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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张兵在县一中上初三,父亲是军人,家住与学校一墙之隔的部队大院里,高墙围筑的大院既肃然幽静,又充满故事。这天下英语课,同学刘民来找张兵说:“晚上带我进大院,看露天电影呗?”张兵说:“咦,你怎么知道?哪里刺探到的军情?”刘民说:“中午部队喇叭匣子通知了,野火春风斗古城,老师学生和工友都听到的。”
在部队,军人吃饭睡觉都是要吹号的。睡觉吹熄灯号,早饭,午饭,晚饭吹不同节奏的开饭号。夏天晚上要有露天电影,吹过晚饭号就顺便通知,通知完放一段革命歌曲,喇叭就关闭。以往是晚饭时间通知影讯,今天却迫不及待提前了。张兵说:“好,看在同学加革命战友面子上,同意,批准,就带你看露天电影。”
快傍晚时,张兵如约走出大门接刘民,见他身边还多出个女的,白白净净,穿件一字领素花衣褂,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一直摇摆到腰间去。“怎么还带女的来?”张兵不乐意了。“她是我妹妹。”刘民把他拉一边说。“你妹妹?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刘民说:“不仅你不知道,班里同学都不知道。”
原来刘民和妹妹是双胞胎,接生的梅婆当时一看就惊诧说,这是龙凤胎夫妻胎,夫妻胎最易夭折,搞不好一个都活不成。那时人们迷信意识浓郁,母亲被吓得没了主张,问怎样解?梅婆说只能舍一个,保一个,送出一个去。重男轻女,母亲便抹一把泪,把妹妹送去三十里外西沙洼一户农家里。直至妹妹长大,又回到县农中来上学,母亲再也忍不住,找去农中,见面抱住女儿哭了个肝肠寸断,才把女儿又认回来。“你说我妹妹可怜不?”刘民讲罢已眼泪汪汪。张兵听过这血泪史,也早唏嘘了说:“忒可怜。要不我们为什么闹革命,破四旧,破迷信呢。”刘民说:“所以一说看露天电影,扇草火了心也要来,你说我们一家要补偿妹妹,应不应该带她来?”张兵点头:“应该。忒应该。”
天天上学放学,出门进门,站岗的哨兵与张兵早都熟透,可正执枪站岗的李全见他领人进来,还是本着脸拦下了。张兵说:“咦,刚才说好,我要带同学进来的。”哨兵李全说:“刚才你说带一个,怎么变俩了?”张兵说:“事物是不断发展,计划比不上变化的。”哨兵李全说:“带进来干什么?”张兵说:“到我家写作业,组成三结合学习小组,学好文化抓革命,促生产,破四旧,批判封资修,解放三分之二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世界人民,带一个进来不够人数。”李全打笑说:“那叫声叔叔就可以。”张兵说:“又来了,你才比我大三岁,咱们同辈份。”“只要穿上军装,大一岁也是你叔叔,叫不叫?”“不叫。”“那进去吧,班长要来查岗,快走!”张兵带刘民和扇草走进好一段路,哨兵李全还在后边嘀咕:“什么三人学习小组,骗谁呢!”
