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最后的希望
九月六号凌晨。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下边的地板上,那是我用褥子和被单搭成的一个地铺。躺在又硬又凉的地板上,我思绪万千。昨夜我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为了上学的事纠结。我明白,就我目前的家庭情况,光靠父母支持,我永远都不会有上学机会,如果想上学,就得靠自己争取机会。学费别指望了,他们不会给。我自己的一万块,估计也要不回来。
可我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让生命之泉可以尽情喷涌的出口。我思来想去,几乎想破脑袋。王浩那条路彻底断了,只要我有一点点自尊心,就不能低三下四求他。人生最苦是情伤。我们的爱情,在暧昧阶段就夭折了,想起来我的心脏疼得厉害。
我如果想去上学,首先解决两件事:学费和照顾哥哥。
我本来有一万块,交完学费还能节约出几千块当生活费。听说大学城外会有大把机会挣钱,那以后的生活费应该不愁。可是,狠心的妈妈抢走了我的钱,我现在身无分文,怎么交学费?如果我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也许永生与大学生活失之交臂。我怎能甘心?考上杭州大学,也许是我整个学生时代最巅峰的成绩了。就我这种智商平平的人,能有这次突破,应该好好珍惜啊!
父母把我和哥哥扔在医院不再过问。如果我再扔下他,不去照顾他,不光哥哥伤心绝望,我自己也良心难安啊!找护工是一条解决之道,但我却没钱啊。听着病床上哥哥均匀安详的呼噜声,我的心脏揪疼,在取舍间摇摆,并且备受煎熬。
最后,我扪心自问,我究竟是愿意为了哥哥舍弃大学校园,还是为了大学校园舍弃哥哥?虽然是两难的抉择,但我内心一个声音却在挣扎,在呐喊。它在叫嚣着说:“我要上大学!”
是,我不能违背内心的声音。如果我现在都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那我这辈子都被囚禁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里,没有希望,没有未来,过一眼看穿的人生,只有暗无天日浑浑噩噩混吃等死。这是我想过的生活吗?爸爸妈妈哥哥,他们就像是“三座大山”,都紧紧压在我心头。我从这个贫困潦倒的家庭里生根发芽,又被这个家庭所囚禁,像蜗牛背负的壳。
后来我想,估计能够救我于水火的也许只有张如海了。他生了我,却丢弃我,所以他欠我。从小到大,他们两口子对我不管不顾。我过着赤贫的生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人人恨不得踩我两脚。可是他们呢?他们心安理得地过着富裕的生活,住高屋大房,穿体面衣服,而且受人尊敬。他们眼巴巴看我受罪而无动于衷,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帮我一把。这不管是不是情感绑架,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以前,我恨他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体谅了他们的苦衷。在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抓得那么紧的时候,农村人为了传宗接代,不惜舍弃女儿。我不过是众多被舍弃的女孩中的一个,况且还不是最后一个。我现在有困难,他们应该,也必须帮我!
想通这一点,我早晨四点就爬起来。虽然九月份还没有从酷夏里走出来,但凌晨四点钟的早晨却非常冷。我穿着短袖衫走出充斥着消毒水味儿的病房,楼道显得空旷而寂寥。我的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一楼的服务社里亮着铮亮的灯光,一个女店员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我小心地叫醒她,然后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张如海的手机。
电话那头传来车轮与路面摩擦的“刷刷”声,还有操纵操作杆的换挡声,远远还有喇叭声传来。我似乎能听到他沉重有力的喘息声。原来,这么早他已经开始工作了。我心里蓦然涌上一股心酸。每个成人的世界都充满痛苦的挣扎。我是,张如海更是。但我家里人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事早起晚睡。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啊。
他洪亮的声音显得辽远:“喂,你好。是谁?有事吗?”
我犹豫着,不知道以什么作为开场白。电话那头,他有一丝不耐烦。我想象着他开大货车的样子:手机被随便扔在操作台上,操作台上乱糟糟扔着各种过桥费、高速费的单子。他随手摸过电话放在耳边,对每一个来电心存厌烦:被监控拍到要扣分的。但出于对人生的认真,他还是耐心等待电话那头的人说话。他不耐烦地催促着:“快说,是谁?啥事?”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他。如果按村里的辈分,我应该叫他叔叔。但是按血缘关系,我应该叫他爸爸。不管如何称呼都不是最重要的,现在当务之急我要寻求他的帮助。
我一开口眼泪就烫热了眼眶。我磕磕巴巴道:“喂,啊,那个……”
我感觉到他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瞬,肯定感觉很意外。毕竟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以仇视的目光看着他,从来不跟他说话。我也许像扎在他心头的一根肉刺,让他难受,却无可奈何。但此刻,所有的隔阂和仇视都片刻间瓦解。亲情面前,有什么不能跨越的沟坎呢?
