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泪水,一大半都是父母和孩子的悲欢。
都说,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债主;父母又何尝不是孩子命中注定的捆绑。
人到世上走一遭,父,母,子,女,悲欢离合,个中酸楚,足以在深夜里痛哭几场,叹一声人间不易。
外婆这一生过得不容易。
外婆生于解放前的1945年,四川农村。小时候家里穷,外婆早早就被送人当童养媳。那个年代,苛待童养媳似乎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外婆睁开眼就要干活,劈柴烧火,割猪草喂猪,下地干活,落下一样儿就会被婆婆一顿痛骂。好不容易熬到结婚,丈夫却是个短命鬼,只留下两个女儿,就是我的大姨和我妈。
婆家养不起她们娘仨儿,外婆只好含泪挥别大女儿,带着我妈二嫁,生下了我小姨,不过才几年光景,丈夫又死于一场意外。那个时候一个女人是养不活自己和孩子的,毕竟要靠男人挣工分;沾亲带故的一个亲戚看外婆实在可怜,于是劝外婆把我妈送给她养,外婆带着小女儿再嫁给她丈夫的弟弟,也就是我后来的外公,这个亲戚也就是我后来的大外婆。
外婆在四十岁上下,拼了半条命,生下了舅舅。
所以,大姨和我妈是同父同母的姐妹,小姨和舅舅跟我妈是同母异父的姊妹。
大姨姓沈,一直在沈家长大。终究舍不得孩子小,外婆还是把我妈和小姨要了回来,在身边养着;日子再怎么不好过,好歹在一处活着。
我妈有好几个名字(小时候姓沈,跟着外婆改嫁,改姓吴,后来又跟着现在的外公改姓刘)。小姨则是从姓吴,改姓刘。
论漂泊,我妈可以说是外婆四个儿女里最受罪的,辗转多家,早早学会了在别人的屋檐底下讨生活。南方的冬天,像冰窖一样,但我妈总是早早爬起来,背上一竹筐的红薯,去井水边打水洗干净,手指冻得通红也不敢叫一声苦,怕外公把她赶回沈家,怕外婆受气,一心盼着早早长大,长大了力气大了可以帮家里多干点活,让外婆不要那么累。
这种生活经历锻炼了我妈,在人群中格外长袖善舞,兄弟姊妹关系处得相当好。
每回过年,我妈带着我走亲戚,她娘家的兄弟姊妹格外多,沈家,吴家,刘家,分外热闹。那个年代的苦难,那个年代的同甘共苦反倒成全了她和一堆兄弟姊妹的亲人之间的缘分,有些虽没有血缘,但格外亲热。
有一次,刘家的三舅舅(也就是大外婆的亲儿子,大外婆有四个儿子)和我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和我妈在一块儿待着,我妈干农活是一把好手,人也不娇气,大度,性格好,不像我小姨娇娇气气,还老偷懒不干活。
我把这番夸赞转述给我妈,再加上一句点评“怪不得大外婆最喜欢你,想把你要过去自己养”。本以为她会高兴地接受这奉承,但她只是轻轻地笑起来,“你三舅舅肯定这么说呀,我在他家住着,怎么好意思干活不卖力气,他就喜欢在田坝地头坐着,看着我帮他把活干了,而且那时候你小姨才多小,不喜欢干活也正常。你以为你大外婆喜欢我,还不是想把我留下来帮他们家多干活。”
就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真是浅薄,不识人间烟火。
妈妈常和我说,外婆这一辈子,苦头是吃尽了,多么好的一个人,但福气实在是薄。
外婆心善,是因为我除了亲小姨之外,还有一个大不了几岁“小姨”,一个外婆收养的弃婴。
外婆五十岁的时候,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小舅舅也上了小学,日子总算出了头,但还是穷,当然,那个时候改革的春风还散不到这个山村,大家都穷。
1991年,正是计划生育如火如荼的时候,农村最常见的除了计生员,就是遭遗弃的女婴。一个最常见的农村清晨,外婆照常去屋后的小坡上拔猪草。那时,不远处一棵黄果树下,有一个弃婴在哭。
虽说农村住得松散,但一个婴儿的哭声还是可以传到至少十几户人家,但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人往那棵黄果树下走来;就算有人路过,也不过是打望几眼,叹一声“造孽”;又或者把见闻揣在心里,等赶集的时候和人传一传八卦;再善良点就一路小跑去找大队书记赶紧过来看看······
不是没有人想把孩子抱起来,多加点衣服,给孩子喂点米糊;那个时候人心多善良,但是不敢啊,你抱起来了,孩子的衣食住行怕是就要落在你身上,更何况还是个女孩子,自己都吃不饱饭,哪有多余的口粮去养一个女婴。
孩子就那么孤零零地待在黄果树下,最终,外婆还是在傍晚去把孩子抱回家。她求外公,不多占家里的粮食,自己少吃点,只求让这个孩子能待下来,能活着。
最终,外公同意了。大家给这个女婴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玉双。
玉双小姨被外婆带到十岁的时候,过继给了外公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四外公(四外公没有妻小,养玉双小姨是想着有个女儿给自己养老送终)。可惜,四外公在玉双小姨十五岁那年意外过世了。再然后,玉双小姨就南下广州打工了,后来嫁到离老家不远的宜宾,生了个儿子,也就不怎么往老家回了。
但我妈和玉双小姨关系还不错,逢年过节经常打电话,外婆每年也会收到玉双小姨寄的一笔钱。
玉双小姨是个孤儿,这世上她娘家的亲人就只有我的外婆和我妈了。
真真吃过苦的人更能识别善良,对别人的一点恩惠念念不忘,外婆是这样,妈妈也是这样,玉双小姨和我妈的姐妹关系也是最好的。
但是,外婆还是福薄了些,晚年摊上了一个刻薄的儿媳。
小舅舅从小就是最受宠的。
大冬天,我妈和小姨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烧水煮饭,小舅舅还在赖床。家里穷,供不了三个孩子上学,妈妈和小姨理所当然地辍学供舅舅上学。吃面的时候,妈和小姨只能沾一筷子猪油渣,舅舅却可以挖一坨堆在碗里······
千宠万宠的舅舅有书却不好好念,早早辍学跟着我爸出去搞建筑,一路玩到30岁还没娶媳妇。家里人急了,安排了无数相亲,想给舅舅早点娶个老婆,毕竟我外公老来得子,年纪渐渐大了,想着早点抱上孙子。
这么急行军的结果就是,舅妈是有了,孙子是抱上了,但儿媳年轻,好吃懒做,不是个贤惠持家的主儿。舅舅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的,性子也软,再加上老婆强势,根本不能为父母硬气几回。
从大姨,大姨夫到小姨,小姨夫,从大舅舅到四舅舅,家里亲戚轮番劝了个遍。依然,在外婆七十岁这一年和儿子儿媳分了家,但仍住在一起;舅舅常年在外,家里全是舅妈做主。
生活上,老人家看电视能用多少电,我这个舅妈都能斤斤计较起电费;农村洗衣服不方便,舅妈愣是能装看不见,只在洗衣机里绞自己和孩子的衣服;大年初八我妈去外婆家,碰上外婆洗衣服,还得撸起袖子帮着手洗衣服,三舅舅和大舅舅的儿子都在,但大家都默契地不说,因为说了也没用。只能私下多给外婆和外公点私房钱傍身。
我的外婆,这一生不容易。
她这一生,在苦水里踟躇前行;
她这一生,有儿有女,儿孙满堂;
她这一生,来一趟人间,值得,不值得,除了她自己没人能评价。
愿我的外婆,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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