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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的夏天,陕西的一个小山村,一个三岁孩子突然大哭起来,说:“妈妈,我看不见了。”
妈妈许素云连忙带他去村里的卫生所。大夫一看摇摇头:“孩子出水痘为什么不早给他治?现在孩子的眼睛因为水痘的原因已经完全失明了。”
许素云如天塌下来:“大夫,是我们大意耽误了孩子。求求您你把他的眼睛治好吧,我给你跪下了!”大夫连忙弯腰扶住她,无奈地摇头叹息。
许素云流着泪抱着小小的杨军义回了家,军义的爸爸杨守发从地里回来,听着妻子的哭诉,坐在炕上抽着旱烟,眉头锁成一个疙瘩不说话,他也难过着呢。
三岁的杨军义还不懂得失明的痛苦,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自己的童年是跟着父母在地里度过的。父母种庄稼,他在旁边玩,有时坐在地头听蝈蝈的聒噪声、牛羊的哞哞叫和孩子们的嬉闹声。后来他帮忙防水浇地,可以敏锐地从水流的声音听出来浇地的水是否放满了。
军义七岁了,别的孩子都去上学,他很羡慕,可是他知道自己上不了。因为生活拮据,他的哥哥也辍学回地里干活。哥哥告诉他失明的人也不是没有用,盲人的听觉很敏锐,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军义每天晚上靠在妈妈身边听她讲故事,家里只有几亩薄田,爸爸妈妈和哥哥整天在地里忙活也挣不了几个钱。军义长得很瘦小,但他听着故事,一心想成为里面的英雄。
是的,他的物质生活无疑是贫穷的,但在爸爸妈妈和兄长的关爱中长大的他很有一股子自强劲,他希望能为爸爸妈妈分担一些家务,不能靠家里人养他一辈子。
这天,爸爸找了个篾匠来家里编织竹篮子,那时一个好篾匠是很受人尊敬的。他们家周围是一片竹林,很方便做各种竹制器具。
只见篾匠把一根竹子的竹节削平去青,再一劈两半,四分八分后把竹条穿过两个刀片间的缝隙裁成均匀的细条,喷水后变得柔软就可以编织了。几根竹子很快就在篾匠那双灵巧熟练的手中编织出一个个精美的竹篮,得到了大家的赞叹。
十岁的杨军义也在旁边,他一边听着声音,一边想象着篾匠熟练的动作,心里像有一阵清凉的风吹过,舒爽不已;又似有一道耀眼的光掠过,心潮澎湃。是的,就是这种声音,他想与这种声音相伴一生。
篾匠干完活将要离去,杨军义上前说:“师傅,我想学这门手艺,您就收我当徒弟吧。”
篾匠摇摇头,“孩子,不是我不教你,你看不见怎么学啊。不要说是你,就是眼睛看得见的,也得学个一年半载的。”
篾匠走了,杨军义却不甘心。他求哥哥从家后面的竹林砍来一根竹子,按照想象中师傅的做法,执拗地坐在院子里开始编竹篮子。家里人只道他是在“捣乱”,便不管他,寻思没几天他就知难而退放弃了。
谁知杨军义一干就是三个月,天天一醒来就坐在院子里。用斧子劈开竹子,再用镰刀削平竹节,单单这两步就让他费了半天劲。眼睛看不见全凭感觉,双手被刀斧划得到处是口子,一边做一边血“汩汩”地往外涌。
爸爸妈妈从地里回来看见他满身是血还坐在那里编,心疼地说:“娃,别做了。眼睛好的人都不一定能学会,你何必吃这苦?”
杨军义不听,继续做,他还要把竹子四分八分,更细致地裁切。
“这孩子真是个倔。”妈妈流着泪进屋找点干净的布子药水给他包扎。
三个月,杨军义就是这样一心扑在编织竹篮上,虽然竹篮没有编织完成,但是他已经可以把竹片削得很细,这对于一个失明的孩子来讲已经是个奇迹了。
看着军义手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和执拗的身影,杨守发默默地走出了院子。
他去找那个篾匠,讲了儿子这三个月来的事情。篾匠听了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跟着杨守发来到这个破烂的小院,只见杨军义在那里,身边是一堆修剪得参差不齐但是能看出来很下功夫去做的竹片。军义正在用那双满是伤痕的手笨拙地编织。
篾匠被感动了,他走到杨军义面前,蹲下来问:“孩子,这些竹条都是你削的吗?”
杨军义听出是个篾匠的声音,他停下手里的活,点点头。
篾匠说:“你真的想学这门手艺吗?”
