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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那个枕头丢失之后,辩机关于大千世界的绮丽梦境也一并不见了。有那么几夜,他总是听见耳畔有驼铃在响,好像一种呼唤,他试图将它与师父口述中遥远的西方商队联系起来,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想了许久才发觉,那声音原来不是驼铃,而是那女子衣角挂的铃铛。
她人未到之前,铃铛的声音会传过来。长安之大,铃铛不计其数,发出的声音却如出一辙,唯独她的铃铛不同。她离去后他绝想不起那声音,可当它响起时,他瞬间便知,是她到了。
那女子离开后很久,辩机发觉自己记不起自己与她相处时的样子,好似每次只要有她在,他便成了一面镜子,点滴不漏地将她的声与相尽收其中,自己却无尽地在那光影中迷失下去。基于此,他笃信她带来的不止于声,亦不止于色,却是一个庞大而神秘的世界。
而那片声色交织的世界,辩机将它称之为——
高阳。
一
归国之后,有一天,玄奘突然将辩机叫到面前,道:“就由你来将这一程记下吧。”
玄奘知道这件事只能由辩机来做。他有一双非凡的眼,那眼中容得下西域万国,也容得下林间薤露,地面微尘。自此,异国春秋,遥远的战争,佛与龙,皆见诸那佛堂中人之笔端。
高阳第一次走进那扇门的时候,辩机正一笔一划地誊写昨夜的笔录——瞢揭厘城东北行二百五六十里,入大山,至阿波逻罗龙泉。春夏含冻,昏夕飞雪,雪霏五彩,光流四照,此龙者迦叶波佛时。
辩机听到铃铛声,便停下了笔。
“辩机师傅。”高阳站定,把手里的弓箭搁在桌上,其中一支箭落在纸面,抹开了未干的墨迹。
她不以为意地坐下,笑问:“今日晴朗,师傅不去打猎吗?”
“公主说笑了。”
“聪明,我的确是在说笑,这次我并非来打猎,而是来看你的。”
辩机抬眼。高阳依然在笑。她的笑分不清真假,亦从未消失。她眼睛微微眯起,口唇斜咧开,歪着头,娇憨且妖娆。
“哦?”
“我听说高僧能解人疑惑,故而来向你讲讲心事。”高阳将手肘支在桌上,随意挥了挥手,身后的两个婢女便退了出去。
“公主请讲。”辩机斜了一眼被婢女合得严实的门。
“我十岁的时候,父皇曾经告诉过我,普天之下,莫非他的土地,率土之滨,莫非他的臣民,我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如果有什么规矩与我想要的东西冲突,我就可以改了那规矩。
去年我在三藏法师的译场上看到了一个和尚,那人生得很俊俏,让我想起自己道听途说的一个故事。我听说,如来的弟子阿难陀也是个英俊无匹的男子。如来对他说,阿难啊,五蕴炽盛,色欲第一,你是天生的佛种,但你的容貌将阻碍你成佛之路。时有摩登伽女,生得美貌无双,看上了这个俊俏的和尚,欲与其行淫乐之事,在将要得手的关头却被如来阻止了。辩机,我听说,摩登伽是最低贱的种族,所以人尽可欺,你说,若她是个公主,还会蒙此羞辱吗?”
“公主问的就是这道听途说之事?”
“非也,”高阳笑了一声,话锋转了开来,“父王说,若有规矩拦我,他便去改了它,若有戒律拦我,他也要去破了它,可最近,我遇上了一个女人,她告诉我,她要的东西太多了,改那许多规矩,已劳不得旁人之手,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位女施主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高阳说了一半却停住,“你不会信的。这个女人生来没人为她改规矩,也是个摩登伽之辈,她说,她若是看上了一件东西,便杀了它的主人,再将所有觊觎它的人牢牢握在掌心。可是这么一来,这个世界就要颠倒啦。辩机,不出二十年,天下必然要颠倒,所以我想想,我们还是及时行乐的好。哦,对了,如来我杀不了,可玄奘我倒是杀的了,要得到你,是易如反掌的吧?”
