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镇一直以来就有送礼的沿袭。
听老一辈的人说,他们那个年代送礼可不像现在。那个时候,整个镇子也没几个富裕的,碰上谁家过喜事,邻里乡亲会称几斤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大米,带着自制的点心,或是提一斛自家酿的酒,再去商店买两个罐头就去贺喜了。然后大家热热闹闹地在主人家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饭,聊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各自踏着月光回家睡觉。
如果不幸有人去世,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也大多是真心实意地忧心忡忡,积极为主人出谋划策,提供桌椅板凳、碗碟蒸笼等一切可以提供的家什,直至丧事顺利办完。那个时候,送礼还只是对礼尚往来优良传统的一种继承。纵然有个别好吃懒做的无赖趁此机会蹭吃蹭喝,那也蹭得明目张胆、“正大光明”。
进入新世纪,在建设新农村的政策感召下,农村的私人养殖业得到了蓬勃发展,外出打工的人也越来越多,和镇的经济犹如冰冻的河床猛然打开了缺口。镇子里的公路得到硬化,公路两旁的小楼房也如雨后春笋般竖了起来。在春节期间,你还可以看到各式各样名贵或不名贵的小汽车在柏油马路上来回溜达。
随着和镇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送礼的习俗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送礼已不再是送礼而已,它还关乎面子,关乎人情,甚至是个别人的生财之道。
有人在送礼中投机取巧,发财致富;有人在礼金的重压下弯了腰,艰难喘息。
老李是和镇最偏远的村子——李家村的108号住户。他家的房子有一百多年历史,土墙因为年久老化裂开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远看就像久旱盼甘霖的龟裂土地。政府已经将其列为危房,但老李仍然坚定不移地住着。虽然房子看起来破败不堪,但可能是因为当年老祖先建房的时候土墙垒的结实,现在纵然墙面的泥巴经常会自然脱落,但墙体仍然屹立不倒。
老李别的倒不怕,就是怕碰上下雨天,因为屋外下大雨,屋内就会下小雨。每当媳妇抱怨“屋漏偏逢连阴雨”的时候,老李总是在心里默默自我安慰,还好总算也给儿子在镇子上竖了一栋小楼房。这样想的时候,他不仅心里平衡了许多,还有些自豪呢。
儿子虽没有混出多大成就,但也还算孝顺,多次提出要接老两口一起住,但不知道老李是出于庄稼人安土重迁的心理,还是觉得和儿子、儿媳住在一块儿不自在,始终没有点头。
他住旧房,儿子住新房,两房相隔十来公里,两头拉扯是小事,送礼的覆盖范围这下可就扩大了。村里的亲戚朋友有事躲不过去,镇里的新关系也得加强经营,马虎不得。需要支出的礼金增多了,但他们的收入却没有随之增加。再加上他和儿子的思想观念大相径庭,又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倔脾气,因而常常为送礼这事儿闹意见。
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四,小年。妹夫的母亲今年恰逢六十大寿,媳妇的亲侄子住在邻镇茶园,也选在这天娶媳妇,村里德高望重的老王叔又在凌晨归了天。这就意味着老李家这一天要送三个礼。
儿子得去邻镇茶园,送礼倒是其次,可能还得帮点儿小忙,招呼招呼客人,当天下午能赶回来就不错了,其他事情就别指望了。
一大清早,老李就迎着薄雾出门了。他先是步行到村里的老王叔家坐了坐,哀悼老王叔的离世。老王叔的儿子硬是要留他吃了饭再走,他心想自己帮不上忙,就不要再给别人添麻烦了吧,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搭了辆顺风车就绝尘而去了。
到了儿子家里,才刚刚八点钟。他在炭火边坐定,儿子就端了杯热茶来,然后去和媳妇商量礼金多少的问题了,看来正打算出门。
儿媳问:“送多少合适?”
“恐怕至少得六百”,儿子回答。
听到这里,老李把刚刚送至嘴边的茶水又拿开了,连忙插话:“老表结婚,五百还不够了。”
儿子听完有点不大高兴,站在一旁,沉默了一会儿才嘟囔道:“我们结婚人家就送五百,这次我们还送五百,岂不是等于给人家还回去了?”
老李一时被噎得没话说。儿子看了老李两眼,可能觉得父亲大清早赶来,屁股还没坐热,自己就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心里有些愧疚,于是也耐着性子坐在了老李对面。
“王爷爷那里送了多少?”儿子开口询问,打算缓和一下气氛。
“两百”,老李梗着脖子接话。
老李见儿子听完没有任何反应,低着头盯着忽明忽暗的火苗,似乎在想着心事,他以为儿子又在心里责怪他送少了,沉吟了半晌,气呼呼地问:“咋地,两百不够?”
