,仿佛有人正坐在上面聆听圣歌。阳光从穹顶上的玻璃渗透进来,形成几道光柱,灰尘似乎是这间教堂里最富有生气的物体了,在光柱里上下翻飞着。我胆怯地走向教堂深处的忏悔室,希望能在被发现自己是谁之前,向神父诉说我的罪恶。
忏悔室左侧的门没有锁,我钻了进去,喘息着在软座上坐定,之后又从内侧卡上了门。
隔壁神父的房间不声不响,我十分惶恐,生怕自己触犯了什么规矩,但是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场。我用手抚慰自己躁动的心,深吸一口气,张开了口:
“神…”
蹬!
有什么东西狠狠地踩踏着我的脚面。那是从忏悔室外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带着愤怒、悔恨和不理解。似乎有黑色的丝线在我裸露的脖颈上环绕,让我喘不过气来。本能告诉我应该安静,而我不争气的双腿也正抖个不停。那怒气冲冲的恶魔正朝着我的方向冲过来,想要将我一口吞下。我蜷缩在狭小的忏悔室里,头发上沾满了灰尘。
砰。忏悔室的门被狠狠地撞开了。我想象着自己被揪住领子的样子,雨点似的拳头和棍棒落在我的全身,然后那冰冷坚固的手铐将把我和那充满汗臭味的警探拷在一起……
可是这都没有发生。我只听到了自己的脆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以及隔壁房间剧烈的喘息声。
“神父,您愿意聆听我的罪恶吗?”
我此时才明白,自己正坐在神父的位置上。确实于理而言,一个罪恶的灵魂是不应该坐在舒适的软座上的。在我隔壁的人听声音是一个女性,可她的声音全无刚才脚步声所昭示得那般气势汹汹,而是充满了恐惧的颤抖声音。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或许她是看到了我这侧的门是关上的才认定里面有人,而愚蠢的我竟在没有确认是否有人前就钻了进来。我面前的这个人有着需要倾诉的罪恶,和我一样渴望着救赎。即使主不会原谅我,我自己也能原谅自己…我快速地在脑中的抽屉里翻找着曾经阅读过的一页页书籍,希望能从中找到拯救迷途者的方法。她的呼吸从急促转向平缓,我甚至可以看到她轻抚自己胸口的样子。
“神父?”
“是、是的,我在,孩子。”
我试着尽量不让自己声音颤抖,用一种自己从未听过的语调说着。
“神父,您没事吗?似乎您的嗓子不太好。”她发出关切的声音。
“咳!”我清了清嗓子,也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没事,倾听你的烦恼是我的职责。”
我只能伪装神父。如果现在告诉她我的身份,说不定会引起纠纷,而且,或许她还曾经看过我的脸……
“好的,神父……”她顿了一顿,似乎正在思考,“请您告诉我,我能够得到宽恕吗?主的宽恕?”
诉说出自己的罪恶的话,能够得到宽恕吗?
我想起了布朗神父曾经说过的话——即使他更像一个侦探而不是一个神父——“没有人可以想象出真正的悲伤是什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悲伤来临的时候发挥你的善心。”就算我不是一个善的人,也应该发挥我的善心。
“是的,我的孩子。主是万能而慈悲的,你的小小恶行不会成为他的烦恼,只要你衷心祈祷并且忏悔自己的罪过,主和我都会原谅你的罪恶。”
说这话时,我感觉到一股神圣的力量在挤压我的神经和心脏。那是我的负罪感。在我离开的时候,浑身着火的恶魔将驱使干草叉,在我早已刻满铭文的背后再记下一条鲜血淋漓的罪状。
“那么,我就开始说了……”
女人战战兢兢地说着生活中的琐事,例如将垃圾倒到了邻居家的院子里,在可怜的乞丐拉住她衣角的时候,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可我却产生了一种燥热感,浑身似乎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我的皮肤。这是我从进门为止一直都有的感觉,是隐藏自己的秘密,不愿意向他人透露自己,想要逃离的心情。这是我想象中,自己向神父诉说罪恶的时候所存在的场景。所有人都一样,在吐露实情的时候,总会从最微不足道的地方开始。
“我并不明白,如果这样……”“等等!”