辩机一惊。他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脸上依旧是满满的笑容,丝毫未变。
“殿下,驸马在外。”
“或许你想我叫他进来,看我们……”高阳支起身子,凑到辩机的耳旁低声低语了一串,令他连忙合眼念了一串经文。
高阳不笑了,叹了口气。
“你这样,便无聊透了。”
她说着,解闷儿似地拿开桌上的弓箭,捧起他的书薄读起来,只读了几句便道:“无趣。”将那书扔到一旁,她挑眉:“和尚,西域不是这样的。你们只看得见庙宇,却看不见人间。我倒是曾听一个西方来的客商讲过他的故乡,你想不想听?”
辩机不置可否。
“那个客商名叫伽罗,眼睛碧蓝,头发金黄。他有一整支驼队,只在夜里行走。从他的国家出发到大唐,要经过三片沙漠,三座城池。每到一片沙漠,他都会拾起他碰到的第一块石头,每到一座城池,他便将它献给那里最美的舞姬。
伽罗有一个昆仑奴,他生着赤黑赤黑的皮肤。他们那个地方,若生于白昼,会有雪一样白的皮肤,黑夜里则相反,若在拂晓或黄昏时候生,那就不得了了,他会拥有和我等天朝上国之人一样的肤色。
这一黑一白的人走啊,走啊,到了第一片沙漠。那沙漠是红色的,太阳炙烤之下如同火海,一眼望不到边际。沙漠之南住着一条红皮紫眼的龙,它有一对灵敏的耳朵,会数你的驼铃,若你走到尽头之后,驼铃响的次数为单,它便会腾身而起,一口吞了整个驼队。驼队的商人们战战兢兢地走在火红火红的沙子上,恨不能亲自数那摇曳不定的声音,唯有昆仑奴不言不语,也从不在心中默数。沙漠之北栖息着一种鱼,五彩斑斓,它们没事的时候就在红红的沙子里游动,这种鱼的奇特之处在于,它们不能回头,一旦回头,便会被火热的沙子凝成石头。这种鱼化成的石头百年难得一见。
沙漠鱼是忠义之物,每当它们之间的一个同伴化为鱼石之后,它们都会集体跃出沙面,跃得很高才降落。有些没有见识的人感到奇怪——晴天如何会有彩虹?殊不知,这是为同伴哀鸣的沙漠鱼呵。
那片沙漠里没有如来,却有永恒。昆仑奴这样想,伽罗将这句话告诉我。
辩机,你说,这话对不对?”
“即有如来,不见如来。”
高阳摇摇头,又抿唇一笑,“那次,伽罗进入沙漠时,见到的第一块石头是一块鱼石,他将它带到了第一座城池,献给了其中最美的舞姬。那舞姬长得和我一个样。她喜欢那块石头,也喜欢听他讲故事。”
她直起身子,越过矮矮的檀木桌,带着香气的鼻息喷在他耳旁。
“他讲啊,深海有盲龟,海面漂浮着有孔的浮木,那龟五百年才能从海面浮出一次,若它恰巧撞上了那浮木上头的孔,才有机会得道,”高阳的手指抚过那人的眉眼,“她便问他,人生如此短暂,你有几个五百年可以等,何不追求更简单的快乐呢?”
高阳第一次见到辩机的时候,是皇上亲来寺中探望玄奘的那日。随行的她坐在一众弟子之后听他讲了这故事。
“公主。”辩机惊觉自己竟能将她那日的模样完整清晰地记起,便皱起眉头。
高阳靠得愈发近了。
“伽罗回答那舞姬,我如今有了这块石头,就已算是盲龟撞上浮木,你能让我快活吗?当然可以,舞姬回答,我有世上最细腻的肌肤,抚之如石流清泉,如掌过清风,我有丰满的胸脯,嫩软如面,可盈一握,还有纤细的腰肢,柔若迎风杨柳……”
高阳的胭脂气浓郁,带着桂树和青草的气味,让他想到从林间奔跑而出的母兽,天生的不由分说的欲望的气息由她身上扑面而来,难以抵挡。
“公主。”辩机的嗓子发干,这话说得艰难。那块五彩的鱼石在他脑中晃来晃去,让他感到晕眩。
高阳了然地笑了,愈发放肆地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凑近他耳旁:“腰肢之下的地方,还需我讲吗?”
