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香农弥望

借着落日最后一抹光亮收拢完毕,陈安杰戴着草帽一路小心翼翼地来到古堰乡姚牧春房东徐福家里,目光冷峻地盯着桌子上的那碗水,一动不动。徐婶局促不安地站着。
“来了,来了,”徐婶突然往前厅走去,门一开,徐伯就踏进来。徐婶谨慎地左右看看,关上门,还带上锁。
徐伯一到里间,就坐下来,大口喘气。陈安杰把碗推过去,“徐伯,先喝口水。”徐伯拿起碗仰头一饮而尽。徐婶只好再拿了个碗,给陈安杰斟满。
陈安杰点头谢过,只听徐伯说,“我打听到了,是五米带她走的,坐船,应该是送春去他住的地方去了。”
徐伯对陈安杰印象不错,愿意帮他跑腿。
陈安杰点点头,“他住在哪里?”
“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他通常是自己过来,好像听我们族长说是什么山的半山腰上,沿着江往上几十里地,不过那地方在江上看不到,被大树挡住了。五米好像当年犯了事,躲了很多年,也没有和家人来往。不过人是很好的,去年我们过年他还给我们写了福字,是真的很好的人,我们这里人都喜欢他。这不,他众目睽睽带走孕妇,我们乡里看到的一个都没说出来,让那群人白来一趟。”说完,徐伯一拍大腿,慷慨一笑,“我们乡里都是讲义气和信用的人,不然也不会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堰乡。”徐婶瞧他自夸不脸红的样,忍不住伸手拉拉他的衣服。
“嗯。”陈安杰再次点点头,凑身过去,“请问五米全名叫什么?”
“我跟他打交道不多,只知道大家都叫他五米——这么个古怪的名字,族长应该知道多点。你去问问他。”
一个小时后,夜幕垂下,江面上星星点点,昨天帮机关成员划船的那位年轻人,正光着臂膀,目光锁在船头那个穿着黑色短袖,双腿分开,撑着手臂的青年,那青年隐在孤灯下的目光深沉,好似一蹲石像立在船头。“那个哥,我叫张鹰。”
张鹰咽了咽唾沫,再次殷切地说道,“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早知道他们是来抓嫂子的,我绝不给他们带过来。”陈安杰转回头瞧了他一眼,唇边的胡髭将他的嘴遮住了,只听他低沉的声音传来,“不要紧,你帮我找到五米的住处就行了。”
“嗯,嗯,嗯。”张鹰连续点了三次头,“我见过他泊船的地方,肯定是那里没错。”张鹰更卖力地滑起来,又将早上如何遇见五米,添油加醋说成了打掩护帮五米逃脱的事。
陈安杰在古堰乡的族长那知道些事,五米名林修眠,是城里最早去沪上读书一批人之一,乐善好施,学问也好,只是独来独往。
陈安杰总觉得这个名字很是熟悉,似乎在哪听过。陈安杰自顾沉思,没有搭腔理会张鹰,张鹰自感尴尬,只得卖力划船。
水路遥遥,山影憧憧,别有一份凝重又神秘的气氛,尤其在这样的夜幕下,孤舟一叶,孤灯一盏,随波摇曳,叫人倍感孤独,而于孤独中沉默的青年,更叫近在尺咫的人,感到一股不可亲近的疏离之感。
张鹰闲不住嘴,总想与他聊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自个说到动情处,不禁忧愁地叹了一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来的人年年少。”
“你怎么不出去?”陈安杰兴致不高,淡淡地问了句。
“能去哪,我家世世代代住在古堰乡。”
陈安杰依旧锁眉,双手抱胸,沉默。
张鹰讨好地道,“哥,进船坞睡会吧,到了我叫你。”
“不要紧,你好好划船。”张鹰经年船上做生意的客人,皆来自飞云江畔各个村落,大多淳朴、亲切、热情,很少见到像陈安杰这样寡言少语、沉稳干练的人,心中既好奇又畏惧。张鹰思忖着想要问些城里的事,可是陈安杰一副冷淡的模样,张鹰再火热的心也浇灭了不少。
可是船上一动不动的寂静,与夜里放大数倍的水流声一同响起;山里动物的啼鸣与走兽行驰的声音隐隐传来,与无尽黑夜——层层叠叠的山影里让人捉摸不透的虚空一同盘旋,竟叫打小在船上厮混的年轻人,心中渐渐害怕起来,一股没来由的巨大的空阔和孤寂第一次撬开了他懵懂无知的心。他有些后悔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只有更加专注卖力地划桨,才能将心绪平复一点。他更希望快点到达目的地,让这莫名其妙的一夜赶快度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鹰全身一个激灵,亢奋地叫起来, “哥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陈安杰抬头一瞧,影影约约看到一座小亭子的剪影,张鹰终于吐出一口气,跳到浅滩,将船拖到岸边,摸索到芦苇丛中隐藏着五根木桩,把缆绳系在木桩上。“哥,可以下了。”
