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

海棠

消息是在早餐上得到的，当时我正在昌庭旅游酒店吃自助早餐，忽听邻座几名游客议论着手机早报上的头条新闻：“广益设计公司女总监凌海棠于今日凌晨将其情夫谋杀于私人公寓之中，并于案发后自首。”

邻座几名游客拿着手机凑在一起，大肆发表着言论。一位打扮时髦的中年妇女抽了口烟，愤愤地说道：“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啊！现在的女人都是些吃人的妖精，嫁过来恨不得把人抽筋剥皮活吞了。”

“哎哟喂，你们不要说这些话来吓我，我儿子刚和一单亲妈妈订婚，那女人一看就是个狠角色，她看中的还不是我家的钱！”一位大妈放下手中的咖啡，捶胸顿足地叹道。

站在一旁的老板娘扭着水蛇腰，幽幽地道：“造孽啊，你性子也太柔弱了，她嫁进了门，你不得烦死！这种女人八字最克了，赶紧退婚吧。”

大妈叹道：“哎，儿大不由娘，一言难尽啊！”

我咬了口三明治，默默地打开手机，翻到今日的头版新闻，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骇人的画面：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倒在血泊中，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径直插进他的胸口。其后一行小字写着受害人名字：秦玥。紧接着下一张画面上，被记者包围住的女总监凌海棠虽面色苍白，神情却格外镇定。

我默默关上新闻早报，打开微信朋友圈，不禁叹了口气。自从两年前我离开大都会S市后，便将S市设计圈里的所有联系人基本上全删了，其中也包括我的女上司凌海棠。我喜欢设计，但厌倦虚伪恶心的S市设计圈。众所周知，S市的设计圈从来就不存在朋友，这也难怪，设计界工作量大加班频繁，薪水颇低，晋升遥遥无期。作为S市的女设计师们，每日上班还要打扮得跟盘丝洞妖精似的撑场面，圈子内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每日轮番上演甄嬛传高潮段落。在怨念深重、经常加班至凌晨三四点的压力环境下，人人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是你踩死我，就是我踩死你，唯有共同利益永垂不朽。所以，我对S市的女设计师会杀人一事感到毫不意外，只是没料到凌海棠会亲手杀死秦玥。

凌海棠是亦舒师太笔下的都市女郎，美艳如清晨玫瑰，品位高雅，目标感极强，行事狠辣的她对世事洞若观火。凌海棠从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出现任何瑕疵，事事要求完美，这从她的恋爱择偶中就可见一斑。海棠的第一任未婚夫秦玥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帅哥，在S市中环上将玛莎拉蒂车速开到最大码，标准的二代公子哥。海棠和秦玥相识时，海棠还只是一家中型企业的设计主管，且比秦玥大上六岁。年龄差反而造就了二人之间的互相吸引，秦玥欣赏海棠的美丽成熟，而海棠除了看中秦玥的年轻单纯，更看中秦玥厚实的家底。这段感情是海棠在所有恋爱关系中投入最多的，二人恋爱两年后，各自的事业也得到了进展，海棠被设计圈大佬赵太翁高薪挖到广益设计公司，成为首席女总监，秦玥也因公司业务扩展被派去海外工作。

可谁知秦玥在美国走马上任一年后就主动提出要与海棠分手，海棠自是不愿，但秦玥也是年轻任性，竟公然在朋友圈放上新女友的照片。新女友年轻漂亮，透着一股在校学生的清爽伶俐，海棠一气之下飞到美国，欲与秦玥当面理论，却在飞机落地时得到秦玥与新女友订婚的消息。

这场感情上的背叛给了一贯骄傲自信的海棠狠狠一巴掌，那时恰逢广益总公司年会，在酒宴上，海棠喝得酩酊大醉，她冲上舞台唱了一首西班牙歌曲《Llorando》，拿着酒杯的她对着麦克风哭喊道：“我凌海棠就是要个男人，哪怕是个秃子也行！”台下先是哑然一片，之后又换成掌声四起，大家只当是女强人难得的真性情表露，再说海棠身居高位，谁不是当面把她捧上天呢？