辩机闭目不答,气息已然乱了。
他感到高阳不再说话,也不再笑,仿佛明白时机已到。过了一会儿,她动手脱去霓裳与他的布衣。他几乎再没与她有别的言语交流,也没有任何抵挡,一切进行得出乎意料得默契,好像经过千万次的预演一般。
那个午后日光强烈,辩机闻着脂粉香气的时候,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愉快。那种愉快牵连着他内心深处隐秘且模糊的渴望。少年时候,这种渴望到来之时他往往会做一个梦,梦中有面容模糊的女子,附在他耳旁一遍遍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却闻得见她身上馥郁的香气,恍惚感到,这是个极美,极美的造物,而他想要用尽毕生力气将她揉入体内。
这一次辩机还是没能听得清她在耳旁的呢喃,直到最快乐的那一刻来临。晕眩中,他心头涌上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与所有的清规戒律无关,却与那个梦有关。辩机想着沙漠中的舞姬与鱼,一时间分不清幻象与现实。他昏昏沉沉地抱着怀中的女子,而她已经力尽睡去。他瞬间疑惑得想要叹息。难脱色欲,看来他的道行还浅,故而不能抵御皮下的躁动,可是这个女子带来的一切是为何物?
有人说看破红尘方能出家,而他此生尽在佛前度过。辩机试图从他人口中拼凑出他绝不该贪恋的红尘的一角,甚至亲手将这世界的最遥远之处写下,却始终觉得自己与寺庙之外的地方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有暖和的风透过这层纱吹过来,将它鼓成各种形状,他伸手去触,试图摸清那些轮廓,却终于一无所获。
后来辩机不断地回想高阳说的那句“你们只看得到庙宇,看不到人间”。有那么几刻,他看见她脸上露出迷醉的神色时,觉得自己在她体内,便在人间。
二
辩机怀疑,师父一直是知道的。他从沙漠走过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遇见高阳那样的舞姬,有没有人附在他耳旁呢喃过,让他忘乎所以。或许没有,辩机想,然而他觉得,他应当明白的。
玄奘坐在佛堂上,手中转着珠子,眼睛空空地盯着前方,对辩机道:“你写到了哪里?”
“昔此宝洲大铁城,中五百罗刹女之所居也,城楼之上竖二高幢表吉凶之相。有吉事吉幢动,有凶事凶幢动。恒伺商人至宝洲者,便变为美女,持香华奏音乐,出迎慰问诱入铁城。乐宴会已而置铁牢中,渐取食之。时赡部洲有大商主僧伽者,其子字僧伽罗,父既老代知家务,与五百商人入海采宝。风波飘荡遇至宝洲……”
昨夜,高阳听到这里,便接上:“伽罗到的第二个城市,名为宝洲。在此前,他穿过蓝色的沙漠。那沙漠蓝得像海一般,所以大家都称其为海漠,久而久之,人们便分不清那到底是海,还是沙漠了。伽罗走啊,走啊,穿过漫无边际的浅蓝,赶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看见了这座城池。
他看见面前城门紧闭,目光所及的所有的砖头和瓦片都是不能用语言描述的颜色。曦光照在城门两边的高幢之上,泛出无比耀眼的光来。那两个高幢,任凭风如何吹,也一动不动。这时昆仑奴说,主人,我愿意去叫开这座城门。
伽罗答应下来,昆仑奴便去了。过了一会儿,果真,一个高幢突然动了起来。太阳随之高升,日光普照之下,这座城市却变得更朦胧了。所有的客商都看不清远方的颜色。
唯有伽罗看见前方一片血红。那城就像兔子的眼睛一样,晶莹剔透。伽罗想起来,父亲曾经告诉他,在这条路上将有一个劫难跟谜团等着他。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前方就是了。此时城门大开,有无数个身着绫罗的女子唱着歌,奏着乐走出来,她们全都在欢笑,全无一点羞怯之意,只有一个女子,她没有半点喜色,神情忧伤。不知为何,伽罗一眼就看见了她,并打心底觉得,她美极了。
那群女子停在他们面前,笑盈盈地将他们迎进城中。酒宴完毕,她们纷纷向客商们撒娇讨赏。伽罗拿出一块石头,那是一块最普通不过的海漠石,所有的女子都对它不屑一顾。这时,没有喝酒的昆仑奴走过来,对他说,我尊贵的主人,我恐怕犯了个错,不过你不用担心,今夜只管享乐,明日的太阳升起之时,我们或许会死,或许会洪福无尽。伽罗还来不及细问,身手敏捷的昆仑奴便闪电般地离去了。
伽罗走向那个神色忧伤的女子,将手中的海漠石递给她,问:你为何不笑?