陈安杰在岸上看了看,夜光下,黑曈曈的,什么也看不到。
“哥,这黑漆漆的,要不咱们回去吧,明天早上再来。”
“你怕了?”陈安杰突然笑了一声,叫张鹰深感意外,听出他话语里的揶揄之意,原本那股惧怕被轻轻巧巧地赶跑了。
“谁怕了,这不是怕你不好走嘛。”
“我不怕,走吧。”说着拿出包里的手电筒,“我照着,你带路。”
张鹰一见那发出闪亮白光的手电筒,心中立刻升起恭敬之心,不禁惧怕没有了,那股年轻人火热的好奇心又激烈的跳动起来。
“好,好。”说着带头往草丛里寻找踪迹,不一会儿,就朝他招手,“哥、哥,这边上去。”
山林里传出张鹰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我老爷子说,原本这一带有一批马帮,做着山上各个村子的生意,后来抗日战争爆发,这批马帮都成了游击队,没人走这条古道了,我老爷子说,这条古道清朝的时候就在了。现在更没人走了。”
张鹰边在前方开路,边说。“嗯,只要摸清方向,还是很好走的。”
陈安杰低头避过一只拦路的树枝。不知不觉到了半山腰,瞬间开阔。
陈安杰没想到五米的隐居之处如此隐蔽,被手电筒一照,颇见精致,门头和院墙雕栏画栋,墙垣蜿蜒如水波向后蔓延。
“哇塞,藏了这么个漂亮屋子。五米,五米!”张鹰殷切地叫起来,陈安杰拿着手电筒,瞧着门头挂着的一块匾额,上有“南山居”三字,斑驳沧桑年代久远,落款隐在木纹里,陈安杰踏上台阶,踮起脚尖辨认,隐约认出“宣统”二字,陈安杰想不起来这是人名还是年代名。
可是张鹰的喊声引不起一点回应。只觉暗夜沉沉,山风习习,寂寥如风浸入骨髓。陈安杰瞬间失了对这房子的兴趣,心中不安起来。
张鹰搓着手,弓着背,笑嘻嘻地凑上前道,“哥,估计里面睡得沉,要不我爬进去看看,你这手电筒给我使使,我去里面喊他。”
陈安杰将手电筒直射向他,张鹰只觉自己被刺目的白光击了一拳,慌忙捂住眼睛,差点从台阶上掉下来,“哥,这个太亮了,我受不了。”
“你拿去吧。”
“我不敢,你别照我,我怕。”
“已经关了,快进去叫人。”陈安杰语气有些急了。
张鹰这才漏出眼睛一瞧,手电筒果然关了,一时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见。
陈安杰不耐地道,“这里按下就开了,你快进去叫人。”
手电筒重新打开了,张鹰收起轻慢之心,小心翼翼地接过,掂了掂,还有点沉,刚想嬉皮笑脸地夸一句,抬眼一瞧陈安杰严肃的表情,即刻咬着手电筒手脚灵活地爬到墙头,伸脚跨坐在墙头上,一跃跳了进去,刚落地便大叫,“五米,嫂子,你们在吗?在不在?”喊了半天依旧无人回应。
陈安杰的心越来越沉,又听到张鹰在里面跑来跑去的脚步声,陈安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多时,一个身影从天而降,碰地一声落地,张鹰吐出手电筒,在手里又瞟了一眼,才依依不舍地将之交了出去,瞥见陈安杰脸色不好,立刻恭恭敬敬地答道,“哥,五米家后面的房子都被泥石掩埋了。”
“什么!”陈安杰的心揪住了。
“估计是昨夜暴雨冲掉,应该昨天就塌了。”
“嗯……”陈安杰冷静下来,“这么说没人在里面。”
“应该是,五米回来发现屋子塌了,没法住,就走了,嫂子应该还跟他一起呢。”陈安杰沉思了一会,“你说这里原本是条古道,那这古道通向哪里?”
“好像是盆底村,那里的是这山里最大的村子,其他都是散散落落的几户人家。”
“好,我们沿路去问问,就是去盆底村也行!”
“啊,很远啊。山路不好走,万一碰上野兽什么的,可完蛋了。”
“今天我必须找到你嫂子,一句话,我给你三倍的价钱外加这个手电筒,你干不干?”“真的?”张鹰喜出望外。
“当然,一言九鼎!”
“好,成交了,哥,其实我走山路很有经验的,你跟我来。”张鹰即刻换上恭敬又讨好的样子,微微弯曲着脊背领着陈安杰往前。
凡是经过人家,陈安杰都会让张鹰委婉地打听打听,张鹰也是二话不说,挺直了腰背执行。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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