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失眠是从上一段感情告终后开始频频出现的。
在我的每个夜晚里,没有倦感。如同身处鱼池,等待着池水一点一点地被抽干。残缺,挣扎,无力。
我尝试过各式各样有助睡眠的药物,可事事都存在一种循环性,时间久了便开始抗药。一次、两次地加重药量,依旧于事无补,最终以洗胃收场。医生认为药物治疗已对我无效,不再向我开处方药。我拒绝了心理治疗,因为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伎俩于自己来说是毫无用处的。
我停止了所有治疗,不再服药,慢慢开始接受一天只能入眠最多1小时的事实。
我曾试图像身边的人如此虚度。没有明确目标、紧缺安全感,试图成为一个不计未来的享乐主义。白天补眠,晚上泡在各个Club,过着反时差生活。结交形形色色的人,也告别着许多人。我开始对一切感到麻木。
它越来越严重了。
每当半夜,坐在阳台上吸烟。一根接一根地认真抽完,然后熄灭。天亮的时候又开始一个一个地数烟头,再倒掉。
唯有这样,才能保持清醒。
(二)
凌晨一点。接到好友Alice邀约喝酒的电话。
自Alice开始新恋情,鲜少再半夜出来喝酒。因此也不难猜,喝酒无非是为情爱所惑。
她选的Club很热闹,我不太对这种带有节奏的、刺耳的音乐抱有好感。它可以使人肾上腺素迅速飙升,也会让人开始慢性、致命的依赖。
她向我招手,她手臂张扬摆动的弧度略带浮夸,我想她开始醉了。我走近她,看见桌上几瓶度数高的酒已经空瓶。皱眉问她,怎么喝这么多。烈酒喝得过于急躁,以至于她再出声有些艰难,我看清楚她的口型了:我终于跟魏溢结束了。
她说这句话时是笑着说的。如果没看见她那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肯定以为这会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不可否定的是,站在朋友角度,我自然认为她与魏溢分手是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
魏溢不爱她,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Alice所说的希望,太过偏执。其实男女之间的感情很简单,只有爱与不爱。她跟魏溢纠缠了快五年,正式在一起也就半年。两人争吵无数,最后也是Alice服软收场。我不明白,为何魏溢不爱还能做到如此坦荡的接受一份回应不了的好。
许是人人都是孤独的,有些人可以一人承受这份寂寞,有些人做不到。
当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知道Alice心里跟个明镜儿似的。或者说,她一开始就很清楚。她跟魏溢,走不远。
酒一杯杯地倒满,一杯杯地喝掉。到最后,她连端起酒杯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我却越喝越清醒。
一个人只有一生的寿命,并且只能走一条路。
她说,她不想信命,却由不得她不信。
直到Club打烊,Alice还没有真正意义上掉过一滴泪。
(三)
陪Alice去机场。
她告诉我,那年她第一次跟父母提起魏溢。父亲问的第一句是,他爱你吗?她回答:他会爱我的。从那之后,父亲便不再看好她的这段恋情。这些年她试图蒙蔽自己,魏溢是爱过他的。可她现在明白,她最爱的其实是自己。而魏溢只爱自己。
人类自私,是人的本性。爱而不得,得而患失,永远得不到满足。
她说,有些人穷尽一生也学不会爱,她用五年来证明如何爱别人、爱自己,这样很值。
临走时。
Alice抱住我。徐,我们还会再见。
我笑着回答她。如果我们还记得彼此,会再见的。
我依然记得那天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徐,不要欠自己一次“重头再来”。
重头再来。一杯鸡尾酒搁置久了会分层沉淀。再次搅拌,不再有当初的口感。我羡慕那些有勇气重头再来的人,即使口感不再如当初,也愿意一尝。
(四)
每天唯一能入睡的一两小时里,我会做很多梦,痛哭,直至醒来。
它们像一个个短暂的片段。儿时争吵的父母,疏远的朋友,若即若离的恋爱,理性麻木的工作。每个片段连在一起,像是重复经历着上半生。
我不愿重复,那仿佛是在提醒,我无法承认这些过去。
可我不想回去了。
梦里总会循环着那个女子的身影。她说,我们以后一定要开一家咖啡馆。她说,喝我做的美式,会很快乐。我甚至在想,一杯美式怎么会让人快乐?却不忍笑她的傻气。
而我如今才明白,要两杯美式,两个人,才会不一样。
记得那年,最后一次与她见面交谈,是在分开之后。她说,如今喝你做的美式,只觉浓醇,酸苦。好像把苦味故意隔开,不愿在苦里多添一丝甜。
她说,她遇到那个愿意带给她那一丝甜的人了。
我无法再承受失去,不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也许,是永远不能。
(五)
我推掉了其他工作,开始专心经营咖啡店。很讽刺的事,一个睡不着的人卖着通宵的‘良药’。店里来光顾的大多都是路过的人们,时而热闹,时而冷清。
我常常过于享受这份‘安逸’。享受身处世俗和臆想美好的边缘,不多沾染一丝一毫。心宛如一座孤岛,若有人停留,也不过是时间或长或短。终究也仅限于停留,会走的。
一切不多不少,不求不得,孤岛再泛不起波澜。生活便是如此。
我曾请教一位常来光顾的学者。像我这样的人,如何才算痊愈。他说,你认为你被情爱束缚,可你终究只是不懂如何爱人。如若你学不会爱人,何谈束缚。究其根底,你仍旧对人生困惑。你的现状不能再使你延续。
欲望,贪婪,遗憾,你摇摆不定。你认定一切相识也意味着告别。
人生还在继续,只是少了些什么。
或人或事或物。
它终归会圆满的。
(六)
这是失眠的181天。
洗漱,晨跑完。已近黎明。