杨军义又点点头,说:“我想学,你就教我吧。”
篾匠说:“好,我教你基本的编织步骤和方法。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就靠你慢慢去摸索着练习了。”
杨军义坚定地点头:“嗯”。
篾匠花了一个礼拜手把手地教军义怎么选竹子,怎么削竹子去青,怎么分成均匀的竹条,怎么编织怎么封口,之后就离开了。
接下来对于杨军义来讲才是长征刚刚开始走的第一步,所有的步骤都需要他一点一点摸索,每一步都需要好几个月去慢慢琢磨实践。单是把一根竹子分成均匀的竹条就是极难的。
家里人看他积极性这么多高,也都过来帮忙。爸爸给他买来了称手的工具,哥哥帮他砍竹子,还专门在院子里给他找了一个固定的地方编竹器。
白天家人们在地里干活,军义就在家里练习编织。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过去了,第一个竹篮子从他手下诞生了。
此时杨军义抱着这个竹篮子,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个篮子编得歪歪扭扭,颜色也不很均匀,像一个丑小鸭羞于见人。但是许素云将它捧在手里,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这是儿子没日没夜辛苦得来的。这不是一个篮子,是儿子一颗自强自立的心。
很多人都在悄悄地抹眼泪,他们被这个少年的热情感动了。
军义的二叔走过来,说:“军义编的这个篮子真好,二叔要了。正好家里缺个竹篮子放干粮。好小伙子,能织竹篮子了,以后会是一个好篾匠呢。”
第二天,军义让哥哥带着自己去砍竹子,他要学习独立做一切事情,这样以后就不用拉着哥哥来帮忙了。他没有听过爱因斯坦的三个小椅子的故事,但是他的竹篮子就像故事中所讲的那样,一个编得比一个好。第二个竹篮子编的时间短了好多,只用了不到两年就编成了。
经过八年,也就是1958年杨军义十八岁的时候,编出的竹篮子已经非常精美了,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个盲人编的。
竹条颜色均匀,编织力度松紧得当,不管是收口还是底部都协调牢固。这个竹篮子让杨军义挣到了人生第一笔血汗钱——两块钱。这对于他来讲是一切的开始,也是对他辛苦的回报。他知道任何事情只要付出努力就会有收获;他也深深地知道,自己的收获又不止这两块钱,他的心在这八年中变得坚强且快乐。
与其说杨军义在编竹子,不如是在用竹片生出的风声治愈自己。叶片从刀片间划过的声音极熨帖,让他那颗曾经因为失明而孤独自卑的心变得安静,他在编织的过程中感到了自己生命力的绽放,那是一种由衷的喜悦。是的,一切成就感与价值感不都是在劳动中体现出来的么?
他的事迹也传遍了周围的乡村,人们都为这个身残志坚的小伙子竖起了大拇指。
杨军义编竹篮的速度也随着时间大大加快,现在已经能用七八天编成一个竹篮,他也能为家里挣钱了。这时的他也长成一个大小伙子。
他个子不高,因为经常坐着编织稍稍有点驼背,但还是很精神。脸上总带着平和的笑容,见人微笑着打招呼,周围的人都对他很好。同村的老白三看上了这个朴实厚道的小伙子,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吃苦耐劳的盲小伙。
“不瞒你说,我闺女有先天性心脏病,你要是同意,咱两家就结个亲家。”老白三跟杨守发商量。
杨守发问了杨军义,自己的儿子看不见,他们原来没有打算给他成亲。好容易有人主动提亲,而且还是同村知根达底的,杨军义是个男人,他也需要有个家啊。军义爽快地同意了这门亲事,他对那个善良的姑娘早有好感。
1961年的春天,21岁的杨军义与18岁的同村姑娘白俊艳结婚。
结婚以后,白俊艳下地劳动,杨军义在家里编织竹器,日子也还算过得去。不久,白俊艳怀孕了,生了个儿子。
这下全家都激动了,他们的瞎眼儿子也有了大胖小子。杨守发和妻子许素云直向上天念叨着“阿弥陀佛”,是老天保佑他们的儿子。接下来的几年里,又接连出生了三个孩子。一家六口人,杨军义也不得不下地干活,利用晚上的时间编竹器。
白俊艳心疼他,劝他不要干了,杨军义说:“要不是你,我都不敢想自己能当爸爸。这四个孩子靠我养,我得尽父亲的责任哩,累点也高兴。”
这个小家在他们的努力下稳步向前行驶。
1977年,白俊艳感觉身体难受,说不上哪里难受就是浑身没劲,去医院检查是心脏衰竭。1978年,35的她躺在床上握着杨军义的手,含着眼泪离开了这个让她牵挂的世界。
四个娃在地上哭着喊着要妈妈,老大十六岁,老小只有七岁,这让杨军义怎么活啊。
军义来不及悲伤,在亲人们的帮助下把妻子下葬后便带着老大赶着几个还不懂事的孩子下地干活了。晚上,孩子们睡着了他再继续编织竹篮子,虽然这卖不了几个钱,但也是一份收入。现在妻子不在了,四个孩子全靠他了。
父母已经年迈帮不上他,家里家外全是他一个人。他不仅要照顾孩子的吃喝,还要下地劳动,好在老大十六岁,可以帮着种地,但是洗衣做饭全是他的活。他一个失明人,既当爹,又当妈,即使一个健全人也会觉得疲惫不堪。
还是靠着那股娘胎里带来的倔劲,杨军义从来不说一句苦不道一个怨,就是闷头在地里干活;回家后就从家后面的竹林砍来竹子,坐在那里默默地编织。
这对于他来讲是一种疗愈。他经历了人生一场重大灾难,相当于一场心灵大地震。还有什么比相伴十几年的妻子离去更让他伤心的呢?
