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相

作者: 如巳 | 来源:发表于2017-02-27 18:16 被阅读2249次
    黄土埋寒骨,春风散平生

    “阿盛,你见过那么多人声鼎沸的时刻,哪一刻让你觉得最孤独。”

    我笑,我没有孤独的时候。

    她也笑,替我将手中的纸船收了尾,说道:“我知道,这一刻,你最孤独。”

    <文>

    我叫阿盛,负责做阴活儿。有人问我,他说阿盛,人死了要这些东西还有用吗?我说,当然有用。

    他们不知道,白纸骨架,竹简黑纱,是活人求不来的安泰。

    我的祖辈都是生在此地,为此间的人做尽冥裳,论到我这里,也是如此。我没有婚配,我的祖辈都有婚配,可是都没能相守到老。我曾经问过父亲,我说父亲,为什么我从没见过我母亲。父亲说,阿盛啊,如果你想做这行,就不要结婚了。

    那时候我很郁闷,不知道父亲是为何意。直到年过半百后方知,那是孤独尝尽的滋味。

    儿时我好奇心重,总爱替爷爷扎些纸船纸人,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一扎就是一天。后来父亲知道了,狠狠地打了我,他不让我碰那些东西。爷爷说,你父亲是为了你好。然后我看着爷爷日复一日的扎进了那黝黑的偏堂,用那双皱巴巴的手,扎出了世间相。

    乡亲们都说,我们白家,世代都是替人送终的。

    那时的我不懂,什么叫送终。只知道那长长的队伍,锣鼓震天,白纸满堂。

    我以为,那是种热闹。

    稍知事的时候,爷爷跟我说:“阿盛呐,都说我们白家世代度灵。可是到咱们爷孙三代,已属不易。听你父亲的话,不要再接手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和父亲那么强烈的想我远离。可是却自己揽起了活,直到寿寝正中。

    直到后来爷爷走了,父亲一手操办了葬礼。可是乡邻千人,无人来送终。

    我哭着问父亲:“为什么没有人来送爷爷?”父亲替爷爷擦着墓碑上的灰尘,说,“阿盛,看到没有。我们白家祖辈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蹭了蹭眼角的泪,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片荒凉的墓地,像被淋了滚烫的热水,却再也无力抽身。

    爷爷走后,父亲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接得活都由父亲一人完成。

    我只偷偷地躲在门后,看着父亲扎好每一样东西。看着父亲眼神专注,手不停歇,我头一次觉得,那是件神圣的事情。

    可是父亲说,那是件孤独的事。

    孤独吗,何为孤独。

    那时的我,并不懂得。

    春天的时候,父亲走了。

    操劳了半生之后,孤独的离开了。

    就像当时爷爷走的时候一样。而那时的我,却不再流着泪埋怨什么了。

    我终究还是接起了白家的祖业,那一刻我才清楚父亲所说的,何为孤独。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喜欢掩藏真实的感受。也喜欢将那份感受无限放大后化为乌有。

    其实人又何曾高过草木,我日日与亡者打交道,徘徊在冥界与人世的中央。才明白了何为虚无,何为热闹。

    活着的人幻想死后安逸的世界,死后的人不知尘世和冥场。

    人们游走此间,多得是未知的事。

    我见过有人在逝者的坟头哭到声嘶力竭,也见过有人面无表情的对着棺材鞠躬,好像他拜的,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我见过贫穷的人家砸锅卖铁也来求我给逝者一场盛大的葬礼,也见过富贵的人家用一叠草席几张冥纸了此死别。

