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婚礼日期经双方父母反复商议最终敲定下来。
双方的父母以及双方父母各自慎重挑选的几位长辈亲戚经友好会面,婚礼当日相关的婚宴场地、酒席菜单、餐标、现场布置、司仪、礼服、化妆、摄影以及礼金需要怎样的一个合适小包收纳等等的诸多细节也经双方家庭共同或各自家庭内部一一讨论确认。
所有流程梦幻般地有序推进着,H觉得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必须欢乐、必须和谐、必须隆重的共同目标奔去。
幸福的日子如同真实的梦境般不真实。
未婚妻莉莉无缘无故地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她整日忧心忡忡一遍遍追问:你还象以前那样爱我吗?就我们刚认识那会儿那个样子,你以后还会继续那样爱我吗?始终象以前那样?你会变心吗?你会爱上别的女人吗?天啊!如果你爱上了别的女人一定要告诉我,你不可以欺骗我,我宁可你不爱我也不允许你欺骗我知道吗?哦!你对我一无所知,如果你做对不起我的事我会诅咒你一辈子!不!还有下辈子……
在经历最初内心拷问的恐慌后,H忽然意识到谎言的难度不是语言的难度而是眼神。每个夜晚在未婚妻闺房里他面对着她宣誓忠诚象极虔诚的信徒。
显然未婚妻对H信誓旦旦的表现很满意,因为她已经轻轻靠过来依偎着他的肩膀。
H急不可耐贪婪地吮吸起落在肩膀上小鸟撩人的芳香,那是和未婚妻逛超市时顺手在货架上带走的洗发液的气味。他总算可以如愿以偿亲吻她了。
H伸出舌头极富耐心地触碰未婚妻的牙龈和牙齿——他独自旅行了漫长的路已经精疲力竭此刻终于顺利地来到山洞口,接下来只需说出那句熟捻于心的咒语:芝麻芝麻请开门,期待中的情景就在眼前,那是属于他的宝藏和男人的荣誉——但同样的困惑又一次袭卷着H,他的脑海中开始交错闪现当晚岳父母家餐桌上的菜肴,对那些保留在舌尖食物味道的好奇让他一时忘记了眼下的正经事。
默契顿时土崩瓦解!
未婚妻一把推开了他,狠狠朝他瞪了一眼,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本时尚杂志埋头读了起来。H狼狈地站起来,拂一拂床单边角,刚才坐的一小块床布看起来有些凌乱。他无趣地踱了两步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气氛颇有些尴尬,所幸搁在旁边茶几上的一盆绿植解救了他——他专心致志地研究起叶子来。
忽然未婚妻鼻子吐气似的抿嘴笑着,当她把目光移到书的另一面时身体开始前俯后仰,她大笑着叫H过去,指着插图让他看。
插图上画的是一条狗,这条狗连同它的长毛和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一起飞了起来,飞在画面中的还有一顶精致的金色皇冠,正对着狗头顶,皇冠上写着一圈极小的英文字母,看不清楚写了什么,但插画下方写了一行中文:欲带皇冠,必承其重。H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但显然未婚妻已忘记刚才的不愉快,他摸了摸杂志上的狗笑笑表示附和。
未婚妻余兴未尽,让H学着狗的样子伸长脖子,看着H模仿得维妙维肖又是一阵前俯后仰。
突然她停下来两眼放光地盯着K,“亲爱的,我也想要一顶皇冠,”过了一会蓦地想到什么,神情一下子严肃下来,“不,我需要一个加冕仪式——女王的——神圣高贵的加冕仪式。”说完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骄傲地昂起下巴。
H懵了一下,但即刻反应过来讨好地说,“当然,亲爱的,你就是我的女王。”“当然,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是女王,女王怎么可以没有王冠?”H凑过去和未婚妻挤在一张凳子上,此刻未婚妻的侧脸正对着他,他注意到她的脸上细细密密的汗毛象张开的一张张小口,他情不自禁地贴上脸轻轻摩梭。“亲爱的,婚礼那天我会送你一顶王冠,就象上个月庆祝你生日时戴的那顶好吗?”
