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039年清晨,一声清脆的啼哭在眉州青神一处宅子里响起,这宅子主人正是喜读书、性情温润的乡贡进士。与旁人不同,别人盼得子嗣,延续血脉,进士则独盼得女。家仆们知晓进士心意,婴儿初降,众人见是女儿,纷纷向宅子男主人恭贺,贺老爷喜得千金。
进士如愿以偿,内心实在欢喜,紧紧握着夫人的手,命人好生伺候着。抱着出生的婴孩,只顾得连声叫好。
这女娃生来玲珑、性格沉静且天资聪慧好学,深得进士欢心,自小被悉心教导。
院子里的草木繁茂,又枯萎,日头升上天,又落下。岁月,就这样入水般恍惚溜走。在父亲膝下一同诵读古书的小女孩,一转眼,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城中有一富贵人家,重文儒,故将家中一处宅子改造成为书院,请进士到此处教书,进士本是爱书重教之人,欣然应邀,为书院起名为中岩。院内装饰格外雅致,处处匠心。其中有一处赤壁,岩石剔透,美丽异常,池中水流清澈,游鱼众多,尤其喜人。书院成立,进士便广邀城内文人墨客,为此处赤壁题名。会聚一院的众人,皆是文人雅士,纷纷为其题名。进士女儿在闺中,听闻此事,觉甚有趣,便也为此赤壁想了名字,研墨提笔,写在三寸竹纸上,差人送去给父亲。
此时的中岩书院,正热闹着,众说纷纭,每一个人说完,进士都笑笑点点头,并不做评判。
一位英气勃勃的才子站在众人中间,拂袖托腮,这才子正是进士最得意的学生,众人也十分期待他会说出什么来。半晌,这少年言道:“此池中鱼非常有趣,人在池边一拍手,那鱼儿就跳出水面来。甚为奇异,仿佛通晓人情一般,窃以为,不如叫作唤鱼池。”
话音刚落,进士一脸讶异地抬起头来,旁边站着的是进士家中的丫鬟,进士手中拿着的,正是刚刚由女儿送来的竹纸,那上面正写着清秀的三个字:唤鱼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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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真有此事?”闺中的少女从古书中抬起头来,看着家中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丫鬟,惊异地问道“真有人跟我起的同一个名字?”
“当真,小姐不知道,那学生说出这个名字时,连老爷都好生惊讶,手中攥着小姐的竹纸,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呢!”丫鬟答道。
“有趣。”少女放下手中的书,向前探着身子,继续询问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丫鬟笑道:“不瞒小姐说,在众人里,顶数这位才子最倜傥。跟小姐真是般配!”
进士家中对待下人向来亲和,这位丫鬟自幼便伺候少女,情同姐妹,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
这话一说,年方二八的少女不禁娇羞,一抹赤霞飘过少女的脸颊,急忙说道:“没事做了吗?在这胡说八道!”说着拿起书来。
丫鬟含着笑出门去,少女拿着书,不知怎的,平日里贪恋的黄金屋,此时却怎么也敲不进门去,少女盯着书看了半天,竟连一个页都没有翻。
三、
这日,少女正在家中抚琴,庭院中隐约传来父亲说话的声音,似是有客来访。进士平日待人亲善且学识渊博,常有人前来拜访求学,少女并不觉稀奇,只顾继续弹琴。这时,一个名字传到耳朵里,这个父亲经常提起的名字再熟悉不过了,正是那个跟自己有灵犀的少年。再不能抑制这好奇心,少女止住弹琴,脚步轻盈,走向院中。
没走几步,忽然觉得就这么过去,未免太过唐突,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到这,那抹赤霞就又飘了过来,少女隔着衣袖轻轻攥了下微微出汗的手心,向庭院边上的橘树丛那边走去,隔着树枝,既能看见庭中景致,又能掩盖住自己的身影,真是太合适不过,想着,少女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走到了橘树旁,少女正悄悄拨开树枝,打算一探究竟,这时,只觉身边一个声音响起:“小姐!你不是在弹琴么!怎么来这里了?”这一声,不仅把少女吓了一跳,也引来了庭中说话的两个人的目光。