张兵请刘民和扇草到家里坐一坐,喝口水,兄妹俩却早已忍不住,拘着张兵直接来到放电影的篮球场。
电影幕布已挂起来,幕布下地上摆起好多砖头,那是孩子们占坐位用的。一演露天电影最火心的就是大院的孩子们,没开演便打打闹闹来到。露天电影还可以从幕后看,看到的影像是反着的,反影孩子们却更爱看。那时候放正片前要先放一阵子加片,如西哈努克亲王在北京,新闻简报等等。张兵他们来得早,篮球场上除了跑跑闹闹的孩子,一个战士还没来。“趁这时间,带我们参观吧,我们还是第一次进部队大院呢。”刘民提出来说。“又想刺探军事情报?”“说哪里话,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打着哈哈三人离开篮球场。
先参观了司令部办公楼,红砖蓝瓦,结实而肃穆。军官们都下班走了,楼区一片静悄悄。又来到后勤部区域,有葡萄园和蔬菜地,茄子豆角已经挂枝。扇草在农村对这些熟悉的,惊异道:“你们当兵的还种地?”“咋不种?听说过南泥湾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就凭这,消灭了敌人打胜仗。”张兵弄出军事通的派头说。
过了菜地到一片杨树林,就是军事训练区,张兵领他俩进入一间屋。屋里排着小课桌,桌上安着电码模拟器。“这是通讯训练室,这是电报发射键。”张兵还没介绍完刘民抢着说:“就像永不消逝的电波里那样,发电报用的?”“对,你俩也试试?”哥妹俩便坐下来,学电影里的英雄按起发报电键,嘀嘀嗒,嘀嘀嗒嗒,电键撞击声音清脆又悦耳。
离开通讯室又来到军事训练场,有鞍马,壕沟,训练器械,刘民和扇草没见过,可竖着一排排的木枪认得的。枪头上包黑胶皮,以防伤人。“英雄战士刘民,接枪!”张兵抓起一条木枪扔向刘民,刘民抬手接住,俩人对刺起来。张兵嘴里还喊着:“突刺刺,杀!”刚开始刘民手还笨拙,拼一会儿手脚放开了也喊起来:“突刺刺,杀!”妹妹扇草则在旁边又蹦又叫:“哥哥,扎他肚子!扎他肚子!”
刺刀拼到白热化,张兵又唱起歌来:“拼刺刀/看谁练得好/当兵保家卫国要学会这一招/上了战场与敌人来个近战/紧要关头咱就和他拼刺/杀!”
过不一会儿,刘民也学会了,也边拼刺边唱起来。再接着连扇草也听会了,演起三同唱。
“扇草你唱这歌不好听,这是男人唱的歌。”张兵喘着粗气跟扇草说。“那我唱啥歌好?”张兵说:“电影上甘岭看过吧?”扇草说:“知道的。”“里边女卫生员唱的歌。”扇草开口便唱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这是我生长的地方/到处都有明媚风光……”张兵听得就呆了,夸赞她:“扇草,你唱得真的好听呢,有郭兰英的味道。”夸赞完和刘民也跟着唱起来:“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突刺刺,杀!”刘民也便趁这个当口,木枪真就扎在张兵肚子上。“好你个龟田,搞偷袭!”张兵大叫道。
他们越唱越上瘾,越玩越兴致,就忘记了晚风,忘记了时间,直至月亮和灯光越来越亮,“哎呀电影!”最先还是扇草想起来。三个人放下木枪跑回篮球场,露天电影已结束了,放映队战士正在摘杆子上的幕布。扇草急得直跺脚:“好容易看回野火春风斗古城,哎呀我们……”
扇草回去后就做下了心病,嘴上总念念叨叼,样子很伤心。张兵说:“一场电影,这样当回事?”刘民说:“别的电影不当回事,这个片子她当回事,妹妹就喜欢金环和银环。”张兵突然灵光一闪:“有了,我可以让扇草的愿望再实现。”
这天又放映露天电影,张兵将刘民扇草再领进大院,直扑电影队找到放映员小余叔叔。张兵平时玩耍在大院里,跟篮球队,文工团和电影队都熟稔。他跟小余说:“你这里还有野火春风斗古城片子吗?”小余比张兵大四岁,猛眼看去也像个孩子,说:“有的呀,干什么?”张兵说:“我想让你帮个忙,给放一段野火春风斗古城。”小余说:“那不行,今晚是放地道战。”张兵说:“正片前面不是有加片吗?不是新闻简报还是新闻简报,你改成野火春风斗古城,肯定受欢迎。”小余说:“你怎么今天这么想看斗古城?”“不是我看,是我同学。”张兵指指站不远处的扇草,把扇草的血泪史又复述一遍给小余听,小余也就感动了。