“不,你这个笨蛋,”未婚妻恼怒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嚷道,“难道你没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吗?你以为生日上的那些小把戏就可以敷衍我吗?再说一遍,这回你听清楚了,是加冕典礼,女-王-的-加-冕-典-礼。”……
2
H一头雾水,束手无策。象平常那样H坐在办公室处理着繁多的案头工作。这份工作是母亲的朋友介绍的,也许是因为这层关系,老板对他还算客气——偶尔在公司餐厅或走廊碰到时,尽管他紧张地退到一旁,老板还是侧过头看他一眼。H不太愿意承认是因为这层关系老板才对他客气,自认为主要还是因为他持有S证的缘故。
早在H读大学时,母亲就为他规划未来,告诉他只有通过S证认证考试才能获得工作机会。在母亲的不断施压下,他埋头苦读居然第三次就通过了考试。大学未毕业便持有S证的H毕业后在母亲的安排下轻松被一家建筑公司“人才引进”。
参加工作后母亲对他友善了很多,他虽然仍延续着谨小慎微的处事风格,但明显感受到自己在家庭事务上拥有了部分话语权。比如星期三早餐时母亲要求他把煮好的鸡蛋吃掉,他当场就拒绝了。母亲惊讶地张开嘴直直盯着他,愤怒地离开餐桌走进厨房在里面呆了很长时间。H看着碗中的鸡蛋随后看到自己想去抓鸡蛋的手轻微地颤栗。母亲终于走出厨房回到餐桌边,她不置可否继续低头吃饭但H明白这是母亲对他早餐可以不吃鸡蛋的默许。
虽然几天前和未婚妻告别时她出乎意料地主动和H拥抱吻别,但H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头顶上方飘着一朵朵黑沉沉的乌云,送他出门的未婚妻撒娇着说:“亲爱的,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接下来的几天,未婚妻莉莉不时打电话过来催促事情办得怎么样,他只好把迟迟未行动的原因归咎于公司工作繁忙,但他知道莉莉正在逐渐失去耐性,他感觉自己快支撑不住了。
3
幸好上天并未打算抛弃他。
同学阿智因招投标的资质问题来他公司做个简单核实。阿智是个普通小办事员,在公司里受主管差遣做一些跑腿工作。阿智效力的机构正好是H所在公司的监管部门。
只要阿智一来公司,平常表情严肃的办公室主任就显得特别和蔼可亲。每次他办完事就会来找H聊会,基本上都只是阿智侃侃而谈而他在一旁随声附和。
但尽管这样H发现也有莫大的好处,因为阿智的身份也令他在公司里或者说自己供职的部门里无形中享有了某种优势。就比如坐在他对面的女同事小毛就是个明显的例子。两人隔着办公桌相对而坐,一整天说不上两三句话,主要是一些资料确认上的事非说不可。“是这个吗?”“嗯。”“施工单位传真件呢?”“给你了,桌上。”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桌面或盯着资料,气氛实在过于无聊时女同事便拿起茶杯起身去茶水间或手心里捏一张纸上洗手间消磨消磨。
但此刻小毛主动为他的同学泡茶,对他也从未有过的和颜悦色,他挺享受这种感觉。但情况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随着小毛在闲谈中插话越来越多,刚开始阿智眼神关注着他但慢慢身体转向小毛,和女同事扯得越来越热络,热切程度仿佛他俩才是同学,而H反而是毫不相干的人。
H虽然有些恼火,但也只是在阿智回头看他或他俩同时看他时,僵硬地笑着点一点头,装作他也参与其中一样。渐渐他们忘记他的存在。对这样的长时间办公室闲话也只有在阿智在场时才被办公室主任允许,她认为年轻人多互相交流对工作百利而无一害。
在交谈的间隙阿智忽然回头,象是被其身后的寂静吓了一跳似的,这才重新想起他是来找同学H聊天的。而此时的H已经低头对着文件盯了很久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难为情地抬头迎着阿智的眼光,但因为盯着文件时间过长又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猛抬头使他感到一阵晕昡。
幸好阿智另外还有事打算告辞了,H生怕同学看出他的心思,连忙主动提出送同学下楼,他们快走出门口时女同事还站在桌边对阿智恋恋不舍。
