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啊,奶奶

作者: 浅池溶月 | 来源:发表于2023-08-25 10:4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文责自负。

    奶奶在我记忆中的齿痕并不深刻,比起姥姥,比起二姥爷,甚至是早逝的大舅妈,对于来说,奶奶的存在感弱了很多,我们之间的关系很淡,淡到儿时的记忆中都没有她的存在。

    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要说她是陌生人,那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奶奶出生在一九二几年,兄弟姐妹也有很多个,而她嫁给独生子的爷爷后,连生了七个孩子,头一个是大姑,下面有六个男孩,只不过当时年成不好,缺吃少穿,我爸下面的那个孩子,出生一个多月就夭折了,之后又过了几年,奶奶又生了我五叔(论男子排行,我爸是老四)。叔伯成家立业后,一一分家,奶奶和曾祖母常年跟五叔一家住在一个院子。不像现在的孩子奶奶姥姥争着宠,邻居家孩子有奶奶哄,我们没有奶奶的爱,甚至也以为自己是没有奶奶的孩子。

    哪天,姥姥来我家了,妈妈破天荒地去集市上割了一小块儿肉,又摘了韭菜,剁碎准备包饺子,妈妈安排五六岁的弟弟去五叔家,喊奶奶来吃饺子。弟弟绕过屋后的沟,从我们家跑到沟对面的五叔家。当时五叔家的门从里面锁着,弟弟怎么拍门都无人应答,他急得团团转,但没有完成妈妈交待的任务,他不敢回去。当时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扯着嗓子大喊:“小易(五叔的儿子),快开门,俺妈让我喊恁奶奶上俺家吃饺子……”邻家阿婆听见弟弟的搞笑喊话,于是帮忙喊门。奶奶出来后,邻居还戏谑着跟奶奶说这事儿。孙子来喊奶奶吃饭,竟然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奶奶,只以为是堂哥的奶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故意气人呢,其实是他压根不明白他跟小易共有一个奶奶。不过这也侧面说明一个问题:他的认知里没有奶奶的存在,邻居家的孩子都跟奶奶住在一起,有奶奶照顾,奶奶常年跟小易他们住在一起,那可不就是小易的奶奶嘛。

    这件事儿没有给奶奶造成任何影响,她依然跟五叔共用一个院子,只是后来分了灶。我们也渐渐明白了,邻居奶奶跟奶奶是不一样的,奶奶是爸爸的娘,我们是她的孙子孙女,是她十几个孙子孙女中的一员,不住在一起,她也没有给我们过多的爱抚,依然改变不了她是我们的奶奶的事实。

    不知不觉奶奶已去世九年,我以为时间会抹去为数不多的记忆。实际上,回忆就像一张网,不断捕捉着飞撞上来的小虫子。当我试图忘记的时候,发现有些事儿像刻在我的脑海里一样。

    记忆最深莫过于年幼时经常去五叔家给奶奶梳头。最初是妈妈吩咐的,虽然疑惑,但是乖巧如我,也完全听从妈妈的安排。后来一到周末,无论多忙,依然雷打不动地跑去给奶奶梳头发。我现在还记得奶奶头发上那个磨得明晃晃的发卡,小时候总猜测是不是银的,值不值钱。奶奶的头发很稀疏,摸起来软软的,跟我稀疏又软软的头发真像,只除了白发不同。小时候我很喜欢摆弄人的头发,弄起她头发也乐此不疲,堂姊妹只有我愿意跑过去给奶奶梳头。

    奶奶很爱干净,一辈子都是,从来都是一尘不染地出现在人群里,就是后来到了八十多岁,她也还每天洗衣服洗澡。她说不喜欢自己身上有异味儿。她的身体一向很好,除了偶尔的咳嗽,几乎没有吃过药。可惜我刚参加工作几个月,她就病倒了。开始还能走动,后来不愿意锻炼卧床不起。五个儿子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家轮流半月照顾,然而她无病无痛时只需提供饭食,而现在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小便也不能自理,想要跟以前一样干净可能吗?除了轮到我家和五叔家的时候,她才可以自在些,干净清爽些,尤其是我妈,一边埋怨奶奶之前最不喜欢她,一边忙着在奶奶面前跑前跑后,擦屎刮尿。看到这个场景,我不得不佩服我妈。我九岁那年,妈妈生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爸爸又不会做饭,但是一家子要吃饭啊。妈妈做了个决定:让我去把奶奶喊过来蒸馒头。就是这个决定让我产生不大不小的心结,我没想到奶奶竟然会不耐烦地说出让我学着做,嘴里还一个劲儿说别人家的孩子都会做。当时很生气,我就是其他人口中别人的孩子,从小懂事儿,学习好,回家还知道干家务,可是我才九岁啊,只会烧茶馏馍,妈妈还没有教我和面蒸馒头擀面条,奶奶这一句话把我打击得不轻,我想着就是看在我大冬天还跑过去给她梳头那个份上,她也得答应我啊,可惜我多想了。妈妈知道后也很生气,她挣扎着起床,手把手教我和面蒸馍。爸爸看到我在蒸馒头,虽然心疼,但什么也没有说,他才不会说自己的母亲的不是呢。