我粗鲁地打断了她,那声音似乎不是我自己的。
她似乎惊愕得无法说出话来。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连忙说道:“咳,不,我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够说出你真正想说的话,就是你不愿意向他人吐露的那些话…就像是隐藏在森林里的那片树叶…懂我的意思吗,就是…”
“神父,您已经听出来了吗,我并不只是犯了些小恶行的人。我是一个残忍的人、冷漠的人,我是一个杀人犯……”
杀人犯。我一语不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伤害了爱我的人,他因我而死,我就是杀人凶手。”她开始啜泣,变得口齿不清。
“那么,能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她泣不成声,似乎每一颗落下的泪珠都回到了遥远的时空中,化为飘渺的雨雾来警醒自己。
忏悔室中间只隔了一层帘子,她的手伸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张泛黄的纸。我伸手过去,触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疤,皮肤异常冰冷,不住地颤抖着。我接过那张纸,将它打开。
给亲爱的艾米莉亚。
这似乎是一封信,而这位艾米莉亚,似乎就是这位引人怜爱的女士。信纸皱巴巴的,信上的字体用花体字写就,潦草不堪,还有许多涂改的痕迹。最后一部分的署名是用红色墨水写上去的,十分醒目。
“那么,我可以看这封信吗?”
“呜……是的,神父,我真的希望…我自己…”可怜的姑娘哭成了泪人,我不忍心再让她说话,便借着小窗口外射进来的光芒,看了起来。
给亲爱的艾米莉亚: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给你写的第几封信了。最近我的记忆力变得很差,只能用记日记的方式来维持自己的正常生活,如果每天晚上我不大声朗读一遍日记的话,估计连记日记这件事情,我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忘记,无论是弥撒的祷词还是银行账号的密码,都不如你——我亲爱的艾米莉亚来得重要,即使这几年你一封信都没有给我回过。我一度酗酒,想要把你和那个女人忘记,想要毁了我身边的一切——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直到我现在待在这个破败的小屋里,我也做着这样的事情。这些年来,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赶走我身边所有爱我的人,毁掉我拥有的一切,然后为了追回曾经离我而去的人,赶走更多的人。我落得这个下场全部都是我自己的错,我无法原谅我自己,也无法原谅那个女人。
你是那么像她,一样的美丽、固执、脆弱而又残忍。我年轻的时候,国家将我和我的兄弟们送去战争,在那里我目睹了一切一个人所能想象到及能超出他想象的所有罪恶。那罪恶沾染了我的灵魂,让我将我的良心和我对人所能做的一切善行丢进了满是尸体的战壕里,连带我的兄弟在一起。我得到了一条命,这是一条狠毒得如同豺狼一般的生命。我回到故乡,她仍然在那里等着我,她还是她,可我不再是我了。最令我无法原谅的就是,那个女人无论何时都是那样的美丽、温柔,圣洁得让我想要将自己跳动着的丑恶心脏整个揪出来,然后撕个粉碎。我恨她,恨她在受到侵犯时没有用锤子敲碎我的头颅,恨她在受到非人的折磨后的第二天还能满带笑容,恨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年幼的女儿——我亲爱的艾米莉亚,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倘若能一个人在荒郊野岭腐烂化骨,也是上帝能赐予我的无上幸福。
那时,我把你当做她的幻影。有时候我变成了17岁时尚不明世事的我,有时候我又变回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个我。我像着了魔一样,不停地散播暴力与仇恨的怒火,就算这火炎烧到我自己也毫不停歇。我曾经梦见天堂,在梦中,米迦勒为我披上长跑,可爱的小天使往我头上戴一顶桂冠。可之后那串月桂变成了血红的荆棘,芒刺刺进了我的大脑,米迦勒那堕落的兄弟撒旦将一颗子弹射入我的喉咙。每当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我总会打开那本相册,那里有着能让我悸动的心灵平静下来的东西——你。我的艾米莉亚,我只希望你能够平稳地生活下去,找一个经营书店的男人嫁了——他们内心空虚,只会把怒火发泄脚手架以及旋不开的清洁剂瓶。我只希望自己已经过于冗长的生命能够早些终结,尽快地、毫不含糊地、没有一丝眷恋地……
亚历山大·帕蒂诺
我的双手也止不住颤抖,那充满悔恨的文字似乎能够穿透每个人的心脏,直击灵魂深处。艾米莉亚还在哭泣,似乎世间一切的眼泪都跌进了她的眼眶。
“这是…您的父亲?…”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过一会儿又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陪着她在这充满灰尘的忏悔室里沉默不语。
“……我父亲,他…”她开了口,仍然带有一些鼻音,“在一周前去世了。”
“如果我没有冒犯,请谈谈您父亲的事吧…只要您不介意。”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触碰到她脆弱的神经。
