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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自从长安被胡人攻陷后,晋王室南迁至建康(今江苏南京),大批从中原来的王公贵族也追随而至。吴樵是一位高大威武的青年将军,率军护送他们南下。一路上,晋军遭到胡人追杀,吴樵全家老小均被胡人所害。
随后琅邪王司马睿在建康称帝,年号建武。拥立成功的部分豪门贵族对司马睿并不尊重,渐渐有了谋逆之心,而司马睿也时时刻刻在防备他们。大晋王朝的半壁江山处在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中。
这年正值三月,阳光明媚,春暖花开。吴樵骑马路过尚书令沈庆的府邸,高墙非常气派,再往前走,变成小道。小道边的院墙高低错落有致,院墙旁边种了竹子、青松。
吴樵正感叹此处苍翠幽静,忽闻院墙里传来女子歌声“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吴樵勒马停下,向管家问道:“这是何处?”
管家回答道:“这是沈庆大人家的后花园。”
不一会儿,又听见女子在唱“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歌声刚落,有女子说道:“小姐想嫁人了!”随后传来几个女子的笑声。
“声音婉转悦耳,犹如黄鹂,不知是何人所唱?”吴樵问道。
管家说:“听说沈大人有一女,小名叫莲儿,通晓音律,经常作歌而唱。唱歌的女子应该就是她了。”
“听闻江南和北方不一样,女子多情且有才华。我来建康已有三年,人物风景与长安有很多不同。可惜江北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此处春光明媚一片安宁,真是福地也。”吴樵叹道。
女子声音渐渐远去,吴樵方才继续前行。
数月后,正逢沈庆五十大寿,沈家举行了隆重的家宴,邀请了众多从北方来的流亡贵族及将领,青年将军吴樵也被邀请。
酒过三巡,夜已至三更,众人依然在高谈阔论,把酒言欢,吴樵看到窗外一轮明月,想起了家乡,便独自出来,走到凉台上。明月照在彩云上,吴樵叹道:“好美的夜空啊!多少人在月下盼望与家人团圆,可惜我已离开故乡,不知何年才能回去。”
忽然水上传来女子的嬉笑声,有女子在歌唱“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吴樵朝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见远处湖中有三个女子坐在小船上,正有说有笑朝他这边划过来。
小船渐渐划近,原来是三个女子在月下采摘莲子。中间一个身穿浅色衣服手里拿着一朵荷花的女子正在歌唱。她好像看见了吴樵,便停下来,把头低下不语。另外两个女子笑道:“小姐,他在看你呢!”
拿着荷花的女子抬头看了看吴樵,问道:“请问这位公子,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吴樵看得入神,听女子问话,方觉自己失态,说:“是的,因屋中闷热,所以出来散心。请问姑娘,刚才所唱是谁所作?”
女子笑道:“这是小女子所作。小女子不才,平日里作些小歌,命名《四时歌》,用来释烦解闷,让公子见笑了。”
女子把船靠在凉台边,站起身来对吴樵施礼道:“小女子见过贵客。”
吴樵连忙回礼,再仔细一看,女子秀发轻挽,玉容含羞,气质非凡,不禁怦然心动,说:“刚才听你吟唱,觉非凡人,以致失态,还望姑娘见谅。”
“我叫莲儿,因见家里热闹,和姐妹们睡不着,便出来采摘莲子,不期与公子相遇。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我叫吴樵,三年前,跟随大军南下,从长安迁至此地。”
“哦,原来你是从长安来的。听说那里很繁华。”
“是的,不过现在已经被战火毁尽,繁华已不复存在。”
这时,对岸有人在喊“莲儿”,两个小丫鬟说:“小姐,时候不早了,夫人在叫我们回去。”
莲儿笑道:“江南有不胜美景,希望公子喜欢这里,小女子现在要回去,不能相陪,望公子见谅。”
丫鬟摇着船向对岸划去,莲儿不停地看着吴樵,时而与另外一个丫鬟说话,抿嘴微笑。莲儿忽然又唱道:“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女子的笑声渐渐远去,然后她们登上了岸,几个随从提着灯笼过来帮忙收拾,跟着一位夫人模样后面走了。吴樵叹道:“好一个江南奇女子!”