    七八岁的我跟着奶奶一起去地里拣麦子。起初她喜欢带着我们这群孙女去,几个孩子跟在她后面叽叽喳喳地像小鸟儿,她也不寂寞。那时候太阳真毒啊,但是我们好像也一点儿也不怕,挎着比自己都大的竹筐子,随着竹筐里的重量增加,本就幼小的身子也跟着歪歪楞楞起来,这倒是其次,最怕的是跑太远,口渴难忍,却找不到水喝。

    那个时候才发现太阳淬了毒一般,高高地挂在天空,感觉却像个恶毒的孩子一样,一直追着我们跑,真累啊,两眼发黑,嗓子冒烟了,奶奶不说回家,我们也不敢私自回去,然而实在是太渴了,这时候面前要是有一杯水的话,我们肯定得为谁喝水而打架。

    举目四望,发现我们离村子都有一定距离,想找水不现实。奶奶转头看向我们面前的那条快干涸的小江。小江水不多,只有一条细流证明着它的存在,其他地方都是淤滩,长满了野草,我们平时还在那放羊呢。她率先蹲下,先捧了一捧水洗脸,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又捧一捧水咕咚咕咚地喝。我心里说不出的惊讶,怎么可以喝江水呢?但是看着小姐妹学着奶奶的样子,一个个蹲下身子捧着江水喝,我心里更是捏了一把汗,倒不是担心之前牛羊尿到里面了,而是担心蚂蝗被她们喝进肚子里去。

    奶奶看我愣着不动,问我为什么不喝,我用大人们常讲的故事来反驳她:有一个人喝了江水,过几个月,那个人越来越瘦,肚子却越来越大,去医院检查,才发现肚子里密密麻麻都是蚂蝗。原来他喝江水时,没留意喝进了蚂蝗,之后蚂蝗在他肚子里繁殖,不停地汲取他的血液,直至他变成那副样子。我不知道爸爸讲那个故事是为了教育我们不要随便喝生水,还是单纯为了讲故事,最终我也没有喝那江水。嗓子冒烟了,嘶哑了,还忍着,直到回家后抱着瓢,咕咚咕咚喝了满满一大瓢水,只把个肚子灌得滚圆,我在奶奶心中又多了个犟脾气。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无论是个头还是体力都变了,跑得比她快,手脚比她麻利,她筐里的麦子远不如我们筐里的多,她就不愿意带我一起去拣麦子了。那个时候,虽然逢年过节叔伯都给她米面油吃,但是她也不闲着,收麦季节她就拣麦子,让我爸给她碾好,卖钱零花。

    后来村子整天搬迁,我家贫,加上我还在念书,暂时没有钱能在新宅基盖房子。眼看着原本偌大的村子只剩下破败的土屋,只剩下老弱滞留于此,爸爸出去打工了,弟弟也偷偷下学跟着二妗子出去打工了,我去县城上学了。妈妈一个人在家,陪伴她的还有一头牛,不是耕牛,是要用来换钱的。那个时候小偷较多,经常听到小偷穿墙偷牛的消息。我妈一个人有些怕,跟我们一个村子的姨奶就说让奶奶来跟妈妈作伴。结果妈妈一提,奶奶不但拒绝了,还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锁上老房子的门,跑去我三伯的新家了。后来姨奶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在我家,她直言年纪大了,不想折腾,老村子里都没啥人了,谁还在那里呆着啊。她让我妈白天干地里活,早点儿回家,拴上门就可以了。惹得我妈一肚子怨言,我对奶奶又添微词。

