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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武、刘凯、李军三个人高中时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在不同的大学毕业后又都回到他们生长的城市工作,继续他们的友谊,近四十年来,手机没普及时,他们三天两头没碰头就想得不行,手机普及后,他们三天两头没通话就觉得像烟鬼手头没了烟。但近四十年来,他们又互相不理解:程武和李军不理解刘凯削尖脑袋就想当官有什么意思;程武和刘凯不理解李军天天起来就惦记着吃有什么意思;刘凯和李军不理解程武一心一意就想当作家有什么意思。
当程武和李军在一起时,两人就笑刘凯为了当官真是鬼迷心窍,要不,哪会以离婚相威胁,逼迫当教师的妻子义务给领导的儿子补课三年,受尽这个纨绔子弟的气呢?哪会煞费苦心,逢年过节变着样儿给领导送礼?哪会通宵达旦,深刻领悟领导的讲话。领导讲话稿才五页,他的体悟能写六页?哪会换一个领导,他马上就匍匐在地?……更让他们不解的是,他奋斗近四十年,最大的官就是管了单位三年后勤,卸任后一直念念不忘,仿佛他还在位。最让他们忍俊不禁的是,只要有机会,他就要吹自己三年后勤管理中的建树,在向别人介绍他时,你如果不加上一句单位的“后勤部长”,他就脸色铁青,会赶紧提醒你。如果你虽然加上了这句,但多了“曾经”两个字,因为他没有理由提醒你去掉而一直如梗在喉。更让他们好笑的是,最近这两年,刘凯忽然热衷于自己居民小区的事了,几次力邀他们去参加小区居民委员会的会议。他们推辞不过,去参加了,才知道他担任了居民委员会的第二副主席。他端坐在那里听人发言,活像国务院第二副总理听部长们发言。他讲话时,官腔拿捏的真是到位:先清清嗓子,拿起打印稿抖一抖,稿子发出一声穿透力极强的严肃的脆响,他飞快扫一眼会场,目光又落在稿子上,静默片刻,才开始发言,先总结形势,再指出一、二、三、四成绩,再指出一、二、三、四不足之处,最后做出指导性意见。滔滔不绝近一个小时。两人才知道居民小区真没小事啊!才知道刘凯的口才这么好!不久他们打听到,他最爱开会,最享受做报告。以后他和他们聊天,总是无情地攻击第一副主任,不知道与他有多大的仇恨,以至于顾不上谈论国家官员的任免情况了,以前他可是比组织部部长还操心这些事啊!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他成了第一副主任,竟然摆了三桌酒!他们就打赌:他成了主任,该摆多少桌酒?不过他们都猜错了——他被降职为委员,一个月卧床不起。他们商量了一下,去医院刺激他:你也太经不住挫折了,孟子不是说了嘛,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增益其所不能嘛。设计师三下三上呢,你怎么连一下也经受不起呢?你可别忘了,你们小区的居民眼巴巴地盼着你复出呢!看着李军打了鸡血似的振作起来,两人背地笑得直不起腰来。
程武和刘凯搞不懂李军为什么天天起来就惦记着吃。城里哪个饭店开业第一天,顾客中一定有他。三十年来城里只要有特色菜肴的饭店,不管它大到国宴宴会厅的规模还是小到只有一张桌子,已经消失多少年了,他都像刚去过那里似的栩栩如生地给你描述出来。三十年来,全国各地的特色佳肴,只要听说了,他一定去吃。等坐飞机普及了,为了不耽误上班,他都是坐飞机去的。当周围的人们忙着挣钱的时候,他忙着和天下人分享美食——博客流行时他在博客上谈、qq流行时在qq上谈、微信流行时在微信上谈:建立了好几个五百人的大群,建了三个微信公众号。他与时俱进,又进驻今日头条、华人头条、都市头条、快手、抖音、西瓜……甚至在简书这样纯文学的网站上也大谈美食。如果你认为他这是为了挣流量、成名什么的,你就侮辱了他,他从来没这么想过的。
如果李军只是“猎味”,他们还少奇怪些,毕竟馋嘴的人多了,而是在这个早远离了饥饿的时代,李军就怕饿着自己。他的家里有三个大冰箱、一个保鲜柜,里面总是满满当当的。据他老婆讲,他还要把一间客房腾出来,放五谷杂粮,老婆坚决反对,他才作罢。所以,他俩都说他是六零年的饿死鬼转世的。李军天天三顿正餐雷打不动,除了睡着了,嘴里总是咀嚼着什么。不到一米七的他,体重近九十公斤,走几步就气喘马趴的。都劝他少吃些,他说,你少吃了,就有人多吃了,这不亏了?凭他这句话,你会以为他是白痴,事实是,除了吃,不论你说到哪儿,他的见解都特高明。
刘凯和李军不理解程武几十年如一日地爬方格子,就想当作家,有什么意思。三十年来,程武除了他俩,几乎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或者说,他没有心思或者时间去和人说话。他的生活意识几乎还停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喝的只记得哇哈哈、健力宝、蒙牛、伊利;吃的只记得双汇火腿肠、辣条。干脆说吧:三十年来,他天天是食不知味、穿不知衣。手机只会接打电话,所以出门就得带着现钱。前两年,在儿子的诱导下,才开始在电脑上写作。上了街,他总是低头走路,如果没和人撞架或者走错了路,他的妻子就谢天谢地了。每投出一篇稿子,他都会像脱离红四方面军后,站在茅儿盖荒原上等待归队的红一方面军的教员那样焦躁。两个月没见杂志回信,他人就瘦一圈儿。就是说,他非常害怕投稿,但又必须投稿。程武就这么三十年下来了,让两个人可怜他又气他——这三十年他实际上除了写作就没生活过啊!真是白来世上一遭了!更让两人觉得他可笑的是,他的儿子又引导他在文学网上发表作品,结果小有名气,又在本地文坛活动,名气还挺大,他们就安慰他,写了一辈子,能混出这样的名声来也值了。他却说,值个屁!只有在正规刊物,最低也在省市级刊物上发表了作品,才是作家!这些虚名就像你嚷嚷着谁谁谁是你妻子一样可笑,因为能证明她是你妻子,一定以结婚证书为准啊!
