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有一半的时光，寄养在外婆家。
01.
记忆中对外公和舅舅的印象很浅。外公早年病逝，给我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外婆房间里那一张黑白沉默的遗像；舅妈和外婆合不来，老实巴交的舅舅被舅妈怂恿在县城里买了新房，独留外婆一个人在乡下居住。所以关于舅舅的印象，就是每个月月初会他会给外婆捎来生活费。但每次他都很匆忙，把钱放下便走。
外婆是个倔强的人，舅舅捎来的钱，不动分毫。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在一个铁盒子里，帮舅舅攒起来，留给以后表弟上学或者舅舅家急用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
带着我的日子，她唯一的收入，便是靠卖青草药为生。于是我那一半寄养的时光里，时间几乎都分付在那一望无际的山野上。外婆背着个大筐子弯着腰四处采摘山药，我自己一个人混迹在山野的花草中奔跑玩耍。
很多时候自己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总是不经意就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染红了半边天，晚霞堆上了眼眸。外婆也不知何时采完了第二天要背去市集卖的草药，就坐在我旁边，不忍叫醒我，满眼温和地看着我。用她那顶大草帽给我煽风，用她小小的身躯帮我挡住炙热阳光。现在想起来，彼时的我能够睡得那么踏实安稳甚至流口水，其实有很大原因是外婆帮我挡住了烈烈阳光，制造了阴凉。
那时候她的背，应该被晒得很烫吧？
记得有一回醒来，抬眼望见天空的云朵黑压压的，像一只随时会掉下来砸到我和外婆的怪物。那时候年幼的我想到这一幕，竟然哭了。
“怎么了，小汝仔？”外婆急切地抱起我。我哭得稀里哗啦，告诉她：“黑云怪物要掉下来了，会砸到我们。”
外婆原本紧皱的眉头突然就展颜了，扑哧一笑说：“傻汝仔，这有什么好怕的呀。大黑云砸下来，我这个老婆婆就躬着背帮我家汝仔挡着，这样就砸不到我家汝仔啦。”
“可是会砸到外婆。”我哭得更凶了。
外婆急切地解释：“傻汝仔，云朵是轻的呢，不管是黑云还是白云，掉下来我们就当被子盖，还可以爬上去玩耍咧。”
那一刻我不哭了，年幼不安的心被外婆认真又不失诙谐的样子填进了无限勇敢。她轻轻地帮我抹掉眼泪，划过脸颊的手心里有淡淡的青草腥香。夕阳西下，她牵紧我的小手，迎着薄暮回家做饭。
很多年后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的下午，还有薄暮下外婆温柔眉眼里的一颦一笑。当我一个人在异乡的大城市里带着浓重的漂泊感颠沛流离、四海为家的时候，在那些外婆没有陪伴在身边的日子里，在那些被我们唤作长大的年岁里。我才知道自己是何其有幸，在够在童年那样的年岁里，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景致，见到了夕阳下最温柔的人，遇到了这个世界上给予我最厚重的爱的外婆。而之后我在人世游走、遭遇离经背叛，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成人世界里没有人会无条件地一直为你遮风挡雨，更没有谁会在那些人生陷落失意的日子里，总是温柔地为你睥睨出面对生活的勇气。
我才明白，每个成年人都要在人潮拥挤里孤独地面对成长，学会为自己负责。
这时候，我就愈发想念外婆。在大城市流光溢彩的万家灯火里，想起她那些没有我，没有外公，一个人在乡下老屋剪影阑珊的日子；想起她没有手机也不会微信，孤独地与长灯作伴，浮摇寂寞的样子，除了那些时常拿出来捂热的回忆，她什么都没有。
02.