    奶奶偏心,不疼哥哥、我还有弟弟,我早就在妈妈的口中得知,更从奶奶所作所为中看出了。哥哥出事后,老家也没有什么人了,村里要把老村子夷平为农田,我家终于也从老村子搬了出来。在新村盖上了平房,那个时候新村基本都是楼房,叔伯家有也都是楼房,我们家就显得狭窄,奶奶不太喜欢上我们家,尽管爸妈对她很好。

    新村里一家一处宅家,老人只能依附着儿子。叔伯几个相商让奶奶轮流住,奶奶自己不做饭,一个儿子轮流一个月养娘。奶奶不愿意,她一辈子清净惯了,一个人做饭吃饭很开心,所以想在新村还像以往那样,自己起火,儿子兑东西,然而奶奶这次要失望了。虽有五个儿子,谁也不愿意让她在家另起炉灶。大伯母说房子是儿子的,她和大伯以后都不一定有地方住,更何况是奶奶,再说了新盖的楼房谁舍得让她在里面烧火做饭啊!二伯母也是同样的意见,不过就算是二伯母同意,奶奶也不想去。因为这一辈子她都怕二伯母,二伯母是敢骂她的。奶奶想继续在三伯家,可是奶奶在那儿住的这一段时间,三伯也没让她一个人起火,他也说没有多余的地方让她弄个灶屋啊。我爸倒是愿意让她去我家,我家虽是平房,后面的偏房却是盖了几间,我们自己用了一间灶屋,奶奶想来,我爸是愿意给她弄一间灶屋的,只是奶奶不愿意。

    叔伯们又开始劝:年纪大了,不用做饭,家务啥都不用操心,多好啊!奶奶还是各种不愿意,他们都觉得奶奶难说话,事儿多。爸爸却懂得奶奶不愿意的症结,于是爸爸提出:一个月太久了,换成半个月轮一次,老娘该去谁家了,不要让她一个人去,要主动去接,可以提前接,不能推后,最重要的是半个月里至少改善两次生活,人年纪大了,多吃水果易于排便,要给老人买水果吃。叔伯都答应了,于是奶奶就开始了“漂泊”的日子,至于大家是否严格遵守这个规则,给奶奶改善生活这个事儿,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爸妈是严格遵守,并且是只多不少。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奶奶多了理解,毕竟孩子多,疼不过那是有的,没想到奶奶又一次伤我心。

    那年奶奶轮到在我家过年,而弟弟也回来过年了,原本她一个人住一间屋子,弟弟回来已经住那个屋子里,她轻车熟路地准备把自己的东西放到那个屋子里,却发现床上都是弟弟的东西,她登时就有些不高兴了。我家只有三间卧室,爸妈睡一间,弟弟一间,我睡的那房间很小,对着楼梯间,还没有窗户,奶奶平时都不愿意睡那个屋里的。奶奶想让弟弟给爸爸睡,妈妈跟我睡,她自己一个房间,但是弟弟大了,十五岁就出去漂泊的他,回家不能没有自己的一间房啊。爸爸这次没有顺着奶奶,他让奶奶和我睡一个屋。还未等我嫌弃,奶奶却不愿意了,待在五叔家不肯走,还一个劲儿跟五婶诉苦说没地方住,絮絮叨叨地嫌弃我家也没有太阳能热水器,每天洗脚都不方便。她就想住在五叔家。爸爸看出来了,但还跟她保证:没太阳能可以烧水,每天都烧热水让她洗脚。至于住的地方,只是暂时跟我睡,年初六弟弟就走了,她就不用跟我睡了,再说那个时候我都上高三了,初八也开学了,她只是暂时艰苦几天。我忙着在家帮妈妈准备年货,不知道爸爸和弟弟在五叔家说了什么,只知道最后爸爸气鼓鼓地回来了,破天荒地在家指责奶奶。

    爸爸虽然脾气坏,但是无论是大姑家有事儿,还是叔伯有事儿,他都能丢下自己家的活儿跑去帮忙,对奶奶孝顺更是没话说。就算是之前家庭条件不好,奶奶轮到我家的半个月里,我爸爸依然严格执行一个月改善两次生活的任务,每次奶奶来,爸爸都是提前上街买好奶奶喜欢吃的东西,或是鱼或是肉或是猪肺。家里炖鸡蛋羹的时候,炖两碗有奶奶的一碗,炖一碗的话,奶奶不端,我们还是会端到奶奶面前,给她吃的。