今天的店门开得比以往还早。清洗完咖啡机,给自己做杯美式。橱窗外,偶尔能见着几个脚步匆忙,穿着商务套装的人。
进门的是一个年轻人,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我想他才运动完不久。
他望着吧台的菜单,大概是在思量点杯什么止渴。
现在只有冰美式,我忍不住打断他。
他回头看见了我,对我笑了笑。那好,就美式。
打开咖啡机,放入豆子。而后,匀几块冰,搅拌。他接过便大口喝起来。
我很少喝咖啡,你做的很好喝。如果是热的,香味定会更浓郁。他认真地对我说道。
我问他,你不觉得苦吗。
他说,跟人生相比,这点苦不过算冰山一角。
我找了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仔细打量着这个男孩。他的眉眼生得秀丽,给人清爽的感觉。如果不细致看他紧皱的眉头,我想他会是一个极少愁恼的人。
你想喝热美式吗,我可以做。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生怕惊扰到他。
他看着手表,擦了擦汗。然后对我说,下午吧,我回去洗个澡。他说话的时候很认真,就像在承诺什么。与他熟识后,才发现他事事都如此认真。仿佛有规律的赖以存活着。
那天下午他真的来了。只是穿着一身简单的白T,他笑起来却让整个人看起来格外耀眼。
他叫陆,一名山地车手。自律的生活,恩爱的父母,健康的自己。我很羡慕他,在我看来,他是幸运的。
陆说,他不快乐。陆喜欢男生,却怯于跟身边的人坦白。他不想让父母失望,可他自己不快乐。
我无法想象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做一个不能被认可的同志是什么样的感受。人们时常会把‘不入流’定义为异类,这好像一种潜移默化的排斥。
无法容纳他人,也无法学会包容自己。
(七)
陆常来店里找我聊天,有时也会在网上跟我分享他每天发生的趣事。
他知道我的失眠症,帮我制定过睡眠计划:西班牙民谣、经脉按摩、睡眠餐.. 他极其认真地在准备着各种“花样”,势必让我永久的告别失眠症。即使我知道对于我来说毫无用处,我也会尽力配合他。
他常对我说,人不能放弃希望。因为希望没有了,那就只剩下绝望了。
陆喜欢的那个男生是他的学长。从遇见他开始算起,已经第六年了。
为什么世界上太多人的喜欢都得不到回应。可能因为长相、性格,或者对方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能使双方的关系发生一系列的变化。男生不能和他在一起的原因很简单。同性之间的爱情只会不被世人认可、受旁人指责。他无法承受那样的后果,陆也不能。
陆刚进高中,不爱说话,也没有朋友,常常被别人欺负。学长是他在学校认识的第一个人,他们一起逃课踢球、看球。陆跟我说,他印象最深的是高三那一年的世界杯。当时学长已经大一,为了和他一起看球,在宿管阿姨那儿撂了两百块,提着一袋罐装啤酒,抱着小平板一起翻墙过来看。
他说,那年高考,他故意填错了志愿,填在了学长所在的学校。
他说,他到现在都能记得当时学长翻墙的样子。在他们相视的第一眼,他知道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命中注定的,是注定会永远刻在自己灵魂里的人。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们也会争吵,多数是因为看球而各持己见。他们曾约好,等陆大学毕业的时候就去伯纳乌看一场球赛。
陆和学长都很清楚,他们也就只能这样了,不能再多亲近一分一毫。
是的,一分一毫都不行。仿佛是一个隐秘又晦涩的规矩。
(八)
最后一次见陆是在跨年夜。
那是南方这边第一次跨年下雪。街边的店铺都早已关门,挂着鲜亮的彩灯,与城市的雪融合在一起。一面纯白却寒骨,一面艳丽且灼热。世间万事万物,都不曾完满。
陆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关店门,他喝得很醉,走路摇摇晃晃。我很难想象他是怎么一个人走过来的。
陆以前从不吸烟,但那晚他抽了很多烟。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直到最后,他累得躺在店里的沙发上昏睡。
“还是第一次见着跨年夜下雪,我和他躺在学校空无一人的足球场上,抱在一起。搂着他的时候,我不再感觉寒冷。那是我们第一次拥抱。尽管雪越下越大,慢慢盖住我们的头发,身体。尽管手脚已经冻紫,但我也不想放开他。”
“我原以为,这会是我度过的最美妙的跨年夜。没想到,是送行夜。”
“他走了,去墨尔本进修。他说,他会在那边接管父亲的产业,他会过得很好,他会结婚生子。”
“我从不敢奢望太多,哪怕是一个拥抱,我都觉得足够。可为什么?偏要今后彼此再见面都成多余。”
“我还是错了。”说完,他掐灭最后一根烟。
第二天一早,陆走了。
他好像躲了起来,店里经常收到一些包裹,大多是些有助睡眠的熏香。我知道是他,但我很有默契的没有拆穿他。我开始尝试用他给的熏香,失眠的情况开始慢慢好起来,至少可以好好睡上几个小时。没有再做梦,也没有再突然惊醒。
以前,总觉得人应该在睡觉时多做梦,应该多加遐想,这样对生活才有盼头。
我想,一夜无梦,大概才是最好的状态。
(九)
现在北京时间是凌晨两点十七分。我正在飞往西班牙的客机上。
陆骑车遇到泥石流,至今音讯全无。我答应过他,会替他去西班牙,替他完成他未完成的遗憾。
我时常会想起陆第一次来店里对我笑的样子。至始至终,我都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耀眼的男子。可无一生,无一事,无一物,无一人,始终完满。
也许称得上完满的都只能是刚刚好。我坚信,陆的生命不会轻易终结。
这是我失眠症痊愈后第一次失眠,也是最后一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