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

醒过来

当夏花还在盛开，暑气未退去，午后的闷热让人只想纵身跳进河里。太阳像是跟人作对似的，压得又低，敞开地发泄，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因此而眯起双眼。

市一医院里，各种哀嚎和哭声，加上医生护士繁忙的脚步声，好像外面的闷热和他们毫无关系。那些意外闯进来的病痛和死亡，都集中在医院里，哪怕你有多么无法接受，它还是会来，像是在完成它的任务。

阿玲半卧在病床上，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不幸会这么快就又降临，不过她并没有太多的怨言，不是因为她乐观，而是早就麻木了，从很久以前，久到连她自己都记不起来。

两天前，她很开心，是那种挣脱了命运的束缚，从此不需要再被别人负责的快乐。因为十八岁了，可以自由了。她从来没想过要惊动什么人，或带给什么人麻烦，因为身边根本没有值得她这么做的人。

从来都一起玩的姐妹，和对自己真心好的朋友，在苦涩的青春里，速度是唯一可以释放天性的。阿玲穿着刚买的黑色马甲，坐在摩托车后头，一次次的提速，在黑夜里，耳边只有风声，她觉得自己像极了夜晚的一匹狼，只为了那遥远的月光。

“阿姨，我们是阿玲最好的朋友，她的事情，我们最清楚了，不用麻烦阿姨了！”小雅站在阿玲的病床旁，很不屑地说。阿玲看着那个自己熟悉的女人，却怎么也看不透。不过，自己十八岁了，她再也不想会有什么奇迹出现。她有陪伴着自己的朋友，这就够了。

女人内心也很无奈，什么叫不用麻烦自己，难道这医疗费不是自己出的！但终究还是心痛压过了生气，只能不作声，站在一旁。其实也不是谁的错，就是在生活面前，总有一些人撑不住……

阿玲全身都是伤，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悯，腿上的石膏更是让人可以像想出来，在此之前腿的主人是有多疯狂。可阿玲一滴泪水都没流，因为流泪是可怜人的手段，而她从来不是可怜人，更不需要别人来可怜。

黑夜就是好，自己看不见周围，别人也看不见自己。“加速，加速，加速，让我感受一下风，我想要飞的感觉！”话还说完，瞬间的加速让后座的阿玲心颤了一下，不过很快就适应了。只是不想，后一秒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还好黑夜吞噬了血色，不至于让人害怕。这个十八岁，过得真的是难忘，什么都发生了！

女人看着病床上的阿玲，一句怨言都说不出口，因为她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就算说了，也是自找没趣。阿玲上一秒歪着头跟好姐妹四目相对，露出她没看过的笑容；而当她走到阿玲面前时，所有的一切都变了。那样的感觉，女人心都碎了，很想哭，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或许只有阿玲自己知道，女人的那种痛，因为曾经的自己就是在痛苦中长大的。阿玲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为什么自己就得承受这一切？为什么自己不可以选择？如果自残有用，或许她的身上早就伤痕累累……

当初把刚出生的自己送给亲戚，选择要比自己大一岁的姐姐，从那时候开始阿玲就知道了，自己没有家人。长这么大，千句话万句话都说过，却从来没有机会说过爸爸妈妈。

放开自己的手，然后每年过年过节带着那个所谓的姐姐，一家三口来看自己，拿着那些营养品像是来慰问福利院的孤儿。这些他们自求安心的行为，一次次地刺痛阿玲的心。时间久了，阿玲对那个本来也属于自己的那三个亲人，由恨到无视。

这会儿，男人和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出现在病房门口，女人迎了上去，接过男人手里的东西。然后跟男人说了一会话，之后又开始一轮的安静。小雅实在是压不住内心的火气，怕自己会骂人，就跟阿玲说了一声，走了。面前的这三个人，是血肉之亲，阿玲却连怎么叫他们都不知道；闭上眼睛，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家人，领养自己的亲戚也是对自己不管不问。九年义务教育，她一点压力也没有，不过是能有个地方可以让自己待到十八岁。阿玲早就不在意自己，连给予自己生命的人都不要自己，自己还能活成什么样。