“好的,神父。”她沉默了一会儿,组织语言,“我父亲住在罗马涅大区的萨索洛,那也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接到消息的时候我还在佛罗伦萨。我父亲的葬礼在第二天就办好了,殡仪馆很快就为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筹办好了一切——只是需要一个人来为他付钱而已。他们整理了父亲的遗物,在遗物里,我找到了这封信。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父亲给我写的信,第一封信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第一次收到父亲的来信的时候,已经是我在佛罗伦萨的第二年了。那时我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在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那一天我回到廉价的外租公寓的时候,发现邮递员在我房间的门缝里塞了一封信。我打开信封,发现是父亲寄来的,那时候除了恐惧,我实在没有了任何可以回忆起来的情绪。信里的父亲似乎有两个,其中一个像个可怜的男孩儿,另外一个则像疯狂的恶魔。我害怕父亲找到我——实际上他已经找到了我——我怕他杀了我。父亲的情绪一直不稳定,似乎是那该死的战争给他带来的阴影。神父,您可能已经知道了,十年前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因为我已经再也忍受不了发生的一切。为了欺骗父亲和保护我自己,我硬是给父亲回了一封信,写上错误的地址,并坐火车跑到米兰去寄信——信封上的邮戳会传达错误的信息——让父亲没法找到我。实际上这个计划漏洞百出,但是我居然还是成功了,之后父亲一封信也没有给我来过,也没有来找过我。但是当我看到这封信,就是神父您刚才看的那封信的时候,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父亲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他被战争遗弃、被国家遗弃、被我母亲遗弃、又被我遗弃……最后生活遗弃了他,让他孤身一人在寒冷的屋子里离开了人世。”
萨索洛…
时间被拉长,尘埃像光子一样滞留在浑浊的空气中,随着我的思绪回到砖石破碎的那个年代。
在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里,小城萨索洛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那个时候,战后的意大利经济就如同被枪决前的墨索里尼一样,垂下的头颅永远的不会抬起来。我尚未懂人事,便被父母抛弃在了破旧的贫民窟里。贫民窟的人从来不像许多书里讲的那样贫穷而快乐、孤独而好客。贫民窟的人们从来都是自私的,因为不自私就没法活下去。掉在地上的半块干净面包,只是把它捡起来是不够的,只有在自己的手被打得握不住食物之前把面包吞下去,才能避免自己辛苦找到的猎物被别的鬣狗抢走。漫天雾气的时候,潮湿的石柱上,还沾有人们斗殴产生的鲜血以及萎靡生活所造就的疫病的气息。在我二十五岁那年,我终于离开了贫民窟,找到了一件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在一片萧条的钢筋水泥筑成的意大利的阴影下,我甚至有了能够好好生活的希望,希望自己能够带上妻子与儿女,在午后的阳光下吹吹地中海的风,来到球场看一场萨索洛队的比赛,希望自己…
然而希望是种转瞬即逝的东西。我几乎啜泣起来。
“神父…您怎么了?”
艾米莉亚仍然含糊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将即将涌出来的泪水憋回去,又吸了吸鼻子。
“不,没事,我似乎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神父您,真是一个有慈悲心的人。”
我没有说话,在一段用于衔接的沉默过后,艾米莉亚再度开口。
“我一直都认为,父亲是因为我而死,他直到罪孽深重的生命完结的最后一刻,心里面仍然是我的身影,而我却从来没有回应过他,即便有过,也没有一句真话。我只顾着自己的生活,自顾自地吃着面包,看着可爱的小孩子在公园里戏耍,看着男女们卿卿我我,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踏进婚姻的殿堂。可是我忘记了自己的亲人,世上唯一一个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我,担心着我的人。或许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是一个好人。我实在无法想象他内心的那种折磨,他想着我的母亲,那个在我记忆里只有模糊影像的人,又对着我的照片撕心裂肺。您没有看过我父亲写的其他信件,那些信只能让我无比自责。甚至我父亲走的也不安详,他的房间被抢劫犯入侵,原本他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希望尽快地了解。可是,那个罪犯,那个杀人犯,居然如此残忍地杀死了他!他用一只塑料袋,套在我父亲的头上,并将其密封,然后将我父亲的手绑在桌角上!可怜的父亲,他一定非常地痛苦……”艾米莉亚已经无法再说下去了,泪水又涌了出来,阻塞了她的声音和情感,在她的脑海里奔流不息。
“是吗……”
我用手轻轻地拨开帘子,看着用手捂着脸,不住哭泣的艾米莉亚。她绮丽的卷发有些垂在身前,沾上了眼泪,像是热带雨林里的粗绳一样。她如同陶瓷一样白皙的皮肤也似乎要在悲伤的重压下破裂。她几近崩溃的美丽的脸,让我确确实实想起了不久之前在某处看到过的人……我重新坐下,压住内心的罪恶感和想要逃走的急躁,让声带振动,发出声音。
“艾米莉亚,听我说。”
“呜…神父,我不可能得救了吧?等待我的是否只有魔鬼呢?”
