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和现在一样夏天,当时的上海还没有那么热。但滚滚的热浪,只要到了夜里即会褪去。浓浓的虫叫声与孩子最稚嫩的呼噜声交相呼应。而嘴角的口水,适宜的表情和微微转动的眼睛,好似告诉我们她做了一个好梦。
在老式吊扇缓慢而富有节奏的转动声中,这个婴儿的父亲正和她只有几个月的孩子睡在一起。“父亲”这个词或许有些沉重,因为他也只不过是一个刚过30岁生日的年轻爸爸。在台灯忽暗忽亮的依稀灯光下,灯座下压着两张去往珠海明天九点的火车票,在风的吹拂下肆意抖动。
再看看这位爸爸,他的嘴角都快扬过了鼻子,毕竟是在一封封爱的理论的交换下,终于迎来了一次探亲的机会吧,那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想着身居珠海的妻子离别时的淡淡哭泣,想着为了养家糊口而留下刚出生的孩子,背井离乡的她。虽只有短短几月的离别,爸爸的眼光里,却似有似无得闪过一丝喜极而泣的温柔。
在那个夜里他失眠了,不知是感怀太多,还是爱留下的激动,或是担心着妻子在那儿的日子如何。是瘦了还是胖了,是黑了还白了。这些最细微而最可笑的问题在他脑海中反复琢磨,与带着辗转反侧的不安,直到热烈的微光散漫整片席子。
他一看时间已是初晨,淡淡的微风,催着他赶快给身边的孩子换好干净的尿布,帮她动作麻利地穿好衣服。急忙而欣喜的拿起了前几天就准备好的行李。大包小包的抱着女儿拿着一捆绑带,赶到了火车站。
丝丝情愫缠绕着心,丝丝不确定,搞得爸爸抓耳挠腮。就在这样的情绪中他们踏上了去珠海的绿皮火车,挤入了那个拥挤而喘不过气来的空间里。在掏出票仔细核对了座位后,在一节卧铺座前停下了脚步。那是托了好几个人才买到的票子。爸爸眼里满是妈妈坐在这车厢的影子。呆了一会后,他麻利的整理好行李,再瞟了瞟熟睡的女儿后,叹了口气,还是不住的笑着,眺望远方。
在高昂的汽笛声中,火车在嗝愣嗝愣的蒸汽轮轨声中,慢慢起步了。一路上爸爸,又拿出了那张妈妈临走前的近照,给女儿说着关于妈妈的美好往事。虽然这已数不清是第几次讲这个故事,但我相信这是这位铁汉爸爸最柔情的一面。
女儿的哭声,才把他从往日的情怀中拉了回来,不知不觉已到喂奶的时间了。他竟用绑带把女儿死死地绑在了卧铺上,但女儿的哭声似乎没有带着任何不安与烦躁。爸爸径直走向了餐车,在小心的用热水涮了涮奶瓶后,加入奶粉,灌入了滚烫的热水。随着奶粉的溶解,爸爸走回了原来的铺位,在奶瓶冷却后,给饿哭了的孩子喂起了奶。
于是就在吃饱了喝足下,在女儿稚嫩的鼾声中,到达了珠海。一路上爸爸则是望着窗外的风景,一抹难掩的淡笑留于嘴角,一切记忆在脑中回荡,直到火车停下的那一刻。
下了火车,人们一涌而下,而爸爸则小心地抱着女儿拿着大包小包,穿行在人群中。大概是珠海太热的关系吧,女儿大哭起来。这一哭闹的爸爸一下子慌了神,真是即茫然又手忙脚乱。顾不上欣赏这些只能在磁带中才能听到的粤语声,努力在人群中挤着、寻觅着妻子的身影。
只听见,女儿的哭声突然停下了,好像似有似无的喊着“妈妈。妈妈。”爸爸这才在密密麻麻的人海中,找到了那个有些微胖体态,身穿花裙子屹立已久的妻子。看到他们的妻子,真是百感交集啊,眉毛鼻子都快凑在了一起。听到女儿的呢喃,妈妈甚是一惊,毕竟这丫丫学语的孩子并没见过,妈妈的样子;毕竟是相隔数十月的血亲。
那深情不知不觉就化作了,满盈的泪水,在一个三口之家的拥抱下,肆意流淌。而爸爸心里的担心与不安也在此时全然消逝,化作了最有力的拥抱与感动。
一路上爸爸不停的抱着女儿,和妻子说着那些陈腔滥调。可能是太久没听见了吧,妻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怨,只是听着默不作声。而那一句句最炙热的细语,就在这陌生的环境中,慢慢晕开。

不知换了几辆车,就这样终于来到了妻子住的宿舍。那宿舍可是依山傍海,现在说起来可是高大上啊。那时珠海因为改革开放的关系,已从一个小渔村,变成了华丽的新世界。虽然还带着沿海城市特有的潮湿,但看着这些,爸爸依然开心而安慰的笑着,但又好似放下了心里重重石头。
于是爸爸和妻子绕起了家常,“你在这还习惯吗,你这里好我就放心了。”语言似乎有些哽咽,更是充满了对妻子的担心,表面坚强的妻子只是淡淡说着,“习惯就好了。”然后便转过身去了。
而后则是同事们热情的招待与盛情难却的款待,那真是你喝我喝的热闹场面,爸爸因为酒量不佳,不一会儿便躺在了妈妈狭窄的床铺上,与女儿一起进入了美梦的靡靡大海里。炎热的天气早使他退去了衣衫,我相信这是这位爸爸最快乐的等待后,最满足的美好梦乡。因为他的嘴中还不停的说着,“你好我就放心了。”
那时宿舍离深圳,厦门很近。他们一大家子和妈妈的同事们在珠海与周边玩了好几天,吃了好吃的广式早茶。妻子穿起了最美的衣服,还画起了妆,跟着一群人游走在大街小巷。