那女子接过了石头,叹了口气。
“这个地方你不该来。”
“我的父亲告诉我,这里将有我的劫难与谜团。”
那女子终于笑了,她的笑颜就如同我一般。他凑近伽罗,说道:“我便是你的万劫之劫,也是你的万谜之解……怕吗,辩机,你怕不怕?”
高阳说到这里,纤细的双手已经不规矩地在他身上四处游走起来。
“不怕。”辩机抓住她的手,早已没有听故事的心思……
高阳沉沉睡去之后,辩机总是会出神很久。这个女子的故事仿佛魔咒,他知道那多半是她信口虚言,然而又总是相信,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砖瓦,筑起一个神秘的世界,在这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真实的。在这个世界,由嗔痴爱欲勾勒而成的旅途让人不可自拔,让他忍不住想,人间啊。
她离开之后很久,辩机坐在异乡的街头明白一个道理。他本来有机会去看看街头的乞儿,看看流浪的异国人,看看长安城里的车水马龙,看看如蝼蚁般忙碌在这世间的人,以此触到万丈红尘的模样,然而他却终于沦陷在她的一言一语中间。这两者到底孰真孰假,他自己有时也分不清,只是有时会不由想到十岁时那个无法无天的公主,那个视挡在眼前的一切如无物的人,她在重重宫城里长大,站在这个巨大的王朝的顶端,朝下能看到什么,朝上呢?
万劫之劫,万谜之解呵。
玄奘合着眼听,突然微微一笑。
辩机方回神,双手合十点了点头,又眯眼,透过佛堂的大门极目望去。透过层层云雾,他似乎可以看见远方的丞相府。那地方藏着一个女子,她曾附在他耳旁说:玄奘是绝顶的高僧,但你同他不一样,你便是如来。
你别笑。在我十岁的时候,父皇曾送我一尊佛像,那是我最爱的玩物。那佛的眼睛,同你一模一样。
三
高阳不知多少次向他提起那个女人。
在高阳的口中,天边的彩虹可以是女子的乳峰,僧衣的一角可以是花魁的霓裳,腕上的菩提可以是情人的瞳孔,那个女人却只是她自己。她从掖庭的侧门走过,再惨烈的声音传来也绝无旁顾,面上神色淡如烟波。她每天都要朝太极宫远眺,十年如一日。
高阳有天发现了这一点,便问她在看什么。
“现在是房相和长孙无忌下朝的时候,他们正往宫外走,那条路真长,尽头的宫门都模糊成幻影一般。有人簇拥着他们,这些人一身的好教养,眉间却凭空多出了几分不该有的洋洋得意,当然,你夫君也在其列,他是最得意的人之一了。他们走路的时候手脚放得开,谈笑睥睨,爽朗得很。还有另一群人,被他们落在后头,清高的便克制自己不去朝他们瞧,卑贱的便迎凑上去。这些人身量倒与他们无不同,但是很有趣,你看看,他们的腰杆怎么也挺不直。”
“你怎么看得到?”
“我说的对吗?”
高阳点点头。
那女人便眯眼笑了。
高阳疑心她这话别有用意,她的眼睛里藏着某种玄机,让她一下子便能分辨。她打量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隔天去问父皇。
“父皇,我听哥哥说,朝堂之上的臣子分为不对等的两拨,是不是这样?”