“艾米莉亚,您父亲走的时候,绝不是痛苦的。您的父亲抱着悔恨离去,却没有抱着遗憾离去。
您父亲纵然犯了很多的错,也受到了很多折磨,但是他走之前所惦记着的,只有你一个人。
可以说,死亡是您父亲所能接受的最好的结局,即使过程痛苦,但是对于你父亲,伟大的主早已派来天使,让他的心里不再有凡世的血与泪。他作为一个父亲,衷心地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得到幸福,能够得到一个爱她的人的庇佑,能够在祝福声中走入教堂…就连魔鬼也会为之动容。那么作为您伟大的父亲的女儿,您应该做些什么呢,我的艾米莉亚?您怎样做,才能让您父亲的灵魂得到安宁和救赎?”
“我应该做的?…这个答案…”
这个答案就在那封信的末尾。
艾米莉亚沉默不语,我将皱巴巴的信纸从小窗中间递过去,她接过信纸,手上的颤抖传到了我的身上。
“或许,您是对的,神父。”
“不,艾米莉亚,我什么也没有说。这个答案你已经知道了,以后所有的事 情,都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
“谢谢您,神父。您拯救了我,让我明白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她带着哭腔的话语似乎有一丝笑意,让疲惫和焦躁从我身上消失殆尽。
艾米莉亚走了,她的靴子踩在静候多时的地板上,荡起无数尘埃。我似乎可以看见她在走出大门时,带着泪痕的脸上露出的微笑。
我打开门,走出忏悔室。一束阳光从穹顶破碎的缝隙中射下来,照到陈旧的座椅上,又照到我的身上,此时此刻,我握着胸前不存在的十字架,仿佛自己真的是这座教堂的神父一样。我衷心希望,美丽的艾米莉亚,可以得到属于她的幸福,而不是像我一样,从丑恶的地方逃离,又落到另一个丑恶的怪物的大口中。
我走出大门,看到游行的队伍已经来到了这一条小街。原本沉寂的生气之火被点燃了,快乐的洪流涌向每个人,将他们和我一并吞没。
托斯卡纳的艳阳照耀着这片古老大地的每个角落,建筑物上的尘埃像是历史的裹尸布,那样遥不可及,可在触碰的时候,又化为无形。一位美丽的妇人牵着一个可爱男孩的手,出现在一条冷清的街道上。一名保洁工人拿着扫帚,百无聊赖地将烟头、纸屑扫走。男孩不管不顾地冲在前头,妇人皱着眉头,跟进了男孩不让他跑丢。妇人呼唤他的名字,男孩调皮地笑了笑,跟随母亲走进了一间充满尘土味道的石头建筑。这么多年来,这座教堂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是数列的座椅、从穹顶上射下的阳光,还有用黑檀木制造的,精巧的忏悔室。
“神父,您在吗?”
没有人应答。在妇人困惑的时候,那男孩已经趁她不注意,跑到前面去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白色石头建筑下唯一的黑色方块——那间忏悔室。妇人连忙追上去,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蹬蹬的声响。
男孩用力打开左侧的木门,钻进了忏悔室里。当妇人将半个身子探进忏悔室,打算揪着他的耳朵,好好地训斥一番时,发现他正在把玩一张泛黄的纸,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
“妈妈,你看!这上面的人,好像我啊。”
妇人从男孩的手上接过纸,才发现那是一张泛黄的相片。相片上沾满了灰尘 ,妇人用手拍了拍,差点迷了她的眼睛。当她来到阳光下,看清照片的时候,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相片上的人,是一个尚年幼的小女孩。小女孩剪了一个短发,小手被一只粗壮的大手牵着,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这是…”
“您好。”是男人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过来。
“啊,神…”她转过身,却发现身后的人不是预想中的那个人。
原本在门口的保洁工人带着崇敬又疑惑的神情看着妇人,问:“请问,您来这个教堂有什么事吗?”
“啊,我只是想找一个熟人,这里的神父。”
“您很久没有来过佛罗伦萨了吧?”
“嗯?”妇人有些不解,“没错,我从五年前开始,就一直在萨索洛生活。可是,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五年前?…这个教堂的神父先生,早已去世了。这个教堂从那时开始也废弃了,因为教会根本不理会这样的小教堂嘛。”
“神父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七年前吧,我在这条街上干了十年了,不会记错的。”
“七年前?可是我……”妇人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男孩攥住了衣角。他想要那张照片。妇人看了看一脸好奇的男孩,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您和神父先生熟吗?我很想听听有关他的事情呢,当时我和他也只是有一面之缘而已。”
“啊,说到保罗神父啊,他确实是个好人……”
两人坐在教堂的长椅上,聊了起来。男孩拿着相片,仔细端详着相片上的女孩。阳光下的舞动的尘埃似乎忍受了太久的寂寞,像是见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亲切地拍打着男孩的肩膀。
黄昏很快便到来。人们在忙碌和嬉笑中下班、放学。欢乐将天空染成了茜色,那是无法掩饰的杂念,永不断绝的执着,那是见即悲哀,谈则忧郁的悲喜交加。那是伟大又渺小的尘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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