02
数日后,吴樵再次被沈庆邀请做客,吴樵欣然前往。沈庆以家宴款待完吴樵后,邀约他来湖边散步谈心。
湖面约十余亩,有几处凉台、亭廊,是沈府的后花园。莲叶铺在清澈的湖面上,遮盖了大半个湖,荷花在绿叶丛中绽放。
“两年前,刘琨将军被陷害而死,圣上却未有对其抚恤,让人寒心。昨日皇上追赠刘琨为侍中、太尉,并赐谥号。阁下曾经追随刘将军,有此结果,也算是一大安慰。”沈庆站在凉台上说道。
“当今圣上赢弱,各地豪强拥兵自重,国家危如累卵。”
“将军昨日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辞,希望王师北伐,收复故土。将军乃青年才俊,又有心怀天下之志,老夫十分钦佩。可惜当今皇上并没有把心思花在北伐上面,而是防着权臣。”
两人正说间,忽听女子喊道“爹爹”,吴樵转身一看,正是莲儿。莲儿身材窈窕,身穿浅蓝色衣服,脸如芙蓉,眉似柳叶,比起那晚更加迷人。
“吴将军,这是老夫的小女,今年十八,名叫莲儿。”
“爹爹,数日前,孩儿见过吴将军。孩儿刚刚路过此处,见爹爹和贵客相谈甚欢,特过来向吴将军问安。”接着,莲儿向吴樵行礼。
吴樵连忙回礼。莲儿给吴樵端茶倒水,吴樵紧盯着莲儿。沈庆微微一笑,对着莲儿点了点头,转头对吴樵说:“吴将军,我家小女自幼酷爱读书,自恃清高,又被夫人溺爱,至今未曾婚配。老夫真心希望她能早日得到如意郎君,了却老夫心头一件大事。”
“莲儿如此优秀,凡夫俗子怎能高攀?”吴樵道。
“将军过奖了。今日天气凉爽,将军可否与小女子一起乘船共赏芙蓉。”莲儿微笑道。
吴樵心中高兴,却又不好答应,看了看沈庆。沈庆“呵呵”一笑,抬手道:“吴将军请。既然我家小女不忌讳礼节,你也不要客气。”
吴樵拱手向莲儿行了个礼,上了小船,随后莲儿也上来。两人坐好后,互相客气了一下,莲儿便划着小船向湖中缓缓驶去。
行至湖面中心,四周都是荷叶,莲花朵朵。吴樵闻到莲儿身上的香味,说:“江南女子温柔似水,能和姑娘相处,实乃荣幸之至。”
“将军客气了。妾身老家在吴兴(今浙江湖州),是一个大户人家,十年前随父母迁居此处。三年前,父亲因拥立有功,蒙当今圣上赏赐,得以封妻荫子。”
“我是并州(今山西太原)人,曾经跟随大将军刘琨镇守上党,抵御匈奴,后南下建康,追随朝廷。不料途中遭遇胡人,妻儿都被其所害。洛阳和长安先后沦陷于胡人,无数百姓死于战乱,城墙内外血流成河。我无时无刻不盼望挥师北上,收复晋家故土,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将军家遭不测,妾身深表痛心。将军有家国情怀,实乃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可惜朝廷偏安一隅,大臣又心怀各异,长此以往,终究难有作为。”
“将军有凌云之志,终有梦成之时。”接着,莲儿摘下一朵荷花递给吴樵,说:“这朵芙蓉好看吗?送给你!”
吴樵接过荷花,说:“姑娘犹如出水芙蓉,艳而不娇。能得姑娘相邀共赏美景,真是三生有幸。”
莲儿含羞不语,吴樵见状不禁心动。接着莲儿又唱起了《四时歌》,吴樵如梦如痴。在湖中游玩了一个多时辰后,吴樵才恋恋不舍地告辞了。
回来之后,吴樵满脑子都是莲儿的音容笑貌,久久不能平静。想到妻子去世不久,自己又年长她十岁,吴樵不敢对莲儿表白。
转眼到了秋天,吴樵一个人骑马路过沈家后花园,好像听到里面有女子声音,便停下来细听。此时传来莲儿的歌声“自从别欢来,何日不相思。常恐秋叶零,无复莲条时。”
吴樵听了不禁神伤,思前想后,决定主动向莲儿求婚。当吴樵的媒婆说明来意后,沈庆大喜,一口便答应下来。
几天后,吴樵带着礼物再次登门,把与莲儿的婚事定了下来。路过湖边时,听见幽怨的琴声,寻声过去,原来是莲儿坐在兰亭里弹琴,旁边站立着两个丫鬟。
吴樵听莲儿弹完后,上前笑道:“莲儿,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为何如此幽怨!”