“弗儿,你在那里干嘛?”父亲唤少女。
少女无处躲藏,只得走出橘树丛,低着头向庭中走去,只觉天地眩晕,脚步都已僵硬。
走到跟前,依旧低着头,轻声道“见过父亲。”
“弗儿,记得我那个跟你同起‘唤鱼池’名字的学生吗?就是这位了。”进士介绍道。
弗儿不得不抬起头,只见这少年眉目英俊,文质彬彬,一瞬间仿佛时间都静止,不知说什么好。
这少年也早想一睹老师家闺秀尊容,今日一见,惊觉气质非凡,娴静气质与想象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竟都是一脸羞涩,相顾无言。
进士早就有把这位最爱的学生纳为夫婿的意愿,见到这般情景,不由得心生欢喜,自然促成这门婚事。
很快,二人就喜结连理。这一年,少女十六,少年十九。
婚后,一对璧人也是恩爱有加。弗儿年轻貌美又聪明沉静,是少年的贤内助,对待双亲也是孝顺得体。婚后,二人常常一同读书,彼此情深意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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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公元1059年,弗儿生下一子,取名为迈。这时,升为人父的少年任陕西凤翔担任判官,弗儿一边照料年幼的儿子,一边辅佐丈夫。许是自幼读过不少史书的缘故,弗儿很会识人,所以,每当有人来访,弗儿就会在门帘后面听他们的谈话。男子十分信服夫人的判断。也是在夫人的敏锐识人下,男子躲过了一次非常凶险的奸人陷害。
人生之须臾,不如长江之无穷。
一日,少年归家,推开房门,见妻子坐在桌前对镜梳妆,那天色夕阳正好,透过窗牖照进来,衬出爱妻美好的轮廓,弗儿独坐窗前,一时间,仿佛回到眉州,景致与当年在眉州家中无二,那时二人刚刚新婚,饱享甜蜜,时光静谧美好。却不知为何,一股凄苦之感涌上心头,娇小的妻子独坐在巨大的窗前,看起来格外孤苦无助。少年只见妻子缓缓回过头,走进端详,却已不是当年的少女模样。
少年在妻子身旁坐下,抚摸妻子已有些松弛的皮肤,如二人初次见面般,不知说些什么,只顾彼此相望。
少年瞥见铜镜中的自己,已是两鬓斑白。怕是自己这幅衰老的样子,惹得弗儿都已经不认得了吧。
阳光太强烈,以至于眼前的妻子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就要不见。心中的不舍快要将少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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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1075年,早已不是少年的少年从睡梦中醒来,发觉已泪水已沾湿瓷枕,瓷枕上那一滩梦中泪,似梦非醒间,让他想起了那年的唤鱼池,摸了摸枕边空空的床塌,想起来离开妻子已有十年。
少年惊醒后,便起身,点起油灯,在深夜中提笔。
佛说人生有七苦,这苦,怕是任谁都无法躲避的吧。
1065年,少年受命将于开封任职,于是一家人动身前往开封。路上颠簸,弗儿染上风寒,抵达开封后,少年差郎中仔细照料,药方开了不少,却迟迟不见好转。弗儿自知身体已无痊愈可能,对少年说:“当我走后,你尽管忘掉我,尽可续弦,此生有你相伴,我死而无憾。在我眼里,你永是少年模样。”
是年,弗儿不治,年方27,嫁少年的第九个年头。
十年倏忽间过去。
十年,少年未能如亡妻所愿忘记她。面对如今早已风尘满面、雪满双鬓的自己,梦中一往情深的爱妻,不知还是否认得自己这不再年少的模样?
黑暗中桌前独坐的中年男子,不见平日豪放潇洒的姿态,明明灭灭的烛影中,消瘦一如年少模样。时光流转千年,那唤鱼池边上亭亭而立的少年心意如初,从来不曾老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
注:王弗,苏轼的结发之妻,四川眉州青神人,乡贡进士王方之女。年十六嫁给苏轼,堪称苏轼的得力助手、两人恩爱有加,育有一子苏迈。卒于治平二年五月,年方27。十年后,乙卯年二十日苏轼梦见亡妻,遂作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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