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谷烧匠人老太太似乎得了癔症,把一颗石头当成她刚死去的先生。成天捧着,坐在树荫下,摸摸它脑袋,似在认真听先生讲故事,不时点头,“现在你信了吧,我是你的灵魂伴侣。”
真是个奇怪的老太太。她和子女说,人死后会变成石头,恢复累世记忆,只是开不了口说话,她喜欢让石头的故事“重生”。
粉碎、净化、素养烧等数道工序后,这一生,很多石头在她手中,成了彩绘花瓶、碗碟茶具,被不少藏家买走。她没大名气,最高开价也不过万把块。直到这一次,她把这颗石头也制成花瓶,浓重蓝釉,冲撞金、银材料,三种釉彩重叠涂抹,幻化出梦般的透明感,画中两人衣袖翻动若有风,翻动瓶身,如卷轴般展开一生。
一举成名,市值六十万,她不卖。
“这是我和先生的故事。”
2、
瓶身末卷,画了七十岁时,她与先生回到小城养老。山水边,架着老花眼镜组队开黑,小凳边的钓鱼竿动了动,他放下手机,手一提,上钩的鱼被甩进塑料桶里。黄昏,归家,她蹒跚坐上门口的秋千,踢踏骨瘦如柴的脚丫,像个小姑娘。先生自觉帮她摇着,听她讲:
“石头告诉我,我和你是几辈子纠葛的灵魂伴侣。当你是小树苗的时候,我是一滴雨,啪叽掉下把你压折了,你跌跌撞撞长大成一棵杨树,被人砍掉做成了一扇木门,我是绕在门上的腾,后来你年久失修倒下,同时也把我砸断了。因为这辈子你决定做一个普通人,所以我也变成了普通人。”
他们像彼此的镜子。和她的亲近感相反,先生气质疏离,每每面对她,像冰在阳光下化开,她笑起来,他的心情也好起来,“那我死了后,也要变成石头啦,倒要看看,你认不认得出我。”
先生是在回到山水边的四个月后去的,躺在藤椅,一睡不醒,她低坐仰脸看他,摇着竹扇给他扇风,像哄婴儿。摸摸他的发,慢慢把脸贴上他双颊。
如今,她成了世人眼里的天才,呓语时,也有大帮学者记者凑近。她说,石头,会出现在生前惦念的老友身边,活到这把岁数,见的多了,“在没遇到先生之前,我遇到过好几个老朋友,有的是我脚下石阶,在要踩空的时候托住我;有的在路上绊了我一跤,我把它放在路边遮掩好,路过了,也就再没见过了。后来,先生一出现,我就认出他来了,即便他变成石头、变成如今的画,那也只是在外人眼里。”
3、
老太太神神叨叨,不久后辞世,留下一句:“十年了,我来见你了。”
她回到小城,不过两年,怎么说先生走了十年?
记者求证小城邻里,没人见过她的先生。
“只有她一个人回老家这儿养老啊!小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她挺奇怪的,喜欢对着石头说话。那时候好些人欺负她,还朝她丢石子,说你既然这么喜欢,就都丢给你咯。谁知道,人现在居然成为艺术家呢。”
邻里说,先生,也许是她的臆想?她学生时代就爱臆想,做了碟子,有人来买,还不卖,说这块石头不喜欢那人。她年轻时,驻扎在大城市,记者又采访她的同事搭档,却说,不对呀,她很务实很随和的,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她都做,不挑客户。
直到有邻里想起来,“是有个人,能听懂她奇怪的话,那人姓陈。小时候好些同学联合起来朝她扔石子,陈站出来,说自己也能听见石头说话,说这么硬,砸过去,人感应到的其实是石头的疼痛。听起来也挺有毛病的。不过,陈是个官富二代,当初也是学校里的男神。之后,就没人欺负她了,再后来,听说她追了他十年。”
4、
陈先生高高的,木木的,远看像个老干部,凑近了却像个傻孩子。她把自己制作的石头给他看,他瞄一眼,敷衍地竖起大拇指。
石头们喊他,没反应。“可除了你,只有他听得见我们说话,他应该就是你的灵魂伴侣呀?”
“就算听得见,不代表就喜欢我们说话!”
高中起,他去了大城市,她想追上他的脚步,于是忽略石头的声音,只作画。个性内向外向的石头,想睡觉想跳舞的石头,全被涂上曲意逢迎的面具,摆上地摊市场,供人挑拣。
二十三岁毕业,她来到他所在的城市:“我可以靠它们,在你所在的这座城市立足。”
“你都没来过这里,怎么留下来呢,你不要为了我这样。”他看不见她有自己的样子了,他眼中有不可遏的不忍与悲哀,“我听不见你所谓的石头说话,我那时只是举手之劳。你有你的路,我跟你不顺路。”她捧给他那颗炙热的心,忽然变得烫手,掉在了地上。
他们看不懂彼此。
甚至没拥抱过,只是不小心牵过手,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心不在焉,他忽然把她拽过来,一辆电动车从她刚刚所在路面疾驰而过,他第一次凶她,“你不看路,一个劲看我干嘛?”牵着她,直到餐厅才想起放开。
她在橱窗前选甜点,他站一旁看她。她双眼一亮,就被发现了,他对店员说,就要那个了。
也许是不小心选中最贵的那份,店员附赠一对九谷烧情侣杯盏,“两位很般配呢,被抽中是本店幸运顾客。”
这颗石头她记得,有自我个性、冗长跌宕的故事,本是大器的料,却断成四不像,制成同人周边杯,贱卖了几元钱,辗转成食物的陪送,给任何一个人。
“这不是你做的吗,厉害了。”陈先生随口一夸,眼中没有欣赏。
“哇,就说怎么和你女朋友很相衬呢。”店员附和。
出自她手,竟是这般。她心里掀起海啸,面容平静。
他弯了弯嘴角,没反驳。他是绅士的,体贴的,不是她的。
他低头切牛排,切得细腻工整。他们已相对无言,她打破死寂,“陈先生,我不喜欢你了。”
他的手顿了一下,眼神一暗,不是她看错的情绪,他嗯了一声。
“你怎么好像有点难过?”