莲儿站起来躬身行礼,含羞道:“将军来了。”接着吩咐丫鬟看茶。
“这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将军以前听过吗?”莲儿说道。
“曲子没有听过,但是故事却有耳闻。相传是司马相如遇到卓文君时所弹之曲。”
“是的,当时那个夜晚,司马相如弹奏此曲,打动了卓文君,卓文君随后半夜里就和司马相如私奔了。”
“司马相如真厉害。”吴樵笑道,“莲儿,我已经决定和你成亲,你父亲也同意了。我刚刚把聘礼送来,与你父母商定大喜的日子。”
莲儿面露微笑,说:“承蒙将军怜爱,莲儿不胜欢喜,希望能做你的贤内助,和你白头到老。”
“莲儿,江北边境遭受匈奴进犯,朝廷命我出征抵御,几天后就要出发。我和你父母商量把婚事暂时定在明年,你不会介意吧。”
“将军,莲儿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一切都凭将军和父母做主。希望将军早日平安归来。”莲儿上前拉着吴樵的手说道。
不久,吴樵率军渡过淮河,与石勒交战,没想到一去就是两年。
03
在这两年间,吴樵多次击退胡人的进攻,守住了淮河以北的边境,石勒无奈只好退兵。吴樵班师回朝,还来不及回府,便兴冲冲来见莲儿。
莲儿非常高兴,但是脸很快便沉下来,见四周无人,把吴樵拉进闺房中。吴樵觉得不妥,想退出,莲儿急忙说:“将军快离开这里。我父亲有谋反之心,与王敦内外勾结。”
吴樵大惊,说:“不会吧,你父亲一直对朝廷忠诚,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我也是前几天无意中听到父亲和哥哥谈话,才知道他们要谋反。父亲对当今皇上一直不满。”
吴樵坐在桌旁不知如何是好,莲儿说:“我父兄谋逆,实为不忠,将军不可为了我与他们苟合,你赶紧离开建康,我有机会就去找你。”
“这样也好,我先走,明日在城外等你,你尽快与我汇合,我带你去扬州。”
莲儿说:“我暂时不能去找你,父亲对我看得很严,他也担心走漏风声。”
随后莲儿剪下一束秀发交给吴樵,深情地说道:“妾身永不变心,如果有相逢之日,希望将军不会忘记我们的恩情。”
吴樵心中难过,说:“你一定要保重!”
吴樵从莲儿的闺房里出来,迎面碰上了沈庆,吴樵忙行礼。沈庆笑呵呵地说:“贤婿,听说你凯旋而归,朝廷升你为扬州刺史,真是可喜可贺啊!莲儿是不是迫不及待了。”
吴樵忙道:“刚才和莲儿商量婚事,所以急着想回去准备。”
“好啊,老夫就等这一天。你先别走,我还有事情与你相商。”
“大人,我刚回朝廷,还未见过上司,他们还在等我回去交差。明日我再来登门拜访。”
“好吧。”
吴樵回到家中,收拾行礼,一想又觉不妥,自己一走了之,岂不是置朝廷于不顾。吴樵一夜未眠,思前想后,快马加鞭直奔皇宫面见皇帝。
司马睿闻言大惊,迅速调动人马,由吴樵带领军队抄了沈家。莲儿站在人群中瑟瑟发抖,犹如待宰的羔羊。吴樵站在远处看着她,心中愧疚万分。吴樵从沈府中查出了大量信简,都是沈庆父子与王敦商量谋反之事。
司马睿大怒,下诏将沈庆父子斩首,妻女发配洗衣坊为奴。
几天后,王敦谋反,攻破建康。吴樵被迫退出城外,回到扬州。司马睿只好将沈庆家属释放。王敦在建康随意屠杀大臣,朝廷上下惶恐不安,战战兢兢。王敦不久退兵回江州,继续遥控朝廷。司马睿在忧愤中驾崩,终年四十六岁。司马睿的儿子司马绍继位。