果然,去掉加片,改映《野火春风斗古城》,等于是这晚看了两个正片,战士和家属孩子们都高兴。扇草坐在张兵和刘民中间,手捏一条大辫子在胸前,看得更是目不转睛,心锦飘逸。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下却给小余找了麻烦惹下祸。
“你怎么能擅自做主取消加片?”放映队长说,“新闻简报有时候比正片还重要你懂吗?”说得小余这才害怕了:“都是我政治觉悟不高,我错了。”小余给自己上纲上线,直劲做检讨。待没过几天又通知小余复员时,小余就如闻晴天霹雳,当时就哭了。“咦,你哭什么?”队长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又赶紧解释道:“不是因为放映事故,就算没有漏放新闻简报这件事,也要安排你复员的,是部队统一布署。”“我不信!”小余大声喊。
小余哭完就来找张兵:“你知道我老家山村有多穷吗?我不能复员,我要提干,留在部队,把穷一辈子的爸妈接过来,吃上几顿饱饭。张兵,你爸是首长,帮我说说吧,求你了?”说得张兵悲悯之心滋生,英雄豪气顿起,一把握住小余手道:“保证完成任务,一定拿下我爸。”
张兵是到司令部父亲的办公室为小余求情的。父亲说:“就为放错了电影片,让战士复员?不至于。”张兵说:“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小余叔叔真的是个好同志,好战士,你就帮帮他吧?”父亲说:“复员是部队的统一安排,我怎么帮?”张兵说:“民主集中制,到你这里,集中一下就帮上了?爸,爹,求你了,只要帮了小余叔叔,你儿我保证往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不让老师找家长。上课听老师话,不喧哗,不打闹,不逃学,不随地吐痰……”“住嘴!”终于把父亲拱出火,严肃起来,“哈哈,还学会走后门了。毛没长全,枪栓还不会拉,竟敢来干涉军务,好大胆子。立正!向后转!出去!小兔崽子。”
张兵没能拿下他爹,小余还是复员了。走这天他们三人到车站来送行,只见小余穿了一身新军装,领章帽徽没有了,没了领章帽徽也飒爽,那样子好像坦然了。扇草捏着辫子低着头说:“都是因为我害了你,小余叔叔。”小余却笑笑说:“雄关漫道真如铁,天涯处处有芳草,不要难过银环同志。”刘民说:“复员回去你干啥,小余叔叔?”小余说:“种田,修理地球,老本行。”张兵说:“别忘给我写信,小余叔叔。”小余说:“别再叫我叔叔,我才比你们大四岁,同辈份。”张兵和刘民却异口同声道:“只要穿上军装,大一岁你也是叔叔。”小余返身跟复员队伍上了车。列车开走了,渐行渐远,没了影子。扇草蹲站台上,嘤嘤嘤哭出声音来。
而生命,而日子,也如那远去的列车,几十年飞逝而过,曾经的少年也都停靠了自己的车站。张兵去了北京,成为作家,别称自由撰稿人的那种。刘民考入县公安局,职位升至公安局长。小余叔叔最厉害,复员回乡当上村主任,带领乡亲硬是把从前的穷山僻壤建设成致富模范村,动不动就去县里,省里参加新农村建设劳模会,北京都去过。那扇草则更为传奇,从张兵这里窥得了小余地址,通起书信,待水到渠成越山涉岭找去小余叔叔,结婚成为村长夫人,给小余生下两个儿子,把辈份又找回来了。
秋天,四个曾经的懵懂少年已成白发人,回聚县城来怀旧。这时部队已经裁撤,大院围墙没有了,司令部大楼成为县政府办公地,部队家属院也住进县里居民,传出鸡叫鸭鸣声。篮球场却还在,只是再不演露天电影。夕阳西下,秋虫声声,在空荡荡篮球场他们站许久,望许久,扇草就幽幽冒出一句说:“生活不就是一幕露天电影吗?每个人,都是这电影里的一个角色。”
张兵打开手机,赶紧戳戳点点。小余和刘民好奇过来问:“你做什么?”
“把这句话录下来,以后写进小说里。”张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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