海棠是S市设计圈有名的女强人，在业内甲方乙方没有不服她的，从设计图纸、项目管理到最后施工，凌海棠经手的作品一路碾压各大设计院。广益公司老板赵太翁把她视为珍宝，公司打出的招牌就是凌海棠三个字，连公司LOGO都换成了一朵海棠花的模样。

凌海棠出生于K市的小县城，父母在县城的犄角旮旯处开了家小杂货店，卖些K市特产小咸鱼、小虾干，一辈子数着小铜板过日子。海棠记得小时候在家吃石榴，石榴汁滴到新买的白裙子上，被母亲看到后狠狠给了小海棠一耳光，骂道：“败家子，你知道这条新裙子都多贵吗？”自那时起，小海棠的人生目标就是赚很多很多的钱，有钱就不会被人责难，有钱就能拥有一切。海棠的父亲在她十二岁那年就过世了，临终时，父亲握着小海棠的手，说道：“海棠啊，人生就是场交易，你要好好把握。”

父亲死后，家中生意破败，海棠读到高中就被迫中断学业，独自一人来到S市打拼，从企业销售员一路做到项目主管。为了拿下项目，海棠常常需要陪客户应酬喝酒，喝多了就上卫生间吐，吐完后补好妆又回到酒桌上继续喝。海棠的慢性胃炎就是那些年喝酒造成的，常常半夜胃疼到不得不上医院打点滴，第二天踩着恨天高，照常上班。在那些胃疼得死去活来的清冷夜里，她反复告诫自己：“凌海棠啊凌海棠，你的一切得来不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决计不能输啊！”

在业余时间，海棠在S大的夜校学习设计，经过几年时间的发奋努力，她顺利拿到S大的设计系研究生文凭。海棠常常对自己手下的女孩子们说：“女人就是要学历高，靠着学历赚钱只会吃苦，但靠着学历嫁人就不错，高学历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嫁妆，婆家不敢欺负学历高的媳妇。”

海棠对人生的每一步棋都是精心策划，凭着过硬的专业知识和多年的业务积累，终于在复杂的设计圈一路过关斩将，做到企业高层，并于三十岁那年被坐拥设计界半壁江山的赵太翁高薪挖走，坐上广益总公司头把交椅。事实证明，老谋深算的赵太翁确是慧眼识人，凌海棠一入职便将广益公司内部结构重新调整，研发新的产品，项目越做越广。对于内部员工管理更是严格，她以自己做表率，每日第一个员工来上班时，海棠已在总监办公室看完了好几份文件。我在她手下做事时，常常加班到凌晨一两点，有次身上来例假，疼得实在撑不住，主动向她请假。海棠看都不看请假单一眼，冷冷地说道：“不就是来例假吗，能有多疼啊？在我凌海棠手下做事，就要对自己够狠，这点苦都吃不了，你早点回老家得了。”

刀枪不入的凌海棠在设计界下手快狠准，没有她拿不下的项目，字典里从来没有失败二字，除了在秦玥处栽了个跟头。但她很快从这段感情挫折中恢复过来，并在一年后宣布与香颂公司的少东家结婚。香颂公司的董事长吴老太与赵太翁是多年至交，亦是长期客户。吴老太出身名门世家，嫁入夫家后开始接手宋氏的香颂公司，与丈夫宋老大一同打理江山。只可惜宋老大过世早，膝下只留有一个宝贝儿子宋若谷。若谷刚从国外大学毕业回来，资质平平的他根本没有管理公司的能力，为了锻炼儿子，吴老太将刚回国的宋若谷送入多年好友赵太翁的广益公司学习，宋若谷的上司就是大名鼎鼎的凌海棠。聪明绝顶的凌海棠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对宋若谷工作上悉心培养，私下里创造各种独处机会，凭着自己多年来对男人心思的熟练驾驭，外表美艳、内心缜密的她很快将宋若谷收为囊中之物。不多久，宋若谷主动向海棠示爱。

吴老太对于儿子与凌海棠的交往，一开始是反对的，她在几次业内大佬会议中与凌海棠碰过面，欣赏海棠的格调风度，但吴老太看不上凌海棠的家底，小门小户出生的人家哪配得上S市的名门望族。可谁让儿子对凌海棠死心塌地呢，加上海棠确实颇有手段，是难得的商业奇才。吴老太自己年纪也大了，香颂公司要有个厉害的人接班，综合之下海棠确是儿媳中的不二人选。