两年后,王敦再次反叛,攻下建康。吴樵等人奉命还击,在秦淮河畔阻挡王敦。在苏峻的支援下,朝廷击败了王敦,王敦不久病亡。苏峻在平叛中战功卓越,被封为邵陵郡公。苏峻借机壮大自己的势力,渐渐也有了谋反之心。
吴樵虽然在平叛中立下战功,但是并没有接受朝廷的封赏。重新回到建康的吴樵四处寻找莲儿,却不知道她的下落。
04
这日夜晚,秋高气爽,明月当空,同僚们邀请吴樵去秦淮河喝酒。大家说道:“吴将军即将回扬州,我们想为将军践行。最近秦淮河上来了一个美女,名叫子夜,色艺俱佳,我们已经预定好今晚相见,将军不可错过。”
秦淮河上灯红酒绿,人潮如织,吴樵叹道:“去年,我们还在这里与叛军交战,而今我等却在此享受,怎么对得起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
“吴将军深明大义,难能可贵。如今我朝重归太平,也是可喜可贺,我们也借此庆贺一下。”
此时,很多达官贵人在和歌妓喝酒猜令,互相搂搂抱抱,场面污秽不堪。吴樵对同僚们说:“商女重利,不知亡国之恨,也不知家破之苦。尔等切勿和这些女子在一起,误了前程。”
吴樵忧心忡忡,同僚赶紧劝酒。此时,一艘画船缓缓驶来,众人大喊:“子夜姑娘来了。”大家肃然起敬,禁声端坐。不久便从船里传来忧怨的琴声。吴樵心中一震,同僚们笑道:“据说这是司马相如失传已久的《凤求凰》,今晚真是有缘一饱耳福啊!”
接着传来歌声“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
吴樵大惊,双手开始颤抖。同僚见状笑道:“将军不要激动,子夜姑娘虽是歌女,但是卖艺不卖身,而且已经有心上人了。”
“什么……她的心上人是谁?”
“当今朝廷重臣邵陵郡公苏峻二公子苏孝。”
吴樵猛然站起来,大踏脚步跨上画船,中年船夫想拦着他,被吴樵推开。吴樵掀开珠帘,大声喊道:“莲儿!”
里面一个浓妆艳抹的青年女子停下歌唱,站起来瞪着眼睛看着吴樵,良久说道:“莲儿已经死了,我现在叫子夜。”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惊喜道:“小姐,是吴将军。”然后看了看子夜,马上笑脸消失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吴樵非常愤怒,大声呵斥道。
“我为什么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吗?”子夜木然地说道,然后低头缓缓坐下。
“我一直都在找你,你现在跟我回去。”吴樵上前拉住子夜的手,子夜用力摆脱,说:“我和你萍水相逢,不要在这里拉拉扯扯,请你自重。”
“莲儿,你不要这样,我一直都在想你,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将军,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提好吗?我有什么资格恨你,我本来就是罪臣之女。”
突然,船里进来一位青年公子,容貌俊秀,他对吴樵呵斥道:“你是何人?敢调戏我家女人!”
吴樵惊讶地看着青年,又看了看子夜。子夜把嘴唇一咬,侧过脸不看他。
吴樵大怒,指着青年问子夜:“莲儿,这个男人是谁?”