但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都掩饰起看谁是疯子的目光,就是说,这时,刘凯和李军目光相遇时会心一笑;刘凯和程武目光相遇时会心一笑;程武和李军目光相遇时会心一笑。这三对人都是心照不宣的。这个时候他们谈论的都是不能触发三个人中的一个能发疯的话题,否则就只能听着发疯的那个人口若悬河了。就是说,他们都以为三个人中就自己是正常人。这个时候他们的谈话就有点儿寡淡。所以,只要三个人想聚一聚,一般会拉上另一位朋友:徐明。
虽然徐明和他们也是高中同学,也回到了这座城市工作,但一开始关系一般,这是因为在他们眼里徐明是个很平庸的人,他考上大学,是当年他们班最大的冷门。也正因为他也是大学毕业的,不管怎么说,和他们一个档次,他们聚时就由不住想到他,觉得不叫他不合适,就这么,徐明和他们慢慢地走近了。就是说,在这个四人圈儿里,他们三个是一伙的,徐明就是他们仨插科打诨的对象。比如,如果徐明来得迟了,就笑他是不是又给老婆洗袜子耽误了?聚会散时,笑他用不用他们把他送回去,看着他睡下了再走?这样就不用跪搓板了。要不故意问他今天饭桌上用的菜菜价多少钱?暗讽他今天又一早被老婆从被窝里踹到菜市场了,要不自己家的水龙头呀、马桶呀什么的出了毛病,问他怎么修理?谁要是整饬家,那徐明一定是个好参谋,还会热心地给你跑东跑西,仿佛徐明无所事事而百无聊赖的,你的事让他眼前一亮,像懒猫看见了老鼠。但不论他们怎么插科打诨,徐明都是憨厚地一笑。也正因为这样,他们的聚会才欢声笑语。就是说,徐明整天忙忙碌碌、勤勤恳恳的,但毫无目的。这在那三个人看来,这么活一辈子,和猪呀狗呀活一辈子有什么区别?这也太空虚了吧?他们三个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但就是这个庸庸碌碌的人,当他们明白过来时,已经是他们单位的局长了——正局长,才惊讶地发现他甩他们何止一条街!仿佛他一夜间成为局长的,实际上他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起来的,他们一直不以为意,直到局长这头衔硬邦邦地从海里冒出来,才明白徐明是一艘潜艇!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人物了,背地里三人发牢骚:这真是劣币驱逐真币啊!这以后他们聚会时,局长也成了他们插科打诨的话题,反正他们不把他当局长看,徐明还是憨厚地一笑。他们心里骂:真是一头猪啊!但他们在徐明眼里,都是疯子,所以,他不会和疯子计较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敢笑他们都是疯子。有一次,徐明说他们本质上和街头那位因为男友离开她而疯了的女人没什么两样——死抓住不放,用老年人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油蒙了心。但你们美其名曰:这是对爱情的执著,这是对爱情的追求。实际上这和三岁的娃娃哭闹着就要棒棒糖是一个道理,说得再不好听些,和狗对骨头的执着是一样的。用另一句老话说,就是哪根筋抽住了(结了疙瘩),哈哈!
他的挖苦让他们受不了。程武反驳他说,如果人没有追求,没有奋斗,人类能进步吗?你今天能用上手机吗?他说,如果人类不奋斗、不追求,也就没有一场战役动不动就死伤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事,也就没有原子弹悬在人类头上的事。李军说,照你这么说,人类的追求和奋斗就是在自我毁灭?他说是。刘凯冷笑,说,照你这么说,爱因斯坦等等这些伟大的人物就是人类毁灭的推手了?他说是,从本质上说,他们都是疯子。三个人都跳起来,异口同声:你这是反人类啊!他笑道,这帽子吓死人啊!不过我要说,如果人类听了老庄的话:绝圣弃智,还真能存在好长时间的。他们互相看一眼。程武说,如果绝圣弃智,人不还和动物混在一起?他说,那就对了。他们互相看一眼,哄堂大笑,异口同声道:人那样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他说,人类的自我毁灭,就是从寻求意思开始的,人的自我毁灭也是这样。他们互相看一眼,静默了一会儿,刘凯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当局长?他怔了一下,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说出来你们不相信,会笑我虚伪,但事实上,我真没想过要当局长,就是当科长时,我也没想过要当科长。反过来说,我现在是局长了,但我的心态和我是科员时真没什么变化,对工作还是那样:把分配给我的工作认认真真地完成,对待人还是诚诚恳恳,随时准备被从这里移到那里。他们又互相看一眼,异口同声惊讶地问:被从这里移到那里?什么意思?他笑:不恋座,随遇而安。就是把我移到地狱,我也诚诚恳恳,一心一意完成阎王给我的任务,或者一心一意诚诚恳恳地承受阎王给我的惩罚。他们瞠目结舌地互相看一眼,异口同声地喊:你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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