婚礼在S市最豪华的空中酒店举行，办了三百桌宴席。香颂公司董事长吴老太穿着镶金滚边旗袍，名贵的珍珠项链在脖子上绕了三圈，粉面含春威不露的她与凌海棠成为婆媳确是棋逢对手。作为新娘的凌海棠更是神采奕奕，香颂公司是坐拥两千亿的国际企业，这场婚姻对海棠而言可谓鲤鱼跳龙门。相比之下，站在一旁的新郎就逊色很多，长相憨厚、资质平平的若谷其实是配不上海棠的，但谁让他是香颂公司的少东家呢，婚姻本身就是场交易啊！这场轰动全市的婚礼注定成为凌海棠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好景不长，婚后半年的凌海棠像变了一个人，过往活泼干练的她变得阴郁乖僻，这一切与吴老太脱不了干系。吴老太虽出身名门，但观念传统迷信，吴老太将近四十岁才有了宋若谷这个儿子，在她看来，女人再能干，事业做得再成功，若是生不出孩子，就是人生最大的失败。但海棠偏偏就是怀不上孩子，打针吃药，各种偏方都尝尽了，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为此，吴老太特意请来高人来为海棠把脉开方。

高人是一位长须白发的山中老道，他为海棠把完脉后，问起海棠的生辰八字。海棠照实回答，高人掐指一算，不禁大惊失色。沉默半晌后，高人暗暗透露道，海棠本是天煞孤星降世，命里并无婚姻，若要怀上孩子，需先洗清前生罪孽。高人开下一副方子，要海棠连着吃上一百副，孩子自然能怀上。

说来奇怪，海棠自吃上高人开的药方后，夜里总被同样的噩梦惊醒。梦里海棠看到穿着明朝戏服的秦玥在一个古旧的戏台上不断旋转，越转越快，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颗肉球汤圆落入海棠的碗中。肉球汤圆鲜美异常，海棠禁不住诱惑，将其吞入口中，吃下后腹部逐渐膨大，疼痛异常。海棠每晚都被这个噩梦吓得冷汗淋漓，自此患上重度抑郁症，除了高人开的药方，海棠吃什么都吐。中午在公司吃饭，吃到一半就忍不住上卫生间呕吐。在外汇报项目，会议进行到一半，海棠就要跑去卫生间呕吐，生生耽误了好几个亿的项目。

海棠不得已辞去公司职务，在家安心养病，她不止一次向吴老太哭诉，自己无论如何不愿再吃高人开的药方。但吴老太生性固执，执意要求海棠吃完剩下的三十多包药方，并冷冷地说道：“凌海棠，你以为宋家媳妇是好当的？你在外是厉害，但宋家有宋家的规矩，你必须听婆婆的！”

这日，海棠在家中服过药后，恍恍惚惚走在街上，迎面撞见婚后的秦玥。秦玥久未见到海棠，欣喜万分，忙邀请海棠到自己公寓小坐。二人在公寓中一番攀谈，聊到往日种种，不禁旧情复燃。一阵欢娱过后，海棠伏在秦玥的怀里，问他是否后悔当初的选择。秦玥轻抚着海棠的秀发，喃喃地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还提它干嘛？”

海棠一把推开秦玥，道：“过去怎么能过去，我凌海棠为什么生不出孩子，那是因为我当初怀了你秦玥的孩子！”

秦玥一听也愣住了，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淡淡地说道：“不就是个孩子吗，你至于激动成这样吗？”

“可是如果当初你没有抛弃我，我也不会打掉腹中胎儿，以至于再也怀不上。”海棠说到此处，不禁泪珠连连，浑身颤抖不已。

秦玥厌嫌地看着海棠，冷笑道：“你可是凌海棠啊，怎么也会被这种传统禁锢？”

海棠愤愤地看着秦玥，嗔怒道：“我苦心经营半生，还不容易爬到现在的位置，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后半生幸福戳手可得，但却因为过去这个污点，身陷囹圄。是你，都是因为你，秦玥，是你害了我，我恨你！“说着，海棠顺手从手袋中取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猛地插入秦玥胸口。温热的鲜血从秦玥的身体里缓缓流出，洒在洁白的床单上，像一丛丛盛开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