“听说你要结婚了?”“是的,下个月,”H想到未婚妻心里挺甜蜜,但他转念想起未婚妻交给他的任务开始心事重重。莉莉在电话里再三重申必须在结婚前完成加冕典礼,虽然莉莉没有明说不完成这个任务造成的后果,但H仍旧害怕极了,他一天比一天更担忧。
“嘿,怎么了?结婚还不开心?”阿智拍拍H的肩膀嘻嘻笑着,“婚前综合症吧?以后可没那么自由!我可不想这么早结婚,结婚挺烦人的,单身多自在。”他俩边说边走下楼梯,说话中间阿智几次三番拍拍H的肩膀。
走出公司大门正好是个停车场,除了车位还种着几棵树,夏天太阳猛烈的时候总有人抢着树旁边的车位停车。停车场前方的整排屋子租给了一家银行,它们在那里开了一扇小小的后门,每天上下班时间H从公司窗口望见银行的职员们穿着得体的西装,男男女女拎着或背着包从那扇门洞进进出出。右侧一幢基本上是几家饭店老板租着,各自经营不同的菜系,生意上倒也没啥太大的冲突,自随客户喜好挑选。左侧是一堵围墙,墙的另一边则是其他公司的停车场。
他们站在墙边又说了会儿话,当然还是以阿智为主。“我们不是同学嘛,有啥事说出来或许我还能帮上忙呢!”H犹豫再三在阿智的不断敲打追问下吞吞吐吐道出实情。“这还不简单吗?”
H没料到阿智听后是这样的反应,他疑惑地抬头看着同学。阿智边笑边用右手重重拍了下H的左肩,他比H略高一头,拍起略矮他一截、身材微胖、脸蛋圆鼓鼓的H来得心应手。虽然阿智的话让H看到了希望,但他的夸张表情和不断拍肩膀的动作也让H感到倍受侮辱,在同事面前他经常会有这种感觉,但他不希望同学阿智这样对待他。
他不自然地晃了晃脚有点生气地嘟囔道:“那你说该咋办?”“还记得我们以前学校附近的剧院吗?那时我带着你不偷偷溜到后台去看,演员们一化妆再套上戏服不就上场了呗?”“噢!……”
H一下子茅塞顿开,头顶的乌云顷刻散去,眉开眼笑道:“对啊,我咋没想到。”他已经彻底忘记刚才阿智带给他的不愉快,倒是一心感激起他来。“那——你那边有认识的人吗?剧院?”“我回去想想……”
阿智这会儿着急想着离开,很明显他实在过于耽搁,好象现在才记起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去办似的。
4
H原计划先不告诉未婚妻,在适当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但又兴奋地马上和盘托出。没想到未婚妻听完脸上并没有预料中的喜悦,反而责怪他不把自己介绍给他的同学阿智认识。未婚妻纠缠着这个问题不放,“为什么?难道我不配认识你朋友吗?还是——”未婚妻的眼神里充满挑衅,“不敢把你出色的朋友介绍给我认识吧?”H百口莫辨。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看似未婚妻无理取闹,但更象是他的刻意隐瞒不巧被人发现并揭露出来。直到H离开岳母家时在这件事情上还未获得未婚妻的原谅。
他一筹莫展,心情沮丧地回到家。进门时看到母亲正在客厅里坐着,一般她在这个时间点已经回到自己的卧室,显然母亲在等他。
“你知道我在等你,”母亲声音冷淡,“我想和你谈谈。”“好的,妈妈。”H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低声问候母亲。“妈妈心里很难受,显然还未结婚你就已经忘了我们,再也不听我们的建议。”
“不是这样的,妈妈,您对我一定有误解。”H慌里慌张地解释道。“难道没有吗?星期三早晨你不是很有自己的主张,根本不再顾及我的感受了吗?”H想起那天早餐时他拒绝吃鸡蛋的事情,他以为母亲开始尊重他的意见并对他的行为表示默许了呢。“妈妈,我不是不听你的建议,我只是——只是——那天正好不想吃鸡蛋。”“你以为你有这样的权利?你以为你可以在这个家庭里随意拒绝并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告诉你吧,我绝不会放弃我的权力。”
母亲说完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H。H蜷缩起身子慢慢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好象跪在母亲面前一样,他快要窒息了。
一连几天,H昏昏沉沉,在公司里强打精神。
有个和他差不多时间入职的同事悄悄告诉他,这几天办公室主任一直在暗中严厉观察他。H听到这个消息惊出一身冷汗。