    那天爸爸确实生气了,我问奶奶为什么没来,爸爸看着我没说话。弟弟则开口说:“奶奶说跟你睡,会把她冰死……”原来不等我嫌弃她,她就开始嫌弃我了。虽然从小到大我跟她在一起不多,但是她还是我奶奶啊。大冬天她穿着厚棉袄没办法梳头,不都是我帮忙梳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的确,冬天我浑身冰凉,一个人睡的时候,半夜都暖不热被窝,但是奶奶也不至于说这话吧。

    彼时已是大年二十九了,爸爸生气了:“说不来就不来吧,就咱家穷,没地方住,看不上咱家也正常!”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那天,奶奶竟然自己来了,进门就指挥爸爸去五叔家把她的衣服被褥拿来。后来我们才知晓,原来五婶家楼上也有房间,但堂弟堂妹打工都回来了,一人住一间,还剩一个房间没打扫,里面还堆放着杂物,过年事忙,没人收拾。再说了不该谁管,谁也不愿意让她多待啊,她在那的一晚上,是跟堂妹睡在一起,堂妹嫌弃她老打呼噜,不愿意跟她睡在一起,五婶话里话外提在该谁家管就上谁家住,她只能灰溜溜地来了。爸爸还是没说什么,依言把她的东西搬了过来。

    正月初三,奶奶的娘家侄儿来了,吃完饭一堆人在门口沐浴着阳光叙家常。奶奶说许久没有洗头发了,头痒,想洗头,只是她穿着棉袄没法洗。我听后忙跑去烧了一大锅水,给她洗头发,洗好后又用吹风机给她吹干,还给她梳好,扎起来。表叔伯都夸我,不但学习成绩好,对奶奶还那么好。只听爸爸悠悠地说:“这样好,俺娘还不喜欢哩!”看表叔疑惑,爸爸把憋在心头的话说了出来,表叔伯纷纷指责奶奶做得不对。奶奶很尴尬,试图解释自己并不是嫌弃我,只是人老了,怕冷,而我身上太凉,冰得她一夜睡不着。

    她不知道我的心被早她这句话打了个结,哪那么好解开啊,再说本就不是特别亲密的关系。小时候我绕过屋后的沟,迎着北风,脸冻得通红,跑到五叔家只是为了给她梳头的场景像放电影一样闪现,然而她给予我的是什么呢?是嫌弃我九岁还不会蒸馒头做饭,还是嫌弃担心我身上寒冷会冰死她呢。我可以理解她子女众多,孙子孙女十几个,她疼爱不过来,但我更清楚她只是心里没有装我罢了。打小我就羡慕五叔家的俩堂妹,可以在奶奶的怀里撒娇,可以很随意地拿奶奶的东西吃,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读红楼时,看贾母疼宝玉,宝玉滚到她怀里,其他孙子孙女有这样的待遇吗?我也终于懂得五六岁的弟弟去五叔家喊奶奶吃饺子,却喊出那是小易的奶奶的言论。想起之前一个同学说自己的奶奶很坏,所以奶奶死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回家。我突然坏心地想到,要是哪天她不在了,我是不是也不会哭,是不是也不愿意回家。不过不论我心里如何疙瘩,表面上我该怎么对她还是一样的对她,主动给她洗衣服,给她端茶倒水。

    我上大学时,家里条件好一些,我家也在平房上又加盖了一层,也成了楼房,这下奶奶来我家就不用吵着没地方住了。爸爸还在洗澡间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这下她来了洗澡也方便。可能是这几年住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也可能是奶奶年纪大了,知道挂念孩子了,亲戚给她捎的零食,她也开始分给我吃了。我做饭的时候,她赶紧去烧火。惹得爸妈都说我长大了,脸也白了,要知道奶奶在我家是从来不会去烧火的人,喊没想到现在反而给我烧火了,尤其是我妈,觉得特别稀奇。我妈说这一辈子都被我奶奶压着,虽然她对奶奶很尽心,但是奶奶有点儿捏软柿子,在我家从来不帮忙干活,只等着端吃端喝。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坐在桌前看书时,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也像模像样地拿着我的书看,书拿倒了都不知道。看着她的样子,我突然释然了。她都是八十岁的人了,我还能跟她计较什么呢,再说了我不是也没有计较过吗?人都说我跟她长得像,能不像吗,血缘关系在那呢。