他把切好的牛排端到她面前,把她那份没动的给自己,说:“没有,挺好的。这样好。”
离开时,在地铁口,他看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回过头去,他还在原地,怔怔的,朝她摆摆手。她走掉了,再没回头。
5、
陈先生,是她的先生吗?
学者研究瓶身,初遇那一面画作,先生与她时间相近,她进电梯那一秒,他刚出电梯,她在街头左转,他打起右转方向盘,天桥的风同时贯穿他们的衣袖,他们每天往同一个方向走,回到同一个方向,等她成为自己,再相遇。
她打磨石头,打磨自己。积攒资源,开工作室,挑选合适的石头,放入合适的市场。石头碎成齑粉,塑成另一个自己,“很疼吧,忍一忍,你会涅槃重生。”
二十五岁,她定居在这里,收入已是陈先生的两倍有余。在陈先生曾租住的城区,地上的石头朝她打招呼“上辈子我们是邻居呢,你回来啦。”
她站上双手累就的高台,陈先生看到她。恢复微信联系时,有一趟回老家帮她拿东西,送到她家楼下,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她回复信息“不好意思啊太忙了,我还在加班,你放那儿,先回去吧。”
“这么晚?我去你公司接你吧。”
她看着镜中疲惫的脸,“不用不用,谢谢你啊。”
是没准备好见他?是没勇气见从前狼狈、辛苦的自己?她却步。
这天回家,见到曾为追上陈先生画过的杯盏,被压在大厅桌角垫脚,在哭。
有一位先生,蹲下身,抬起桌角,将它轻轻拿出,盘转手心,细赏。
“虽然他听不见我,但他却能感觉到我的疼。”她听到石头叫她。走过去。
“这是我刚开始画的失败作品,从没有人在意过它。”
他一脸惊喜,“好像藏了什么,所以看起来普通。但其实细节很灵,挺特别。”
他高高的,木木的,乍一看有老干部的严肃,一靠近却冒着傻气,是他像陈先生?也许是陈先生像他。
他们终于相遇,在各自的世界砥砺成长,而在彼此的世界,变回孩子。街头遇到向左走的她,本来准备右转的他,便调了方向,摇下车窗。
“刚画完一稿下班,我肚子好饿,走不动了。”她来扒车门。
“我跟你不顺路!”他说着,没给她回话的时间,已经扣好车门上路了,她在副驾驶。
后来,陈先生断断续续约了她几次,都没见面,像冥冥中有一双手,在每次靠近时,将他们拨开。有时是她临时有工作,甚至临时发烧咳嗽。
“经历多了,人的感觉会变的。”他说。
她等他改变,等到自己也变了。她想说,高一他和别人确定恋爱关系的那晚,她正捧着为他制作了好久的生日礼物,在天台等了整整一天。大一他告诉她自己也被喜欢的女生拒绝,她不知心疼谁,好几晚没睡,却假装对他笑得没心没肺。来到他的城市,她一个人从找房租,到看楼盘,凌晨下班打车,一个人去医院打点滴,手机掉马桶里。因为错过他,她才认出对的人。他们之间契合的灵魂,差了十年的距离。她有太多话,没一句有意义,最终只说,“我们不凑巧呢,陈先生。”
6、
转动瓶身画面,风有棉花糖的形状。三十多岁,她与先生热恋,连吵架也是甜的。她赌气走了,他开车在旁边一直跟着。还有次,工作两地分隔,他们三个月没见面,他转机时到她所在的地方,花三个小时,只是安抚她,说上次遇到个难搞的客户,还是搞定了,说隔壁同事种了一株蝴蝶兰,很好看,给她看照片,说昨天出门看到的云是彩色。就是这些没放弃的时候,她想,就是先生了,她嫁给他。
她像旭日,像金石。遇到先生,她甘愿化成水,先生是容器,她是与他匹配的模样。
先生有崇高的目标,喜欢带着她走。有次遇到岔口,“我听见石头让我们往左走。”她还是选择跟着他向右,他创业,赶上疫情,线下店一败涂地,而她第一反应没责怪,而是用碘酒,细心擦拭他不小心磕碰的伤口,“先吃晚饭吧,要凉了。”
他是骄傲的,连哭也会躲起来。她站在房间,看楼下他的车,灯光亮了两个小时零五分熄灭。她悄悄陪他熬夜、谋划,点拨几句,他想到出路。为了不让他分心,她巩固好家的大后方。
爱情,不就是这样。他陪伴她,她理解他。
后来,先生的事业度过难关,她窝在床,睡得天昏地暗。他和同事通完项目电话,也钻进被窝,小狗狗似地蹭蹭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她干涸的嘴唇,她很爱漂亮,却累到连唇膏也时常忘擦。窗外无垠夜空卷起灰云,凉风扑拥暖意而来,雨声淅沥。他忐忑问:“下辈子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她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看到了自己完满的一生,“这个问题,你上辈子不是问过了。”
画中一切,与之匹配。
记者却采访到,她十年前已离婚。
这年头,离婚很正常,普通人的婚姻,哪个没点疙瘩?外人猜测,他俩感情那么好,眼里更容不得沙子,也许她创作此画,只为缅怀遗憾。
“估计是了,有段时间,她老伴天天找其他老太婆跳广场舞,她气得领了离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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