子夜满脸悲伤,一声不吭地坐着。青年走上前揪着吴樵,骂道:“你他妈的是谁?竟然调戏老子的女人。”
吴樵用力打了青年一拳,青年大怒,抱着吴樵扭打在一起。两人从船里打到船外,引来众人围观。画船晃来晃去,两人都掉到河里去了,吴樵的同僚,青年的家丁纷纷上前打捞。子夜自始至终坐着,一动不动。
这个青年是大臣苏峻之子苏孝。吴樵与苏孝为了争夺子夜大打出手,传到朝廷,众臣纷纷摇头叹息。皇上得知吴苏两人为一歌女争风吃醋,将两人免职。吴樵因为得罪了苏峻被关押起来。
在牢房里,经过外面朋友的打听,吴樵才渐渐知道:
三年前,沈庆谋反被灭族,莲儿和母亲被押往官营为奴,在宫廷洗衣做饭。母亲几个月后病死,莲儿不久被朝廷释放,和奶妈两夫妻流落在秦淮河。因为没有生计,莲儿便租了一条小船在秦淮河上卖唱,不久改名为“子夜”。坐在子夜旁边的是她的奶妈,撑船的是奶妈的丈夫。几个月前,苏孝游玩秦淮河,见子夜貌美如花,又有才情,十分喜欢,买了一艘画船赠送给了她,后来又送给子夜一副古琴。苏孝一直纠缠子夜,子夜既不答应也不回绝。
吴樵虽然对莲儿的遭遇十分难过,但是却痛恨她在秦淮河上卖唱,当时他恨不得要冲上去给她一巴掌。
05
半年后,吴樵在同僚的帮助下被释放。心灰意冷的吴樵每天坐在乌衣巷旁钓鱼,离子夜的画船不远。
这天上午,秦淮河上空烟云朦朦,春雨悄无声息,吴樵全身湿透,依然木然地坐在岸边钓鱼。子夜走过来,蹲下身子给他打伞。吴樵看了看子夜,子夜看着已经断裂的朱雀桥,两人都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子夜喃喃道:“朱雀桥断了,河岸的人过不来了。”
“是我放火烧的。”
“为什么?”
“为了阻止王敦的叛军过河。可惜叛乱虽然平定,淮河以北的领土却全部落入胡人之手。”
子夜眼露哀怨的眼神,说:“桥断了可以重修,缘分断了无法重来。”
吴樵神情落寞地看了一眼子夜,深深地叹一口气。
“自古红颜多薄命,今日欢喜明日悲伤,随波逐流,不知归处。”
吴樵转过头来看着子夜,说:“你一直都在我心中。”
“世事难料啊!”子夜脸上淡施铅华,发髻松挽,青丝在微风中散开,两眼无光地看着水面,好似大病初愈。
“你为何如此憔悴?你真的和苏孝好上了吗?”吴樵说道。
“我和他是清白的,你想多了。”子夜悠悠说道,“我每每想起往事,繁华犹如一梦,没想到我也会有沦落风尘之日。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
“我也经常想念过去,还有和我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那段金戈铁马的日子。”
“我现在是一个风尘女子,你不要为了我误了自己的前程。”
“我现在是一个普通百姓,还有什么前程?”
“难道你忘了当初的诺言吗?收复中原,光复晋土。”
“我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帮不了,光复晋土有何意义?”吴樵把钓鱼竿放下。
“此言差矣!将军心怀天下,为国为民,岂能儿女情长!昔日骠骑将军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所有的付出,既是为国也是为了家。我已经失去过妻子,不想再让悲剧重演。”
“我在大家庭中无忧无虑地长大,读书识字,得父母宠爱。长大后,希望找一个如意郎君共度一生。不幸家中遭遇变故,只留下我一人苟且偷生。本以为江南一方净土,没有祸端,自王室南下,也片刻不得安宁。”
“国破山河碎,兵荒马乱,连年战争,百姓也只能自求多福。”
“将军,你莫要这样想,多少人在盼望你去拯救他们。”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此时来往的船只传来划过水面的声音,两人都不再言语。
几天后,吴樵依然和往常一样来钓鱼,突然传来锣鼓的声音,抬头望去,见一队人马披红挂彩走向子夜的画船。
子夜头盖红巾,被人迎出。吴樵大惊,一问才知道,子夜嫁给了苏孝。苏孝披红挂彩趾高气昂地坐在马上迎娶子夜,子夜将奶妈两夫妻打发回了老家,自己独身跟着苏孝走了。
吴樵顿时感觉头晕眼花,天地都在晃动,瞬间倒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众人见他醒来纷纷散去,管家找到他,把吴樵接回家中。
吴樵生无可恋。几日后,朝廷来了圣旨,让吴樵官复原职,回扬州任刺史。不久,吴樵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建康。
06
此时司马绍驾崩,终年二十六岁。年仅四岁的太子司马衍即位,由太后临朝听政。