太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笑道:“能有说出这样的话的儿子,朕死后的五十年,不用在地下忧心了。”
高阳没有再问下去。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巨大的浪潮从远方涌来,山高路长,那潮水还远得很,却惊动了一只飞鸟,鸟儿惊慌地朝长安城飞,在黎明时分越过护城河,西市,钟鼓楼,大雁塔,就那么盘旋着。
她讲这些的时候,辩机就静静地看着从屋檐滴下的雨水。
时间静谧。高阳忽然问道:“我的故事讲到哪儿了?”
“伽罗入城之后。”
她吃吃地笑起来,说:“这几年,原来你真的在听。”
“说那伽罗与美人共度春宵之后,突然感到无尽的空虚,好像大漠的风时时在耳边鸣响一般。他问美人,你能解我的什么谜?美人没有回答,反问道,伽罗呀,你说释迦牟尼为何会得道?佛法曰戒贪,可他恰恰是世上最贪的人。他生于皇室,生来便有无尽的荣华富贵,可逐渐,他发觉一切都唾手可得,他愈是享用万人朝拜,美味佳肴,奇珍异宝,倾城绝色,他的物欲与爱欲便愈是达到顶峰,然而世上再也没有东西能满足他了,这难道不令人煎熬吗?终于,他脱去华丽的衣裳,舍去太子的宝冠,孤身去苦行中寻找更深远的快乐。
伽罗,你生于平民之家,离拿够尘世能给你的一切还远着呢。你想,总会有一天,你再也没有谜团要解了,你便会成佛,可是那有什么意思呢?
我就喜欢你宁愿被人生吞活剥也想入这城,入这罗刹女的城,去醉生梦死,去享受这昙花一现的欢愉——这尘世最低俗也是最高洁的欢愉啊。
辩机,我不要了悟的喜悦,我要现时的快乐,现在就要。有规则拦着我,我便去破了那规则,有戒律拦着我,我就去销了那戒律,天下拦着我,我就颠倒那天下。”
“公主想如何颠倒天下?”辩机手中笔不停,只摇头笑了。
高阳蜷在他大腿上,像个猫儿。此刻她微微眯起眼,声调慵懒,甚至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先帝如何颠倒,我便如何颠倒,我父皇在玄武门如何,我便在玄武门如何。”
辩机笔端一顿,没有接话。
辩机在西域记的最后一页写下“绝笔杀青”四个字的时候,高阳解开了自房府带来的包袱,里头是一个金色的枕头。
“这是那个女人送给我们的。她不做没有好处的事,你说,她的目的会是什么?”
辩机抚摩着那枕头。皇室的奢华在其上显露无疑,让他觉得这金灿灿的枕头有些灼手。
师父说,看够了俗世的欲望,便将心收回来吧,可是辩机总是不够。他疑心自己不会有满足的那一天,如她所言,他已然不想要了悟的快乐了,他希望这纷杂的人世可以像一个暖融融的蛋壳,完整地将自己包裹其内,也将她包裹其内。但又想,那个世界最好只有他们,有一张大床,有一些瓜果蔬菜,他们遥望着这个世上最繁华的都市,遥望着大明宫,弘福寺,大雁塔,然而永远也不回到那里去。
然而,五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了危险。这枕头像是一种不祥的兆头,让他这才第一次想到那个与房遗爱为妻的高阳。高阳的胆子太大了,她和常人不一样,如果常人会畏惧面前的黑暗,那么对于高阳而言,黑暗才正是她一往无前所要开拓的地方。这到底是福是祸,他也难以分辨。
“那个女人说,这金宝神枕可增进枕上之乐,但却不是用在夫妇床上的,这枕头须得放进包袱,带去见心爱之人。在荒野遇见那人,便以草地为床,在闹市遇见那人,便以喧声为被,在佛前遇见那人,便以菩提为香。辩机,她知道我们的事了。她在威胁我。一个小小的才人,怎敢威胁我?”
“记得我们初见时,你曾告诉我,她要的东西太多,已劳不得他人之手。”
高阳笑了:“要是我说,我要的和她一样呢?”