    说不清此间道理,也明不了深深人心。

    我为亡者做的一切物品,都心怀慈悲。那是他们最后在人世得到的东西,在另外那个未知世界,这里的一切便与他断了。

    而生者的依托,则在我的手里,他们的心里。变幻成一场热闹又冷寂的典礼,与灵魂相拥,与魂魄相别。

    我这一辈子,都在做这样的事情。

    有人懂,有人不懂。

    有人尊重,有人嘲讽。

    白家世代渡灵,一脉相承。

    我曾遇见一个富贵鼎盛的人家,家中老人去世。葬礼声势浩大,冥品也极奢华。锁啦的声音响彻云霄,白烛高照冥堂。

    那是我见过,最盛大的仪式。

    只是,那家人恭敬有礼,冷静的令人唏嘘。

    我只见一个女子,目色苍白的跪在灵堂整整一夜。有家人拉她起身,告诉她无需如此。她一声不吭,固我坚持。

    她告诉我说,她叫阿柚,是这户人家的女儿,亡者是她的祖父。

    阿柚说,“我以前听说,有人渡灵,亡者便不会太孤单。可我觉得,太公还是走得冷清。”

    她说,“我陈家家大业大,却是人情淡薄,不如锁啦匠人一曲。”

    她流下泪来,在昏暗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幽寂。

    我见冥纸被风吹动,碰到逝者的棺材。对她说,“有你送他,不至孤独。”

    许是感同身受,送过了爷爷和父亲,我竟也生出了一丝悲情。

    她抬头看我,泪痕醒目,却散去了一身寒意。

    逐日暖阳遍地,她陪着送葬的队伍一起,与她祖父告别。

    三步叩首,送走了她最尊敬的人。

    只是那场葬礼过后,她便扬言要做我的弟子。此时我年有四十,她才二十五。

    于礼不合,也会受人非议。

    我说,“我白家从不收弟子,都是至亲相传。”

    她倔强如初,道,“那你娶了我,我便是你白家的人了。”

    我微惊,严辞拒绝道,“我已立誓,此生不娶妻。也不会收弟子。请回吧。”

    我将她拒之门外,她却日日守在我门口,偷师学艺。

    一日大雨倾盆,她站在门口,淋了一身的雨,我终是忍不下去,让她进来了,同意她跟着我学艺。但没有收她做什么弟子。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随着我,也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固执的想学我做的这些。

    我的身体日渐颓靡,同父亲一般,都是劳累的祸端。

    我曾经埋怨过父亲的拼命,后来却懂得了父亲的坚守。

    过了很多年,阿柚因为我的关系,错过了嫁娶的好年龄。

    我劝过她,她无动于衷。只说还报恩情。而我于她,并无恩情。

    对于阿柚,我有很多个疑问,也有很多个淡然。

    但在我迎接死亡的那一天,她守在我的身边。

    她说,“阿盛,你见过那么多人声鼎沸的时刻,哪一刻让你觉得最孤独。”

    我笑,我没有孤独的时候。

    她也笑,替我将手中的纸船收了尾,说道:“我知道,这一刻,你最孤独。”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气息变得微弱。我看见阿柚的脸上多了行泪痕。

    她轻声地说,“你送走了那么多孤独的人,可却没有人在意过你。你孤身一人,终日渡化亡灵,可这尘世的人,未曾感谢过你。你曾说,若逝者在世间无人送终,是会成为孤魂的。我想,如果你成了孤魂,岂不是太可怜...太可怜了...”

    她呜咽着哭出声来,说,“我只想替他们,送一送你。”

    我的眼睛头一次变得模糊。

    这世间的事,已经不需要如此诚恳的白家了。

    我明白爷爷和父亲的悲凉。

    他们全心全意的为每一个亡者和生者渡化,却终是没能改变这万象修罗。

    而我与他们一样,在死亡来临的一刻才潸然落泪,回想起魍魉一生,皆是在这万象间独步修行,无人眷念。

    只是唯一不曾料到的,是阿柚的恩慈。

    她与我说,“尘世的一切,你都要斩断。你只管安然离去,你的生前生后,都由我来安顿。有我送你走,不至孤独。”

    她念完我常念的那段话,拜了三拜,而后起身,我便绝了这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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