再睁开眼，空荡荡的病房，陌生的一切，阿玲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所谓的姐姐就递了一杯水过来，“爸妈去买晚饭了，你要饿的话，就先吃个苹果”。阿玲没理她，拿起手机来玩。

“玲儿，我的好姐妹，我绝对不会抛弃你的，那些个人在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你知道我的暴脾气，等他们走了，我马上带他们去看你！”阿玲点开了小雅发给她的信息，顺便回了个“好！”双手的疼痛迫使她发下了手机。

“那孩子这样做贱自己，我的心像刀割一样，打不得，骂不得，也不知道当初的选择对不对”女人红着眼，边走边跟男人抱怨。男人拉了拉女人的手，没有说话，他自己也没想到，当初那样做会给孩子带来如此大的伤害。以为过年过节都去看她，就能维持感情，可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晚上，阿玲什么东西都没吃，他们在的时候，阿玲都是选择睡觉，或许说是闭上眼睛更准确；因为身上一阵阵的疼痛感，她就没有睡着过。

他们关掉灯的时候，阿玲感觉到了，就睁开了双眼，慢慢地适应了黑，发现凳子上坐着那个自己从未叫过的姐姐。因为垂着头，没有发现阿玲睁开了眼睛。

“妹妹，我知道你没有睡着，这么痛，你怎么可能睡得着，也没吃晚饭；我劝爸妈去旅馆住了，今晚……我……姐姐陪你！”说完，抬起了头，阿玲下意识闭眼。女孩笑笑“你听着就好……”

“我是你亲姐，却从来没有机会叫你一声妹妹，从小到大，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却每次只能躲在你身后，不敢靠近。我在你身后跟了十七年，我一不跟你，你就出事了，都怪我，我一直以为你不需要我了”女孩吸了一下鼻，估计是哭了。

“爸妈一直告诉我说，你是我妹妹，是我这辈子要保护的人，你上小学，我偷偷跟在你后面，每次看着你进家门口，我才放心回家；后来，你上初中了，我又偷偷地去你们班看你，是不是瘦了，是不是生病了！你从来都在我眼里，在爸妈的眼里。”

“你肯定觉得奇怪，为什么爸妈把你送给叔叔，当年，我也不懂，我只比你大一岁，我也没有能力去阻止这一切。他们明明那么爱你，却又狠心地把你送人……”

“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安静地听我说话，我们也没有单独相处过！你十八岁了，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女孩看了眼吊针，又继续看着阿玲，却又像看着很远很远的远方。

“我有心脏病……”

阿玲闭着的眼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睁开

“妈妈在生下你之后，得了子宫癌，整个子宫都切掉了；那年爸爸被诊出肝癌……”

“听爸妈说，你第一次看到叔叔的时候就笑了，又怕照顾不了你，毕竟我们都不知道哪天我们就都没了，就狠心把你给送了。”

“今天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原谅我们，只是觉得你长大了，爸妈从一开始就警告过我，不能告诉你，怕你担心。我们也没想到叔叔根本没有照顾好你。”

“我们每年只能借着过年过节光明正大地去看你，给你买好多好多吃的。平时，我们都不敢去看你，怕给你带来麻烦。”

女孩上前拉着阿玲的手，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你十八岁了，我以为你不需要我们了，我却忘了，或许在你的世界里，我们根本没有存在过……但在我们的世界里，你一直都在！”整个病房里只剩下女孩的哭声。

阿玲所不知道的这一切，都醒过来了，包括她的心；自己从来都不是狠心的人，只是没想到原来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即使是早已麻木的自己，有一天也会流下眼泪。只是还好是黑夜，天亮了，还得像从前一样……

黑夜，终于可以安静了，阿玲也可以睡觉了，疼痛依然没有减少丝毫，只是为了活下去，得拼命逼自己睡着。睡吧，睡吧，睡醒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