三年后,苏峻父子谋反,夺取了建康,城里又是一片兵荒马乱,百姓和官员都惶惶不可终日。建康刚刚平静下来的日子又被打破了,太后带着小皇帝将宫城迁移至石头城。
太后命各路将领前来救驾,然而大家都有顾忌,按兵不动。危难之际,吴樵亲自联络各方人马,推选征西将军陶侃为盟主,自己为前锋,奉命讨伐苏峻。
吴樵带领部队抵达建康,站在城墙上的正是苏峻和苏孝父子。吴樵对将士喊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吴樵亲率将士奋勇向前。经过一个月的努力,终于攻破城墙,吴樵率大军进入城内。
苏孝站在不远处,拿着剑喊道:“吴樵,你赢了,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有完,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做一个了结。你如果是一个男人,就下马过来和我决斗。”
吴樵冷笑道:“好!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说罢便要下马。众将纷纷劝道:“将军,不要和他计较,我们直接杀了他就是。”
吴樵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们不要管我。”
吴樵不顾众将拦阻,下马提剑走向苏孝。苏孝满脸狰狞,大喊一声“去死吧!”,挥剑恶狠狠扑向吴樵。两人你来我往在城门边决斗。
苏孝就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发出怒吼声,吴樵同样也咬牙切齿。几十个回合过后,吴樵击败苏孝。苏孝倒在地上喊道:“就算你杀了我,子夜也不会嫁给你!”
吴樵大怒,挥剑将苏孝人头砍下,用布包好,带着小队人马直往苏府。
苏府的仆人见状,慌忙下跪,吴樵直接向大堂走去,门口丫鬟早已跪在一旁。吴樵走进去,子夜正端坐在堂屋里发呆。
吴樵不知道,就在一个月前,子夜正在堂屋里写字,看见苏孝披挂整齐正要出门,问道:“你要去哪里?”
苏孝冷笑道:“夫人,你的情郎来了,想不想见他?”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和我成亲三年,从未和我同房,如果不是我喜欢你敬重你,我早把你杀了。”
丫鬟们听见,无不惊讶,在一旁窃窃私语。苏孝喊道:“你们说出去吧,我苏孝无能,为了一个女人,甘愿受奇耻大辱。”丫鬟们吓得全部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多谢夫君不杀之恩。”子夜冷冷道。
“哼,我这次一定要亲自砍下他的狗头,让你也尝尝失去爱人的滋味!”
子夜惊讶地站起来,说:“发生什么事情?”
“你久居后院,不知朝廷大事。实话告诉你吧,当今朝廷腐败无能,我们发动了兵变,已经拿下了建康。朝廷派人前来讨伐,吴樵是先锋。”
“什么?你们要谋反?”
“哼!都是他们逼我们的,我们苏家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却终日打压排挤我们。”说完,苏孝便往外走,在门口停住,说道:“子夜,我知道你爱他,你可以为他背叛你的父亲,你和他的事情,你奶妈都告诉过我。我真的很爱你,此去也许是永别,夫人保重。”说罢便大踏步走了。
子夜哭道:“我父亲谋反,如今丈夫也谋反,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一连几日,子夜都茶饭不思。一个月后,子夜正端庄堂前,丫鬟跑进来喊道:“夫人,不好了,老爷和大老爷都被杀死了,敌人很快要来了。”
“自作孽不可活!”子夜自言自语道。
此时,吴樵气冲冲走过来了,把苏孝的人头扔在子夜身旁。子夜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看着苏孝的人头,眼泪出来了,随后不紧不慢跪下。吴樵冷笑道:“夫人别来无恙?”
“将军,你为何要这样做,是国仇还是家仇?”
“既是国仇也是家恨。我杀了你的夫君,你是不是很心痛?”
“苏孝罪有应得,我只为自己难过。”
“你为什么要和苏孝成亲?说啊!是不是因为他父亲有权势。”吴樵大声喊道。
“将军,妾身虽是罪臣之妻,但也知道礼节,你不要再提往事。苏孝叛乱,罪不容诛,作为家属,任由朝廷和将军处置,但是不可以侮辱我。”
“我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
“苏孝比我小两岁,年少轻狂,虽志大才疏,但他真心爱我。”
“什么?”吴樵拔出剑喊道,“你这个女人,我今天要杀了你!”