    大学毕业时,我回到县城工作,她已经八十二岁了。我本打算发了工资就给她买她没吃过的火腿肠,想给她买她喜欢吃的花牛苹果,可是终究没等我给她买好吃的。那年十一月份她就病倒了,原本微胖的她,仿佛被泄气了的皮球,一下子干瘪了,我跟她一起去县医院看病时,掺着她,看她瘦骨嶙峋的样子,突然感觉很陌生,不禁问自己这还是我的奶奶吗?刚参加工作的我,半年没发工资,到年底的时候一下子发了四个月工资,但是加起来不过四千块,想着奶奶大小便都不方便,本打算给她买个坐便椅,爸爸说奶奶有他们,不用我们小一辈的管,也不让我买,最后我也没有买。

    我们学校是寄宿学校,上十天课休四天,那个时候回家不方便,我住学校宿舍,周末才会回家。无论她轮到哪一家,只要我回家就会去看她。那个时候,她已经非常虚弱了,整日里懒懒地,不一会儿就歪着头睡着了。即便是睡着了,她仍然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稍微一动,她就睁开眼睛看我,嘴里喃喃地说着不让我走的话。她整天说八十岁四岁是个劫难,她问堂哥三岁的儿子:“老太能过年不?”小孩子口无遮拦说过不了年,奶奶就一直记住心里了,整天说自己活不到八十四,从她不听爸爸让她坚持锻炼开始,她的身子就每况愈下,直至卧床不起。她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八十四岁,永远停留在她一直极怕的那个坎上。尽管妈妈给她买了几条大鲤鱼吃,吃完也把鱼骨头放到水沟里了,也没能留住她。

    她走的那晚,我还在上课。听说那天她坐在大伯家门前的椅子上,看着门前收好晒干的麦子,问大伯母麦子收好了,地种了没有,大伯母说都弄好了,不用她操心。当天晚上她就不行了,大家才知道前面几天的硬朗是回光返照。后来大家都说那是她不想耽误大家农忙收麦子,知道忙完了,她那吊着的那口气也就放下去了。她临走的那天,已经说不出话了,但还是拉着我爸的手不肯松,口里呜呜啦啦地一直说个没完。临别时,她清醒了,混沌了几个月的她不再混沌,她知道最孝顺的还是她的四儿子,更是知道四儿子的不易:中年丧失长子,闺女才毕业工作不到一年,次子二十四岁了还没有成家。可惜了,她看不到自己孙辈们都成家了。记得提过她清醒的时候提过,害怕万一要是死在了我家,我和弟弟三年不能结婚,还没有轮到五叔家,她就闹着要去,还惹得五婶不高兴,五婶胆小,不想让奶奶死在自己家。不过奶奶平安地在五婶家过了半个月。她自觉大限已至,正好在我大伯家的时候,她整个人放开了,拉着我爸的手,絮絮叨叨,希望我们姐弟两人能早点儿成家。

    那晚爸爸跟我打电话说,他是一句也听不懂,又是每一句都能听懂。那天晚上十一点多,爸爸哽咽着给我打电话让我第二天早上请假回家奔丧。原本内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非但都没有,我竟然默默流泪,一夜都没睡,第二天天刚亮就爬起来,顶着肿胀的眼睛去请假。送奶奶入土时,我哭得非常伤心,原本我给奶奶买了一件新短袖,她还没有来得及穿呢,正当打算把衣服放进棺材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件衣服,着是否预示着奶奶的遗憾呢,十几个孙子孙女,奶奶唯独没看到我和弟弟结婚。

    正如此刻,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已经离开九年的奶奶,从未出现在我梦里的奶奶,好像站在我面前对我笑。

    奶奶,其实好多次我都想对你说:若你活着,你之前一直念着要吃的花牛苹果,我现在也有钱给你买了;之前我们从未吃过见过的水果,现在我们都可以买到,你也可以尝尝……

    你喜欢走亲戚,喜欢玩,闲来无事最喜欢在乡间小路上散步,现在我住在县城,你要是还在,我可以陪着你去公园走走,你还在时来县城只有两次,一次是妈妈带你来镶牙,第二次就是来县城看病,你还从来没有来县城玩过呢。你肯定不知道,现在县城扩大了,也很好玩了,不出县城就能欣赏五湖之景。你那么爱玩,肯定会喜欢到公园呼吸新鲜空气,估计也会跟着别人跳广场舞呢。还有啊,奶奶,若是你还在,来我家,不用给我烧火了,你只要看着电视等着我做好就可以了,现在老家有煤气,县城有天然气,做饭很方便,还没有带你下过馆子呢。

    奶奶啊,奶奶,今夜你会如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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