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靡靡,滚烫的烈酒在口腔食道中碾压而过,然后落入胃中。周寅靠着园子的栏杆,长长吐了一口酒气。身子原以为会因为热酒而发烫,但他伸出宽厚的手细细看了看,指节早已冷得发白。周寅低落地垂下双手,原来心是冷的——身子无论灌了多少热酒,都烫不起来。
园子里有一条碎石小路。周寅一手拿着酒壶,一边沿着小路尽头慢慢踱步。过了两道石门,穿过一个花厅,便伫立在了清心阁的门口。
那道残旧的朱门早已褪去了昔日的鲜艳。门边黑色的树影落在斑驳的朱门上,如同鬼魅。银白的月光涂满了灰白的墙。从墙里伸出的树枝,也是光怪陆离,一派萧条。
隔着那扇门,她在干什么?周寅索性依着冰冷的大门,坐在石阶上。也许,她跪在佛堂前,为错失的爱人虔心祷告平安;也许,她坐在冰凉的院子里,和他一样望着清冷的冬月,思念着谁;又或许,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一边思量着如何离开王府,一边又在担心心上人的下落……
周寅又仰头灌了一口热酒,总之,她的思绪里,肯定没有自己的位置。酒劲突然没有预兆地上头,一股热流在他还无法控制的情况下,突然冲出口腔。周寅扶着石阶,狂呕起来。这些**酒虽然是用高粱兑成。但向来喝惯的他,从不至于一壶酒就被灌醉。今儿个是怎么了?周寅擦拭着嘴角,难道情绪低落的人连酒力也会薄弱吗?
“吱嘎——”背后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周寅眯缝着醉眼,却见一个裹着樱红色袍子,梳着丫髻的女子从门后探出头来。
“王爷——您怎么在这里?”丫髻女子忙打开大门,上前几步。
周寅细瞧一阵,发现这是苏沫身边,那个叫缨绯的贴身丫鬟。这几日在画舫上,他看到就是这个丫鬟照顾苏沫的起居。
“你不是沫儿身边最亲近的贴身婢子?”周寅站直了身子,却还是一个踉跄,踏错了一个石阶。
幸好缨绯眼尖,将他扶住:“王爷小心。”
“我没事,”周寅轻轻隔开了缨绯的手臂,“怎么,清心阁真的这么却下人,你这样的贴身的丫头竟也要在这么冷的夜里,在园子里守夜?”
“不是的——”缨绯摇头,“刚才侧夫人一直坐在园子里。奴婢伺候在侧,眼见着园子里太冷,好不容易劝她回房。现在,正想将园子略略拾掇拾掇,就回房了。清心阁本就不大——这扇大门就连着园子和外面。所以听到这儿有声响,才来看看——没想到——是王爷您。”
“……”周寅漠然地点点头——是了,原来,刚才她就在这道朱门的后面。她是托腮望月,还是跪地祈福?那个男人——就这样入她的心?他突然冷笑着斜眼瞅着缨绯,“你这丫头,倒是很贴你主子的心?”
“王爷?”缨绯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我是夸你,”周寅继续冷笑了几声,“去西南灾地,谁都害怕。你却忠心护住,一路北上。这期间——你主子,可遇到什么开心或不开心的事情?”
“……”缨绯低着脸,“西南一行,侧夫人是吃尽了苦头——哪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可言?”
“是吗?”月色下,周寅俊朗的面容邪魅蛊惑,“你和你的主子,可曾恨我?恨我狠心,竟然驱你们去灾地送死?”
“王爷!”缨绯惊恐地看着他。一时间,她琢磨不透他话里的含义。
“恨我——就恨我吧——沫儿现在不亲近我——也是恨我——”他自嘲地低笑,“我知道——也是我——推她到章居梁的身边。”
“王爷——夫人她没有——”缨绯慌忙地解释。
“算了——你要说什么——我比你更清楚——她是我的侧室——我却没有照顾好她——还要为了自己的民心,送她去灾地——章居梁不一样,不但救她的命,还照顾她,疼惜她——相比之下,我确实没有理由责怪沫儿的心不在我这里。”
“王爷——”缨绯咬着唇,虽然她曾以同样的理由责怪过周寅,也接受过章居梁。但此刻,看到一个堂堂王爷如此挫败失落,却不忍责怪的样子。她心里的天平又悄悄发生了倾斜。“王爷,真的后悔过去这样对待夫人?”
“缨绯——你相信吗?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时光可以倒退。倒退到我们初识的日子,倒退到我们成亲的日子——如果我早知道,我的侧夫人是沫儿——我怎么能够舍得她去灾地?”
言至此,温热的泪水竟然滑落到周寅的面颊。缨绯不知所措地从袖袋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周寅:“王爷——您,别这样——现在,也许夫人对章大人,也是一时情迷——如果王爷今后能够真心对待夫人——我想,夫人也不是绝情冷心之人。”
“你——是说,沫儿还是会回到我的身边?”周寅充满期望看着缨绯。
“也许——可能——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些日子奴婢跟着侧夫人——她生性善良。如果王爷一片真心,夫人总不会视而不见。”
“可是——她现在不肯接近我。”周寅叹气,“如此——她又怎么看得到我的真心?”
“……王爷——奴婢,也许可以帮你——”缨绯咬着红唇,“您随我来吧。”
周寅听从缨绯的话,将瓶底的酒水系数喝尽,又捞了园子里的冰雪,拼命往身上搓,然后躺在了清心阁最外面的客堂。
缨绯进入内堂。片刻间,苏沫披着一件棉褂跟着走出来。
“王爷怎么在这里?”她皱起眉头,看着缨绯。
“奴婢也不知道——刚才奴婢在园子里收拾时,听到院子外面有声音。开了门才发现,是王爷醉倒在门外。”缨绯低着头道,“也不知道王爷在门外呆了多久,竟冻得跟冰人一样。若不是奴婢发现,只怕王爷要冻死在外面也不一定。”
苏沫蹙起眉头,慢慢走近他身边。那魁梧的身躯在客堂的床榻上瑟瑟发抖,发梢间的水珠已经冻结成冰滴。玄青色的袄子透出水印,蜜色的肌肤浮上了两片绯色。
苏沫抬手放在周寅的额头,真如缨绯所说,皮肤的温度已经入冰雪般寒凉。她立刻回身道:“快,让人找些干净的衣服,再烧几盆热水。缨绯,再派个人找夫人,请她来带王爷回去。”
“嫡夫人有孕,早已睡下。如今叨扰恐怕不太合适。”缨绯低低道。
“那么就请管家,带王爷回自己的房里休息。”苏沫道。
“这也不妥——您是王爷的侧夫人。王爷如今这个样子,既然已经歇在了清心阁,自然没有让管家领回房的道理。”缨绯劝慰道,“侧夫人和王爷再有间隙,但总不能在下人面前,做得太过。”
“……”缨绯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她和周寅之间的事,旁人知道的并不多。至多,只认为王爷并不宠爱这个侧室。但是绝没有侧室拒夫君于千里之外的道理。“好吧——那么就快去烧些热水,小心不要让王爷感染风寒。”她缨绯手里接过帕子,轻轻擦拭周寅脸上冰凉的雪水。心头慢慢沉下去——这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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