儿子似乎烦不胜烦,站起身说:“够,咋不够。你不收礼,别人有事你还是得照去不误,什么时候又躲过去了。”说完,把红彤彤的炭火留给了老李一个人。
老李心里有点儿无名火,他知道儿子还在为当初新房建成时他坚决不让收礼的事情耿耿于怀呢。
其实,他不是看不明白现在的风气。很多人今天搬新家,明天买新车,后天结婚,大后天生孩子的,总能折腾出许多事儿来。甚至有人新买了辆摩托车,也要盖块大红布,然后大张旗鼓地放挂响亮的鞭炮,由不得你装聋作哑。但明白归明白,他总觉得,做人还是厚道点儿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现在欠下的人情以后总是要还的。
因此,盖房他不允许收礼,当时儿子结婚算是了却了他心头的一桩大事,按照女方要求风风光光地举办了婚礼,该请的亲戚一个也没落下,零零总总的礼金加起来大概有十来万,再刨去婚礼的花销,还剩下不到五万块钱,可是不到两年功夫,这里几百,那里千把块,又全都送了出去。
待老李回过神来,儿子已经骑着摩托车走了。他逗弄着孙子玩了一会儿,儿媳妇做好了早饭,吃完饭他就去妹夫家贺寿去了。
妹夫是做生意的,平时人脉广,那天来送礼的人也格外多,场面盛大又热闹。既有邻里乡亲,又有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大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妹夫自然忙得不可开交。老李到了之后,打了个招呼,眼瞧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在角落里找了盆炭火与熟识的人坐在一起,话起家常来。
好不容易挨到开席吃饭,吃席的人就像流水线一样,一波接着一波,这一波刚坐下,菜还没上全,下一波已经站在背后等着了。坐着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去细细品尝满桌子的美味佳肴,随便扒拉两口,赶紧给别人腾地儿吧。
一顿饭匆忙下肚,老李准备打道回府了。到了儿子家里,儿子已经回来了。此时,他的气全消了,犟脾气又上来了,就问送了多少,儿子回答:“六百”。
说完,儿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补充道:“这次我们还送五百实在拿不出手,你不能就想着把自家亲戚维持好!”
一向大男子主义的他,瞬间觉得自己在家里的权威地位受到了挑战,心里很不畅快。他也不想再让儿子送他回去了,十多公里的路程正好想些事情。
一路上,老李回想着儿子前前后后说的话。他在心里盘算,从爷去世到孙子出生,差不多也有十五年的时间了,这中间送的大大小小的礼金加起来确实足够他把老房子推倒,重新再盖几层小平房了。
想到小平房,眼前就出现了小平房,只不过这不是他家的,而是韩守财家的。这时,他猛然惊醒,韩守财去年盖了两层平房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回酒席,今年出门打工攒了点儿钱,没几个月功夫又加盖了第三层,前几天刚办完酒席,而当时他手头有点儿紧,又想着去年已经送过礼了,就佯装不知道躲了过去。
此时此刻,要从他门前经过,如果是坐车那还好说,一晃而过,就算看见韩守财了,也来不及说话,最多点点头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可今天他偏偏是走路回家的,万一韩守财正好站在门口看见他了,又跟他打招呼,那自己得多不好意思。
想到这些,老李顿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躲这个礼了,都是多年的老熟人,这种情况下见面难免尴尬,况且,自己的面子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思忖良久,老李打定主意准备快速溜过去。他把双手插在袖筒里,不自觉地猫起了腰,放轻了脚步,经过门口时,还用余光瞟了一眼,心里正在暗自庆幸可以顺利过关的时候,韩守财的媳妇却在这时出来了,叫了一声“李哥”,他无奈回头。
韩守财的媳妇紧接着问:“咋不到屋坐会儿呢?”
老李讪讪地回答:“哦,我还以为你们不在家呢。”
说完,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谎真是撒得找不着边儿了,人家的大门明明敞开着,好像正在对他说“欢迎光临”。
老李意识到自己的疏漏之后,又慌忙改口:“你嫂子回娘家了,我今儿个一大早就出门了,家里的猪还饿着呢,得赶回去了,改天,改天一定来。”
韩守财的媳妇还站在门口连连称好,老李已经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她的视线。
在黑夜即将来临之前,老李终于回到了家,站在门前石头砌成的台阶上,对着他那一脸颓废的老房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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