中午在公司食堂看到她时,她正和老板在一旁窃窃私语,他们离开人群站在一个角落里靠得很近,压低声音说话试图阻止任何人窥探蛛丝马迹。H不停地朝那个方向偷偷扫一眼,他觉得他们可能是在议论和他有关的话题。H低着头赶紧找了一个离他们较远的位置有意坐在身形高大的同事旁边,既挡住他们看过来的视线又有利于继续观测他们。
尽管H小心翼翼尽量避开办公室主任的窥视,但他注意到今天她较以往更频繁地经过办公室的门口并不时朝里张望,虽然她的视线只是泛泛一扫,但H仍感到胆战心惊。整个下午他心神不宁,战战兢兢地干着手头的工作表现得更加卖力。
5
接下来尤其令H寝食难安的是:未婚妻竟把加冕典礼的日期定在下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天。“亲爱的,那天是我们举行婚礼的日子!”而未婚妻直截了当回绝他:就在当日她要以女王的身份结婚。他苦思冥想寻找一些理由企图说服莉莉改变心意,但最近她常常在H面前心不在焉,也不再对爱情惶惶不安。
当阿智白天在电话里说事情已办妥时——他在电话里一再兴奋地重复:“服装都借到了……道具……对对,那些典礼仪式上需要用到。还有——”阿智神秘兮兮道:“演员也安排好了,你猜!嘿嘿……剧院不肯借场地给我们,不过正好剧院旁边有一处旧屋拆迁后平整出的空地,挺大的一块。嗯,或者先带你未婚妻过来排练下……。”——虽然这个消息不象搁几天前那样让他心情舒畅,但不管怎样这是近段时间里唯一让他略感轻松的消息。现在未婚期的这个决定又一次令他不知所措。他想:“既然是这样,那就听天由命吧!”
日子一天一天地度过。除了有一天他在试穿结婚礼服时极不情愿地把自己中意已久的暗蓝花底红色领带换成母亲为他挑选的粉红色领结外,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极少被搅扰。虽然紧张感常常袭击H但他仍为在婚礼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可以自由自在地随波逐流而暗自窃喜。
婚礼日如期而至,他象往常一样醒来。和昨天不同的是好象他一夜之间变成了明星,从一大早开始他受到了来自周围的屡屡关注,他的父母、亲戚、邻居、甚或偶然经过的路人欢天喜地对他评头论足。婚宴安排在晚上,下午他要先去剧院旁边的荒地,那里有一场未婚妻的‘女王加冕典礼’。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是典礼开始前到达最早的一个也是典礼开始后现场独一的观众。
在他等待不久后远处陆陆续续过来一撮人影。H心想这些人应该就是阿智在电话里提到的演员——他在附近的工地上召集来的建筑工人。他们在H站立的位置附近停下来,还未脱去头盔的工人们四处张望了下,又朝H的方向看了看——他们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人,他们看他时那个年轻人连忙转身避开他们的目光,他们想那可能是一个无关的人,召集他们来此的那名年轻人还没出现。于是他们掸掸身上的灰尘三三两两或蹲下来或直接坐在地上,有几个互相递烟开始大声闲谈。
H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忽然工人们不约而同地看着荒地入口处,H也跟随他们的目光望向那里——一对奇装异服推着道具箱情侣模样的男女正有说有笑地朝他们的方向欢快地走来。好似一部无声电影在H眼前缓缓展开,视线徐徐跟随男女主人公移动,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已完全沉浸在银幕中。
不知过了多久,银幕内的男女主人公无意间惊讶地发现银幕外的H,他们在短暂的尴尬后继续忘乎所以上演人间的狂欢。渐渐地工人们也被参与其中,他们在宁静中走向闹腾,又在闹腾后回归宁静……
已是黄昏时分,金色的余晖洒在荒凉空旷的平地上。H转过身慢慢向前走着,内心没有为失去的爱情忧伤,反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他想起今天是他结婚的日子,他依旧慢慢地向前走去参加他自己的婚礼……
2022年4月21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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