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一位故人所托，在江南落花时节去拜访她。江南果真如传言一般是个温柔乡，山水清秀，烟波浩渺，都说好水养人，这里的人皆性情温和，说的一口吴侬软语，可惜没到七八月份，是采莲子的季节，俊俏的少年少女身手矫健，在湖中架舟穿梭，不到片刻便可满载而归，新摘的莲子带着露水，最为甜美，可以卖个好价钱。
这位故人，名唤沈秋渡，本生于姑苏，却没学到姑娘家温柔似水的半点性情，傲气张扬，豪放不羁，她是沈大将军的独女，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家，天不怕地不怕，成了当地一大有名的恶霸，后来阿她嫁了个如意郎君，收敛起了她的小脾气，做了一个溪边浣纱的好姑娘。只可惜，这世间的所有好事怎么可能一人占尽，她本福薄之人，纵然得天独厚，上天也会将代价一点点得算好，此次赴约，我来送她最后一程。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微眯着眼，坐在梨花摇椅上，手拿着白色团扇慢慢摇着，阳光不算暖和，印在她的脸上，我的目光透过她，似乎看到了当年的绿衣少女。听到声响她睁眼看我，浅浅淡淡的笑，轻声说道，“宁歌，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她要我给她一个梦，让她毫无痛苦得死去。我答应了。
“你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我本以为她想要的是做回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性子骄纵的沈秋渡，所有人为她摘星捧月，却没想到，在梦里她依旧想和那个人朝朝暮暮，儿孙满堂，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
“你说，人的出场顺序是不是很重要，如果我早一点出现，会不会是他喜欢我喜欢得要疯掉。”
她自嘲一笑，“在梦里，他会很爱我吧。”
风吹过，梨花落了她一身，她闭上了眼睛。
我名沈秋渡，乃姑苏一霸，没有人镇得住我，只因我出身显赫，本就是天之骄子。我的父亲是沈大将军，我家世代为将，根深蒂固，我的母亲乃当今圣上的侄女芙华郡主，外祖家是督北王，因此养成了我刁蛮任性的性子。我从小长于姑苏，偷莲子与人打架抢地盘是常有的事，我活得肆意妄为，不韵世事。
在我十八岁那年，天子秋猎上我见到了傅晚舟，他是当今状元，一身白衣，俊秀温和。他上书了关于江南水灾频发的鉴文，皇上对他赞赏不已。在我平生所见人中，唯他最为不同，我对他一见倾心。我求着阿娘寻了皇上给我赐婚，我如愿以偿。
那场婚礼浩浩荡荡，宴席摆了许多条街，十里红妆，百里繁华，所有人都在庆幸这个女魔头终于有人管了。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要嫁给我的如意郎君，和他山高水长，欢欢喜喜得过一辈子。
傅晚舟不喜欢我，我知道。但没关系。世人总要强求那些意义，比如想念，比如陪伴，只不过是自己赋予的。是我先爱上他的，我不强求他爱我，我会是傅夫人，陪在他身边已经足够。这辈子很长，陪他到老的人是我，死了与他合葬的人也只会是我。
本是娇宠长大的女儿家，为他通宵达旦的做荷包，弄得手上都是伤，为他学着做他喜欢的糕点，只要是他喜欢得我都会去做。他喜欢有才华的女子，我便拿起书笔。我第一次学会的是我们的名字。沈秋渡，傅晚舟，我拿着那张纸高高兴兴得对他说，“你看，渡口和归舟本来就是一对。”
可是我做了那么多，什么用都没有。在他枕边的人是我，在他心里的人不是我。夜里做噩梦他一遍遍喊着那女子的名字。他惊醒之后，愣愣得看了我很久，问我，“我的阿蓉在哪里。”那一瞬间，我终于忍不住眼泪。
纵然我给他万千，不及她一场梦归。
他对我说，对不起。
可我不要他的对不起。
我知道那女子是谁，她和他自小青梅竹马长大，陪他吃了无数苦，寒窗苦读十年，一路支持他，可惜她身体不好，没熬到他光宗耀祖那天。我既庆幸她死了，又憎恨她为什么死了。我和他的差距太大了，我一出生就拥有了所有人都无法达到的高度，他一路磕磕碰碰，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我，我没有吃过他的苦，也未曾走过他的路。
他提起那女子时，眼里是我求而不得的温柔和深情。我在想，那是一个完全和我不一样的女子，她温柔善良，有点蠢，不像我，心机深且不择手段，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我总以为一辈子很长，足够我成为他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可是一辈子太长，长到每日每夜，都在提醒我捧着热情和真心，换不来他的一眼怜惜。我没办法，一直惦着脚尖去爱一个人，可是我不甘心，我被这情绪吞没，郁结于心，心病成疾，一病不起。那时候我甚至阴暗得在想，在我离开之后傅晚舟应该很开心吧，又或者深夜辗转反侧后悔没有珍惜我。可是爱一个人，即使恨到极点，也不舍得他受伤害。见到他做噩梦惊醒的模样，便怕他以后深夜再也睡不安稳。
宁歌说我活不久了，我身上的怨恨不甘早已成了毒，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每一天每一夜都不得安稳。我和她求了一个梦，梦里我是他深爱的傅夫人，他会给我早起画眉，会给我买胭脂，我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名唤傅弯弯。我陪他白头到老，儿孙满堂。
梦里一切，都很美好。
沈秋渡死在海棠花开的那个深夜，傅晚舟风尘仆仆得从关外赶来，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她托我给了他一封信。
他打开信，上面歪歪咧咧得写着，“傅晚舟，对不起了，耽误了你这么久。我不是你的渡口，你也不会是我的归舟。希望你能找到个喜欢的女孩子，开开心心得过完以后。这一辈子太长了，我放过你了，彼此解脱。”
多年以后，听说傅晚舟治理江南远近闻名，百姓安居乐业，保一方水土平安，且门徒遍布，威望极高。他实现了他的抱负，但这么多年来，无人陪在他身边，知他冷暖，懂他悲欢。在他离开之后，有人发现他下葬的时候，手里紧抓着一封信，那封信抓得很紧，破旧不堪，纸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
各有渡口，各有归舟。
晚舟难渡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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