他兴奋的声音被刻意压抑着。他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问道:“是杜鹃?不,是张洁吗?”
我不知道我应该叫杜鹃,还是应该叫张洁。杜鹃是我叫了十九年的名字,张洁却是不久前才得知的名字。他说,我和他前三个女儿的名字末尾连起来就是“冰清玉洁”。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但这么多年了,独独少我一个。我想象着,如果我不是被人丢掉,在那个家里,一定过着幸福的生活。爸爸勤劳努力,妈妈善良淳朴,姐姐们美丽大方,小弟弟活泼可爱。这是一副多么幸福的场景啊!可是,他们却让我做了一个观众!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叔叔,那个,我……”
他好像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因为他的声音变弱了,到处是车水马龙的喧闹声。他不安地问道:“怎么啦?有什么事?”
我鼻子一酸,“爸爸妈妈不让我去上学。今天,今天……今天是报道的最后一天!可是,可是……”
他有些紧张,不安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啦?”
我说:“我的一万块钱,被妈妈抢去。我现在交不上学费。而且,我的录取通知书被妈妈撕碎了。我……我怎么去上学?”
他有些恼恨,咬牙道:“这个侏儒,她真的脑子抽啦?钱被抢是小事,我多供一个学生不成任何问题。但是,报道时没有录取通知书,怕是报不上名吧?”
我一听,“哇啦哇啦”就哭起来。
他有些着急,不满地说:“别哭别哭,让我来想办法。”
我心里热乎乎的。我想,他家的四个孩子,一定能经常得到他给予的爱。真羡慕他们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爸爸!
他说:“我拉了一车货,等我明天送到,后天一早我就赶回来……”
“晚啦,晚啦!”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我崩溃大哭,“我完啦!如果不能去上大学,我以后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他吃吃一笑道:“怎么会完啦呢?总会有办法。”
我歇斯底里吼着,“没办法呀,录取通知书,没啦!学费没啦!”
“有办法,我有办法。”他说:“你等着我,我把货送到就折回来……”
“你在哪里?”我怒气冲冲问道。
“我在江苏南京。”他话音刚落,我气得喊起来,“这么远,你还没把货送完。我还着急钱的事,录取通知书的事。更让我崩溃的是:哥哥住院,没人照顾。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守在医院。如果,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怎能对得起我们整个老杜家?”
他不再申明自己的观点,而是默默开车子。车轮“骨碌骨碌”压在马路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我在这头着急上火,内心崩溃。他口气平静地安慰我:“我有办法。你等着我啊?”
我说:“好的,好的。请你一定想办法解决。”
听了他的话,我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心灵暂时妥帖了不少。我把我的困难都说了,帮不帮我那是他的事情。
天亮后,我跟哥哥说:“哥哥,我想去上大学……”
他的脸马上变成青灰色,眼里的火苗也熄灭了。他不敢再看我,而且目光变得暗淡。他说:“你还真的考上啦?钱怎么出?”
我赌气说:“安心养病,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这样一说,他生气了,但开始拒绝跟我说话。我等着张如海来解决,他一时不来,我就要急疯了。学校已经开始报道了,我如果今天赶不到,那这个大学不是完了吗?
没想到才十二点,张如海就出现在哥哥的病房门口。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笑嘻嘻看着我说:“给杜海找了一个护工。我出钱好啦。”哥哥一听,生气地扭转身子。
我心酸和难过,声音颤抖着说:“哥哥,我爱你。但是,你知道上大学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十几年寒窗苦读……”我悲哀地不能说下去。张如海想抱抱我,但还是忍住了。
护工留下来,张如海拉着我的手匆忙向外走。我说:“学费……”他说:“有钱!”
我说:“录取通知书没了啊?”他说:“已经想到了办法。”
既然如此完美,那还等什么?我不再考虑杂事,匆忙上车,跟着他一路飞奔。一边飞快驾驶着,他一边念叨:“我让户籍科给你出了一份身份证明,和录取通知书一样的效力啊。”
我内心豁然开朗。东天的太阳高高挂在枝头,一片温暖的阳光播撒着大地,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和谐,充满蓬勃的朝气。我也要得偿所愿啦!
朋友们,祝我成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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