“高阳。”辩机照样答不上话来,也是在这时,他明白了那个不祥的预兆,想道,她大约是要离开了。她可以不顾忌天下的律法,却必须顾忌那女人冷不丁的暗箭。这样的日子她受不了,只有让他不再是她要挟他的工具才行。
这么一想,心中反而平静下来。他未必可以回归到佛法中间,但她带来的一切已足他一生参悟。辩机抬眼看那张熟悉的脸,想起五年前她翘首在一众弟子中央听他说法的模样,一想便觉得心中尘埃落定。原来那时她已然在了,既然如此,又何惧她这时离去?想到她安然无恙,那两人在这城中各据一角也并非不能忍受。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曾半年未曾来过,然而当那铃铛响起的时候,他只觉得中间才过了转瞬,一切都被抹平。
长久的沉默过后,辩机开了口:“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东西,我拦不住。但是这次你要答应我,从你离开之后,到我死之前,都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去与她相搏。”
“怎么,你觉得我斗不过她?”高阳直起身子,还如初见时一般,微斜着头,如同孩童般娇痴地瞧向他,“辩机,我们李家的后代天生就是抢夺的料,大隋朝不遂我们心意,昭公主就建娘子军,围长安,迎新主,父皇想要这天下,就杀兄弑弟,逼父退位。辩机,我也想要这天下,我还想要你。那女人说的对,劳不得父皇之手。父皇不是照样把我像玩意儿一样送给房相的儿子吗?我要由自己做主,便先要天下都由我做主。”
“还不是时候。高阳……”
高阳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阻住他说话。
辩机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捉住她的手,“走之前,把那故事讲完吧。”
高阳挣开他。
“不讲。故事若是讲完了,还有什么趣味?我还会再来的,在此前,我要你盼我,想我,一刻都不许停。”
这种心机恐怕也只有她会使了。辩机想,其实又何须这故事呢。
四
那枕头丢失之后,辩机关于大千世界的绮丽梦境也一并不见了。铃铛声响了不知多久,辩机开始回想高阳的模样,零碎的故事在脑中缓慢地过了一遍,最终掐指一算,原来已经过去三年。
长安城里传言纷纷的时候,辩机便知道事情不妙,却没有半点恐惧,就如同前些年也从来没有感到悔与愧一样。
他依旧长久地坐在佛的面前,眼睛静得像一汪水。
闲暇时,辩机一遍遍地翻阅那本大唐西域记,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无忧王的故事逐渐变成遥远的传说一样,总有一天,高阳也会变成史书中小小的一句,他则化为这本书扉页的一个小小名字,时间会飞速流逝,大唐会如秦汉一般衰落,世上最繁华的国都终究会埋入风尘,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然而,后人会如何想呢?
辩机去找玄奘,叩拜过后,问他:“师父,人为何信佛?”
“佛渡众生于苦厄,到极乐彼岸。”
“人为何不信佛?”
“佛渡有缘人。”
“人为何出家?”
“因为看到了彼岸。”
“僧为何还俗?”