可是命运都没有给他喘息和悲伤的机会,他的内心一片苦楚又跟谁说呢?只有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一点一点地编织,听着那竹片穿过刀片的“嘶啦”的声音,听着劈砍竹子倒下的风声,闻着给竹子上色时的颜料的味道,他才能感受到内心的悲伤与痛苦,才觉得自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思念亡妻的悲伤渐渐消失,代之以对生活的希望,他在这种看似简单而枯燥的劳动中治愈着自己。
左邻右舍也时常过来看他,给他帮帮忙,端过来一碗凉糕或者一碗饺子,他们也为这个苦命人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可是别人的帮只是一时,每天的日月还是靠自己去度。
七年过去,孩子们长大了,老小也有十四岁了。劳力多了,杨军义不下地干活专心在家里编竹篮,现在他已经能只用两天就编一个好看又结实耐用的竹器了。
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一个玩笑。1985年,二儿子从山上掉下崖去摔死了。
杨军义被通知的时候正在院子里劈竹子,他绊脚不来地一步两个跟头来到出事的地方,抱着二儿子痛哭流涕。
妻子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哭过,那时他把悲伤压在心里。现在他哭了,哭老天的不公。
“你把我收回去吧,不要收我的儿子!他才二十岁啊!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你就把他叫走了,让我怎么活?”
老天在头顶没有一丝反应。杨军义接受了现实,送走了二儿子,在家里躺了三天又爬起来下地劳动,他使劲挥舞着锄头,汗水和泪水交织着奔涌流下来。
大儿子已经是种得了地,下得了厨,家里家外是把好手。他做好饭端到父亲跟前,劝道:“爸,你想开点。有我们呢,妈和二弟都在天上保佑我们呢。”
杨军义又坐到了那个小凳子上拿起竹条。再次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像一个老练的司机又坐进了驾驶室摸到了心爱的方向盘,他的心慢慢地安静下来。
是啊,他还有几个孩子,还有编织技术,生活还要继续啊。如那首歌所唱:“即使生活有再多的痛苦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杨军义的家始终是村子里最穷的一个,2018年,全国脱贫活动在陕西省各乡县全面展开,村里决定对几个贫困户进行支持帮扶,杨军义首当其冲。
这天,省里的领导来家里看望他,得知他失明后还在编织,不由得表扬一番,建议周围的人多帮他推销竹篮子。
“老杨多少年如一日,一边种地一边编织竹器,这是我们村子里的模范典型,要重点扶持。”
村长定期过来把杨军义编的竹篮子拿去售卖,销量比以前增长了好几倍。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截止目前,杨军义和他的孙子生活在一起,孙子已经成了家,他说:“爷爷,我们好几个劳力不愁种地养家,您就别编竹篮子了。”
杨军义笑着摇头,“编织竹篮子已经是我的一种爱好了。虽然咱家日子好过了,我还是要编下去。能挣一块是一块。挣钱是其次,编着篮子我这心里就踏实,就高兴。”
已经84岁的杨军义,依然牵挂着家后的那片竹林,依然每天坐在院子里,听着鸟鸣,吹着清风,回忆着过往,熟练地编织他心爱的竹篮子。这已经不只是他维持生活的一门技术,更是他心灵的一剂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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