外婆是个格局温柔的人。即便那时候的日子再穷再苦，她心里有再大的委屈，却从未把气发泄到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孩身上，更是从未打过我。所以记忆里关于她的一切，永远都是温和的，心安的。
90年代的农村，那时候没有电风扇，却是一往如常的溽热。我常常在夜里翻来覆去热得睡不着，背部湿了一大片。于是外婆像变法宝似的变出一把蒲扇，那把蒲扇煽出来的风，轻轻的、温和的，一下又一下，在外婆不紧不慢地款款摇曳中，宛若一汪清水缓缓丝丝吹入我年少柔软的梦乡。
农村的夜黧黑又阒静，尖锐诡谲的虫鸣和时不时传来的狗吠声在怕黑的孩子眼耳中容易浮想联翩。于是为了哄我睡着，外婆就会给我讲故事，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更多时候她总是眉眼带笑地讲到外公，总是不由自主提高音量地说起外公年轻的时候很有才学，能够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上大学真的是全村最骄傲的一件事情。那时候外公在市区读师范学院，每逢周末的时候，外婆就会踩着她们家那辆笨重的老式自行车，风雨无阻地颠簸着20多公里去载外公回家。回来的时候经过玉兰花路，有人在卖棉花糖，外婆就把一个星期瞒着父母偷偷攒下来的零花钱买了棉花糖和外公一起吃。你一口，我一口，他俩就一路笑着闹着，这时候外公就把兜里的白玉兰花别在外婆的发丝上。
大概这就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人生若只如初见。
外婆说那是她最最幸福的时光。我想着，外婆年轻的时候一定又温柔又好看，才会让外公这个才子在百里挑一中对她一见倾心极尽喜欢；而她风里雨里去载外公的那些时光，肯定一路上嘴角情不自禁地漾着笑意，眼眸里盛满了柔情蜜意，笑成了一朵春风中的花，风情万种。因为那是要去见最喜欢的人啊，每一步都充满期待和思念。可惜我那时候还小，只想缠着外婆讲那些更有吸引力的神话传说和故事，对外婆说的这些旧年月里的爱情故事，总是不以为意。
如今时光流逝，那些所谓的神话传说早已随着年龄和见识的增长渐渐被抹去记忆和新意，当初外婆说的那些关于她和外公的片段，却时不时若隐若现地在某些时刻浮现在脑海。
在这个爱情没有那么纯粹的年代，多少人为了恋爱而恋爱，追求物质而恋爱，恐惧单身而恋爱，将就着恋爱，又有多少人深情错付，漫漶暧昧，爱而不得，离经背叛。所以每当感情失意时，我总是想到外婆和外公那些情感真挚而又充满情趣相爱的日子。他们给了我爱与被爱的自信、不将就的勇气。
外婆，那时候的您一定很想念、很想念外公吧？我现在还常常记得，您总是时不时就把外公年轻时写的那些诗、信拿出来翻阅，小小翼翼擦拭的样子，历历在目。它们是您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是在经历沧海与桑田之后融进灵魂与生命里的存在。就像您对外公的爱，不忍蒙尘，不曾改变。
您知道吗？每每您说起外公的时候，眼神里一下子就柔和起来，泛着若隐若现的暖意，就像那闪烁美好的月光。后来我看《大话西游》的时候，里面紫霞仙子看孙悟空的那种眼神，以及一牵一扯的嘴角里，就是弥漫着这种倾慕和温情。于是这成了我后来择偶的追求和情结：努力做别人的盖世英雄，等一个互相倾慕，白头余生的人。
请您原谅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得为您分担那一份人世永隔、但却深浓的想念。
03.
后来父母为了方便我上初中，把我接回了城里。
离开的那天外婆还是一如既往心如止水、年迈从容。话不多，只是让我好好学习，做个有出息的人。临走的时候还从床底下拿了皱巴巴的两百块给我。那个时候，200块是一笔不小的钱。
年少不懂分离与阔别，总以为来日方长。只是觉得有点不舍，但也没有多大的悲伤情致。分开时看着外婆久久伫立在门口，连同她那苍老瘦小的身躯，变成一个越来越模糊的黑点，淡出我的视线。却也从此，渐渐淡出我的生活。
县城里的学校竞争很激烈，周末的时候要不在补习班里，要不就是在去补习班的路上。高中上了重点中学更是如此。那会我正在长身体，身体和身高的变化显山露水。放假回去探望外婆的时候，只是愈发觉得外婆越来越瘦小，越来越苍老，越来越站不稳。这样的她，却时常嘱咐我要多吃一点，每一次临别时都要给我零花钱，不容拒绝。
再后来外婆中风，才终于被被舅舅接回了城里。但是我却总在电话里听妈妈叹气地说起，不省油灯的舅妈，总是疏于照顾外婆。加上年岁高了，外婆总是犯痴呆说胡话，常常是吃饱了便说自己没吃饭。但说得最多的，还是嚷着吵着周末了到她要出去载外公回家。
这时候舅妈就更加不喜欢胡言乱语的外婆了。
04.
从小到大，外婆对我叮咛得最多的，就是让我长大后一定要像外公那样做个有出息、格局辽阔的人。她对我说，如果没钱买书本，就打电话给她，她就托隔壁表叔捎到县城里带给我。而当我拿到人生中第一笔稿费时，内心迫不及待想同外婆分享这份喜悦时，外婆却已经不太认得我了。
药物并没有很好地控制住她日益严重的老年痴呆。岁月的橡皮擦肆意涂改着她的记忆。
“外婆，我是汝仔阿，以前小小的个头，被你抱在怀里的。”说完我用手比划着，想努力解释。
但外婆目光有些呆滞，嘴里嘟嚷着，不知把我认成了哪个长辈，那表情像极了一个在天黑前想赶回家却不小心迷路的孩子。特别是喂饭的时候，需要像哄小孩子一样，边哄边喂。
吃完饭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云色如墨，仿佛要降临一场倾盆大雨。这时候外婆突然紧张起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有点生疼。
她语气急切地说：“快，快去山野叫醒我家汝仔，他还在睡觉。天乌乌要下雨，汝仔醒了看不到我会哭。”
“快去。”她起身要推搡我，唯恐我有丝毫怠慢。
“好，好，我这就去”。我哽咽地答应着，转身看着手臂发红深陷的抓痕，忍不住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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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安静的大学生，热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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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过的每一个故事，都有原型。我们或多或少都可以在里面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如果你有故事需要我帮你讲出来，请在简信私聊我。
我们，下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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