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鬼
我犯了年轻人的一个通病,那就是对神秘和未知表现出幼稚的投入,又爱给没有多少用的东西赋予宏大的意义。对于老家乡下的“林鬼”之类的奇闻怪谈,我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表面上装作无聊又嫌弃的样子,其实对此极有兴趣,甚至不惜于去自己吓自己。
那至于这一段关于林鬼的故事,开始我以为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偶然。
我直到上了大学才开始住宿,学校依山傍海,宿舍后面即是山林,山林杂乱稀疏,不算蛮荒之地,却也大有不近红尘之感。站在面山且背阴的阳台上望去,阴森的山林总会给我原始的恐惧,历史之外的祖先们赤身裸体被虎豹蛇蟒伤害的记忆一直流传至今。海风流过山坡,交相掩映的枝条像交欢的男女一样拥抱着,不时露出枝干后面遮掩着的更深一层的枝干。出于某些特质,我喜欢在那里望远。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见了它,那个奇怪的东西。
就在树叶的遮蔽之下,眼睛,一颗眼睛闪了出来。是那种病秧子蜡黄的眼球。浑圆,黯淡,浑浊,凶狠。不管那只眼睛属于谁,当我们对视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孩提时在姥姥家见过的那头老牛:在铁锤“咔”的夯在它头上的前一刻,我们也曾这样对视。伤过人的牛就留不得了,如果牛懂得伤人偿命这条准则,它还会做出开始的选择吗?那种临死前的凶狠目光,说明它还没有忏悔吗?
牛是灰子家的牛。他是我儿时的玩伴,现在早就开始混生活了。按照习俗,吃完的一部分大块牛骨头要扔进树林里,据说这是供给林鬼的。传说林鬼会报复那些犯了错却得不到惩罚的人,我知道它仅仅是虚构的威慑,但是——万一呢?
我的视线捅破树叶的重重阻隔,雾一样的朦胧里,那只时隐时现的眼睛让人神经一紧。如果那真的是一只眼睛,它会属于谁?
我想到了林鬼。满脑子都是林鬼。我甚至猜想,在它周围带有误导性的树影里,可能隐藏着它的身体。
第一次听说林鬼时,姥爷正抱着烟袋愤愤地斜倚在炕上。六七岁的我哭着揪住姥姥的衣角,听她安慰我姥爷:“你莫气。灰子他爷一辈子没能耐,也就能借着点酒来熊气;这种孬种死了也没人埋,死了进了林里,林鬼都不待见他。”那天晚上的几个小时之前,我躲在一边看着两个老头骂骂咧咧地推搡着,灰子还敢颤巍巍举着凳子,要帮着他爷打骂我姥爷。
明明只是邻里间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矛盾而已。但那时候,我只能期待着林鬼会惩罚他们一家。因为除了诅咒,我好像很少有更合适的办法。
时间过去很多年了。
现在很自然地,我想自己去树林里看看,看看那只眼睛到底是什么东西。哪怕是真的林鬼,我也要直视它。
秋天的树林里弥散出清新的草木味儿,我知道它不属于城市。那是小时候在乡下和灰子玩着鞭炮满田野乱跑的时会嗅到的味道。跑起来被风划着脸皮的感觉真舒畅,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只是可惜——后来,灰子再也不能跑了。
大学傍晚的树林里并不能辨别清楚每一棵树,好像它们都长成一个样子,又好像它们本就是同一株树。亮色褪下去了,我开始惶恐不安。昏暗中似乎满是浑浊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我,那会不会是林鬼在等待着。我不知道叶片的摇动声里是否混杂着林鬼的尖笑声,我只知道当我扶着冰凉的树干时,那种金属般的触感我曾经也触摸过——像极了灰子家牛棚门上的插销,而这让我一阵心悸。
我没有找到那只眼睛。但是当天夜里,我做梦了。
梦里还是学校山坡上的那片树林。天空一片酡红,落日的尾巴还拖在海与天的交界,气氛安逸异常,树叶泛着淡紫色的光。林鬼在林子里的某个地方唱歌,歌声高亢明亮,声音回转着跳跃着,远处有孩子们的狂笑,有鞭炮的炸响,也有牛被鞭炮惊吓而发出的狂躁的低吼。林鬼的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孩子的惊呼和一个孩子的痛号,像阉伶悲戚的颤音;那么牛的脚步和喘息就是浑厚的底鼓。恐惧,恐惧攫住了我。
树林开始骚动,同时摇晃着滑行。一时间林子里风声大作,吹进眼睛却还不敢闭上,我眼睁睁看着一棵棵树移动起来,分列两旁,渐渐清晰地给天空闪出一条缝隙,那里有极光在荡漾,像跳着某种原始的傩舞。周遭慢慢空旷,只剩一团坟子一样的草垛挡在我正前方。直觉告诉我,这里面有东西,直觉又告诉我这东西会是什么。
“是你,终于是你。”林鬼藏在草垛里说。
“对,是我。出来吧——惩罚我。”我说。
草垛作响,一只弯曲油亮的角伸了出来。然后是黄褐色的毛皮,浑圆蜡黄的眼睛。林鬼是灰子家被宰的老牛的样子,它立在我对面木木地和我对视。小时候放牛时,我们隔着河沟也像这般。按照记忆,牛背上应该趴着一个小孩,小孩的名字应该叫灰子。沟里的静水应该映着岸上的影儿,于是我低头也看见了自己的蹄子。
“到你了——同样的,你的,脚踝。”它冲破草垛向我奔来,扑倒了我,随后我的脚腕剧痛不已,最后的记忆是,我倒地仰头看到了灰子,他坐在树上笑着看我。
惊醒。醒来发现小腿抽筋了,而室友们都在熟睡。窗外的微光让眼睛很舒服,但是我没敢朝树林看。
再后来……踌躇了好些日子。我挑了一个晴朗安逸的正午,再次走上进入树林的步道。深秋的景致本来应该是极美的,有时,心里带着挂念,就少有心思去看一些奢侈的闲景儿。我在树林里东奔西走,因为这不是梦,所以不会有突兀的草垛,草垛里不会有东西说话,树也不会分列两排——正常,太正常,正常到乏味;乏味寡淡却让我安心。
第二次去找林鬼的眼睛,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回来的路上我坐在落叶堆里给姥姥打电话。我们聊了很久,互致问候与思念,最后我问她,灰子一家之后怎么样了。
她说,灰子现在贩地瓜,一到这个季节就瘸着腿从村头走到村尾收地瓜;瘸腿之后被欺负惯了,这两年倒还好一点。欸,灰子他爷前段时间没了,白天还去赶集买夹糕吃,夜来睡了一觉就没醒过来——年纪怪大了,也算是喜丧。
听到“喜丧”两字,我悄悄点了点头。林鬼报复的传说到底是没有灵验嘛。
挂掉电话,我回宿舍的脚步陡然变得轻盈起来。突然听见后面好像有一两声牛叫。我轻飘飘地跑着,我不想回头;那是一定幻听吧,我想。
至于林鬼啊,蜡黄眼睛什么的,我一下子觉得它们毫无意义——那一定是因为我心里彻底放下了,而不是因为看见树枝上的什么黄塑料袋。
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