副将赶紧上前劝道:“将军息怒,皇上有旨,苏峻和苏孝家属应由朝廷发落,将军切勿擅自处置。”
“你杀了我吧。六年前,我就该死了。”子夜毫无表情地说道。
“把她们全部带走。”吴樵把剑往地上一扔,转身大踏步离去。
子夜先是被拘押在营房中,几天后被朝廷赏赐给吴樵。吴樵因平叛有功,升为江州刺史,吴樵想和子夜在一起,婉言谢绝,留在朝廷任职。
吴樵亲自牵着马来接子夜。子夜拒绝乘马,吴樵只好陪着子夜步行。吴樵边走边看着子夜,子夜穿着粗布衣服,头发凌乱,一声不吭、两眼茫然始终看着前方。子夜到了吴府,以奴仆身份侍奉吴樵。
“你为何跪拜我,你忘了你的身份吗?”吴樵不满地说道。
“奴婢是罪臣之妻,大人现在是我的主子,奴婢当然要跪拜。”
“奴婢?你什么意思?”
子夜低头不语,吴樵怒道:“好啊,既然如此,我就罚你做一辈子的奴才。”
“多谢大人。”子夜起身离开,吴樵气得全身发抖,喊道:“你不要后悔!”子夜停了一下,低头离去。
07
几个月后,建康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吴樵想念子夜,决定前去看望她。
子夜刚刚洗完衣服,正坐在廊下休息,见吴樵来了连忙躬身施礼。吴樵拿着一副锦衾寒衣说道:“子夜,天气寒冷,我给你送来衣服。”
“奴婢多谢大人。”子夜接过衣服,恭恭敬敬地说道。
“你能不能不要称呼自己为奴婢,既然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也不逼你。我知道你有想法,但是你不要委屈自己,你这样我很难过。”
子夜低头不语,眼睛在闪烁,嘴唇微动,想说好像又不好意思开口。吴樵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编写《四时歌》,最近有进展吗?江南的冬天也很美,你写过冬景吗?”
子夜点了点头,轻声吟唱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吴樵一听不禁心酸,把手一甩,转身离去。子夜先是一怔,接着眼泪如喷泉而出,可是吴樵并不知道。
冬去春来,寒暑易节,转眼子夜在吴府已经有三年了。这天,吴樵在堂屋里遇见子夜,终于忍不住问道:“子夜,你宁愿做奴仆三年,也不愿嫁给我,为何?”
“奴婢是罪臣之妻,蒙大人垂怜,给奴婢以安身之处,已经不胜感激,怎能有其他妄想。何况夫君新亡,奴婢应当恪守妇道,从一而终。”
“从一而终?你本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如果不是你父亲以一己之私,置国家不顾,我们早已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我要等到你答应我的那一天,我会一直等下去。”
“大人还有其他事情吗?没有奴婢就走了。”子夜转身离去。
“子夜,我为了你放弃朝政,就是为了来陪你,你为何如此待我?”
子夜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吴樵把桌子上的书简拿起来狠狠地扔在地上,丫鬟吓得跪在地上发抖。
几个月后,初秋的一天,子夜正在洗衣服,吴樵走进来冷冷地说道:“告诉你一个消息,我马上要成亲了,可惜新娘不是你。”
“是吗?”子夜头也不抬地说道,“那就恭喜大人了。”
“我是来告诉你,没有你,我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大人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
“你……”吴樵拂袖而去。他不知道,子夜此时已经心如刀绞。
几天后,吴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吴樵和一位亲戚家的女儿结婚了。各级官员纷纷前来祝贺,皇上也安排宫廷送来贺礼。
而这时,吴樵不知道,在院子的角落处,子夜正两眼无光茫然地看着喜气洋洋的他,口里喃喃道:“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合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吴樵再也没有去见子夜,也不再提她的名字。
08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夏天。月亮初升,吴樵坐在凉台上看着荷花,想起往事,便叫人唤子夜过来。
“大人,唤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吴樵心中一颤,这声音凄凉而无力,既熟悉又陌生。吴樵转身一看,面容憔悴的子夜正站在凉台外颤巍巍地看着自己。
吴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快步走到子夜身边,子夜把头低下。吴樵轻轻抬起她的脸,然后抚摸着她的头发,哽咽道:“子夜,你比以前瘦多了。你才三十岁,一年不见,怎么会有这么多白发?”