“因为看到了彼岸。”
辩机了然笑了,觉得心内一片清明。他再拜,起身告退。他披上僧伽梨,从弘福寺往西北方向走,穿过喧闹的西市,穿过延寿坊,太平坊,含光门,光禄坊,胜业坊,永嘉坊,长乐坊,一直到他自己也不熟悉的地方,停在那扇气势磅礴的门面前。
房相好佛,这府里有一个寺院,是高僧往来之地。辩机到了门前,合掌点了点头,有人认出他,便急忙去通报。他被引进府中,朝那寺中走,半途中果有人拦住。是高阳第一次来找他时掩上门的婢女。
“师傅,请随我这边来,公主想听你讲讲佛法。”
辩机又合掌点头,跟着她走到高阳的房中。
高阳散着头发,正在梳妆。婢女再次合上门的时候,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不慌不忙地对着铜镜梳理如瀑长发。镜中人的面容模糊,背影妖且美。她浑身只有一件薄薄的红色轻纱,纤细的手臂与腰肢毕现,柔软的纱随着她梳头的动作轻蹭着她的肌肤,辩机边朝她走边看着,觉得被纱磨蹭着的那块肌肤也应有痛楚——她太娇嫩了。
他笑了笑,在檀香缭绕中开了口:
“伽罗穿过的第三片沙漠叫红尘。这整片沙漠里都没有石头。他只好空着手走到终点。
他抵达了长安,问昆仑奴,这里最美的舞姬在何处?昆仑奴答,长安没有一个舞姬的姿色能赛过高阳公主。她住在重重的宫阙之中,大明宫的朝霞是她朱唇的颜色,灞桥下的乌云是她长发的模样,八水绕长安,那水是横在她眸中的碧波,她早起,在眉间贴怎样的花钿,龙首原上便有怎样的花盛开,从这里望过去,终南山的影子远而青,那是她描的双眉。这公主便是长安,是你旅途的终点。
昆仑奴说,今夜,就让我为你把这座城窃来吧。但拥有这公主,你要付出最昂贵的代价。
当夜,身手敏捷的昆仑奴从玄武门飞身而入,脚尖轻盈地踮在琉璃瓦与飞檐之上,到了最深的宫闱,窃出了那美丽的公主。
公主来了,伽罗却一无所有。这红尘连石子也没有给他一粒。可他还是走向她。他决心以性命为酬,仿佛以身殉道。”
辩机坐在高阳身边,她转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她紧紧拥住他,手臂勒得他几乎窒息,良久,才说出一句。
“我们走吧,天下我不要了。”
辩机摇摇头笑了。
“她给我枕头时,我应当想到的。是她让人偷了枕头,又让人抓了窃贼,又让他招供给父皇。那武媚,她才人当得太久了。她巴巴等着父皇病重,等着勾引哥哥,如今她等着我去触怒父皇,好让他快些归西,她都算好了。辩机,我知道她算好了,可我还是要去找父皇,公主之位我可以不要,荣华富贵我都不要,也不想再利用房遗爱谋反,只求他放我们一条生路。”
辩机望着她布满泪水的脸,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见惯了高阳笑靥如花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她哪怕是凝一凝眉,那份美好总有缥缈包含其中,这时候见她绝望痛哭,那缥缈瞬间被抹煞。
连高阳也有眼泪,原来众生皆苦是真的。人间怎能缺这一味苦呢?永恒的快乐便不是快乐了。辩机想,如果非要挑一个时间来定为永恒的话,最好就定在当下,他脱去僧衣赴向她的身体的时候。
或是她仰头低吟,眼泪流入发根的时候。
或是他要剥去那层轻纱,却因急切被轻纱缠住的时候。
外头,天下的人都在走向长安。他们怀揣着欲望,从东方来,从南方来,从西方来,从北方来,贪婪造就的浮华在外头燃烧,烧出了人间烟火。人们口干舌燥,便饮鸩止渴。毒药最是美味,怎能一生也不敢去尝?
高阳的眼泪流尽的时候,外头已然破晓。她拿出剪刀,将那件僧伽梨的布片剪下一条,再将纱衣剪下一条缝上。
“别去西方极乐,在地狱等我吧。”
“好。”
辩机穿好衣裳,站起同高阳到了梳妆台前,亲手为她描眉画眼,一点点画完,便道是了。那梦中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应当就是这副模样。
结束后,辩机不再想安顿她无用的话,便任她呆坐在梳妆台前,径自向门口走去。
一拉开门,阳光便倾泻而入。
辩机缓步而出,直到回到弘福寺才发现自己没有最后回一次头看看她,却并不觉得遗憾。他知道她抬起了哭红的眼在身后望着,一直望到他走出房门,走出府门,走在悠长的街,穿过方正的坊市。
那双瞳一如罗刹宝洲,鲜艳且浓烈。
五
辩机被腰斩的那天,高阳在弘福寺与玄奘对坐。
屋檐的水不断流淌,高阳茫然地看着门外的雨幕,良久才道:“我原先不信轮回,认为人死灯灭,岁月是条有终点的线。如今,三藏法师,你说,真的有转世吗?”
“三藏法师,你告诉我,还会有轮回吗?”
“三藏法师,你告诉我……”
玄奘闭目不答。
雨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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