可有时福兮祸之所伏啊。初到珠海的爸爸在第一天的散步中,好似发现宝贝般的开始大吃橘子。那时他还喜悦的对妻子说,“这里的橘子又好吃皮又薄又便宜,真是好东西。”于是他以每天十斤的速度,吃完了很多很多橘子,吃不下了还把瓤播出来榨汁,喂给女儿当水喝。当晶莹的瓤,播出来时,是那样剔透,又是蜜一般的甜。
可当吃到第七天时,爸爸的脸整个变成了一个大橘子。黄黄的皮肤,黄黄的五官,连眼白都变成了黄色,又是腹泻不止。这时的妻子开始着急了,抱着女儿,扶着爸爸,来到了珠海最大的医院。
验血后,在来回的付钱与看病的跑动后,无助的妻子和生病的爸爸瘫软在医院的长凳上,望着医院冰冷而白绿相间的墙。一缕担心,使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直呆呆地坐着,而女儿则又进入了睡梦中。
爸爸似乎想平复妈妈的担心,微落的说着,“这里的天气真是潮湿啊,这里的橘子真是好吃啊。”妻子转头看着爸爸,打了爸爸一下,苦笑的说着,“都是你啊,要吃这么多橘子,你看你,吃的自己都变成了大橘子了吧。”父亲无奈的笑后,妻子也开始皱起眉头,哭笑不得。真不知是乐还是悲呢?只有在梦中的女儿睡的是依然坦然。
终于在一个小时后,他们拿到了验血报告。看着这单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马上呼喊妻子,让她抱女儿。急匆匆的走进了问诊室,说也运气好,医生尽是爷爷的老战友,医生一看不对,马上叫爸爸转院回上海。
因为爸爸得了甲肝,那是一种可以通过分泌物传播的可怕传染病。可怎么才能回去呢,爸爸又不能抱女儿。万一女儿也传染到了,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后果。于是妻子做了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与爸爸、女儿一起回去。
但对于出来打工赚钱的妻子,她的回去,可是就是断了家里的经济来源啊,但她坚定的表情没有丝毫犹豫。她此时的表情是那样坚决,利落而卷曲的短发,是那个时代的象征,而坚定与坦然则是那代人特有的品质。
而后她便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同事,一个够朋友的同事,托了一个机场工作人员买了两张飞机票。那是多么值得雀跃的事,又是如此不容易。可那时焦急的他们却没有露出一丝微笑与雀跃的模样。
辞职时的大义凛然,可到了上海后则是亲戚面前的低三下四。就这样,爸爸好不容易用微薄的工资住进了传染病病房。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在一个下午,妻子来看住在病房里的爸爸。那根根竖立而沾满锈迹的栏杆,甚是使妻子吓了一跳。爸爸从栏杆后走了过来,隔着栏杆,微笑着看着穿着旧衣裳的妻子。
因家里变故妻子受了不少委屈与无奈,但还是强忍着苦水微笑着。小心翼翼的从包里翻出一条手卷的小扎包,从里面翻出几个干瘪的橘子。看着好转的爸爸,又是哭又是笑的,但聪明的爸爸看透了一切。而一旁的女儿也是哇哇大哭,一种心疼回荡在爸爸的心口,一种无奈与自责,卡住了爸爸的喉,让他难过的说不出一句话。只能默默目送妻子离开的身影,其实他多想说一句“难为你了。”可当时却一句都没说。
不久后爸爸便出院了,可难捱的日子并没有结束,在亲戚的嘲讽声与家庭经济的威逼下,妻子再次回到了珠海。而爸爸也只能无奈的看着她悲伤离去的样子,继续拿起了笔来,续写爱的信件。
终于在几年后妻子赚了钱大摇大摆的回到了上海。可女儿也已很大了,而她对母亲却是那样生疏,而爸爸在时间的流逝下也变成了严肃的父亲。父亲就因此吃了十年保肝汤药。
可在十年后的一天,爸爸突然在报纸上看到了,沿海城市有一种病叫黄豆病。症状与甲肝相同,而这病有一个病因就是,吃太多橘子。因为橘子中有大量的胡萝卜素,而一旦这胡萝卜素超过肝脏代谢的极限,它便流入血液,便有和甲肝相同的症状。
看着报纸的父亲无奈的摇了摇头,可每次他回忆起往事,父亲就会嘲笑自己的愚笨。连笨蛋都看得出来,他那是在心疼他最不容易的妻子,与责备自己没扮演好一个好老公的忏悔,更是觉得造化弄人啊。
其实这世上本就是有得必有失,因果循环全看命运的把握。这才发现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风雨,而是风雨后等待彩虹的过程,那是炙热的摇曳,那是苦的煎熬。
网友评论
您选的入角蛮独特,希望后续会更顺利出彩。
很不错,喜欢这个,比散文好懂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