子夜看着吴樵,没有吭声,眼里却渐渐有了泪花。吴樵再也控制不住情感,紧紧地抱着子夜,像孩子一样低声哭泣。
子夜轻声说道:“你今天怎么啦?”
吴樵擦了擦眼泪,说:“我仿照你家建的兰池和凉台,可惜只有几亩湖。如今荷花盛开,却不见采莲人,想起往事,故此伤心。”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一直想把它忘掉。”
“可是我无法忘记。那晚明月照彩云,清风徐来,望月怀乡,想起往事。中原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被胡人残害辱虐,盼望王师北上,恢复故土。没想到听到你的歌声,让我如梦如痴,忘了国仇家恨。”
吴樵从怀中掏出一束秀发,这正是十年前离别的时候,子夜送给吴樵的。吴樵说:“子夜,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的承若吗?”
子夜含泪道:“我没有背叛诺言,我是你的女人,现在还是处子之身。”
吴樵惊呆了,说道:“这又是为何?”
“我不能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父亲不忠,但是我不能不孝。我也不能背叛你,我答应嫁给苏孝,因为他承若帮你官复原职。我不想看到你因为我而沉沦,我知道你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我虽嫁给了苏孝,但是从未和他同房。苏孝死了,我很伤心,因为他真的很爱我,但是我心中只有你。”
吴樵泪流满面,说:“我现在才明白苏孝为什么那么恨我。子夜,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对不住你,让你受尽苦难,我没有理解你,让你伤心。我太自私了,从来没有替你着想……”
子夜顿时泪如雨下,一字一句地说道:“夫……君……”
吴樵惊喜万分,说:“子夜,你知道吗?我等你这两个字,已经等了十二年了……”突然双手发抖,说不出话来。子夜大惊,慌忙给他抚胸按背,吴樵慢慢倒在地上。子夜大声呼喊:“快来人啊,老爷出事了。”
夫人和仆人闻见急急忙忙赶来,将吴樵抬至里屋。
吴樵醒来时,只见夫人坐在床边哭泣,问道:“子夜呢?”
夫人满面欣喜,对丫鬟说:“老爷醒来了,快去请子夜姑娘过来。”
吴樵有气无力地说道:“夫人,让你受累了,如果我走了,你要找个好人家嫁了。”
夫人哭道:“夫君,你莫要说这样的话,你会好起来的。”
“十二年前,子夜就和我订过婚,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为了我,付出了太多。我走后,你们务必要善待她。”吴樵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大家闻言,都放声大哭。
子夜进来了,跪坐在吴樵身边,又喜又忧,说:“你昏过去三天了,我和夫人好担心你。”
“子夜,我对不住你,辜负了你。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想告诉你,十二年来,你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中。”
子夜闻言泣不成声,说:“将军为国为民,是当世之英雄。我敬佩将军的人品,一生甘愿为你付出。我之所以改名子夜,是为了纪念与你相识的那个晚上。我是一个弱女子,没有远大理想,只想国家有太平之日,能和心上人在一起,我也希望心上人能够理解我关心我。”
吴樵看着子夜,拉住她的手说:“十二年前,我遇见你的那个晚上,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时刻……我多想和你一起“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可惜有缘无份,又天不假年……”
子夜把头匍伏在吴樵身上痛哭。吴樵艰难说道:“子夜,我想听你唱《四时歌》。”
子夜擦了擦眼泪,轻声吟唱道:“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吴樵渐渐神智不清,不停地说:“长安……子夜……莲儿……”不一会儿,吴樵在壮志未酬和对子夜的遗憾中去世了。几天后,子夜悄悄离开了吴府,重新来到了秦淮河畔。
半夜时分,子夜独坐船头歌唱《四时歌》,声音哀婉,过往文人墨客闻之无不落泪。子夜的故事在秦淮河广为流传,大家纷纷感叹:“只有吴樵这样的英雄人物才配得上子夜姑娘。”
因为她的缘故,每逢此时,有名士达客仰慕其名,久久不愿离去,争相互和,赠与钱帛财物。一年后,子夜在寂寞孤独中离世,留下《子夜四时歌》永传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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