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执勤的地铁站外面的胡同里,存满了各式各样的共享单车,赤橙黄绿青蓝紫,就像一群葫芦娃绞在一起,很容易让人患上密集恐惧症。后来这些单车堆叠在一起,不但占领了地面,还逆天生长,就像一片“乌云”马上要向人类发动进攻,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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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人,因为他长得和我的样子像极了,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身材,消瘦的脸庞,常见的平头。他在做这个时代独有的工作,是共享单车的收揽员。他和其他的小伙子略有不同,他除了干活,还会经常问周围的人一个问题“你孤独吗?”
10月初雨乍寒,他又来了,和几个同事,穿着带LOGO的工作服和遮阳帽,整体整洁也不能让观察者忽略他右手袖子上面的一块油渍。
我向那片“乌云”扫了一看,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至少有2千台,犬牙交错。
他在边上等着同事,他们刚刚拉走了一车单车。
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你们这车也太多了,都挡住路了!”
他看到我跟他说话,马上整理了一下衣扣,惶恐的说:“对不起,警察叔叔,我们正在整理……”
“我不是警察,我是保安,咱们的工作差不多,你负责疏导车,我负责疏导人。”
“那你孤独吗?”他突然丢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我一下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就随便的摇摇头。
莫非是个兼职的哲学家?能提出这样深刻的问题?在这些七七八八堆积成山的自行车中还在思考着人生苦旅的问题,在那些麻木的人们不断的使用与丢弃共享单车的地铁站周围。
2
他的同事们回来了,他又恢复到了一刻不能停歇的劳动中去。
地铁站就是忙忙碌碌的“浮世绘”,我估计每天会有一万人从我面前走过。
很多骑共享单车的人都是上班的时候火烧屁股般的猴急来这里,下班的时候不急不忙的走回自己租住的小黑屋,所以这里的车越来越多。无论他们从哪个小房间,地下室钻出来,都要衣冠楚楚动人的去挤进地铁,不惜把自己挤成照片。
他们,那些收揽员,把自己公司的单车挑出来双臂高举,奥运会挺举般神圣的放到汽车上,拉去另一些嗷嗷待哺需要单车的地方。
耽误了偶尔过路的出租车,司机摇窗户就开骂,傲然不顾自己也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员,错觉自己是黑社会的老大,收揽员们赶紧小跑两步把路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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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车如山的马路已经荒废,上面布满青苔和杂草,收揽员始终面对的是一片混乱的停车局面。
待客的出租车和黑车在这个时候会合并成一个团队,开始他们感觉这些彩色垃圾影响了他们的生意,会悄悄的破坏这些单车。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现,这些单车太多了,他们面对的不是一台台交通工具,而是一个时代。
司机们回到了各自的阵营,出租车是出租车,黑车是黑车。现在只能甩些风凉话给这些收揽员,抱怨他们的破玩艺耽误了自己的生意。
我看到他还在争分夺秒地的工作,偶尔休息,还会跑到司机们的身边,问他们同样的问题“你孤独吗?”
但现实令他很挫败,很多司机笑话,也大有人鄙视他的问题,用脏话还给他答案。
他好像不在意这些文明的或者不文明的回答,只要有空,就会主动的和身边的人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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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站边上新用白色的油漆画出了单车停放处,人们还是按自己方便的位置来随便停放。
他还是自顾自的像农民一样收割着自己的单车,很少有叹气摇头的时候,只要有地方让他摆放。
“你孤独吗?”除了我,他问过很多人,包括卖鸡蛋灌饼的大妈,大妈笑哈哈的说“只要你每天买张我的鸡蛋灌饼,就不孤独!”
卖鸡蛋灌饼的大妈,早已经使用了二维码收款,俨然忙到不孤独的地步,也许是给孩子在攒足够的学费,只有做灌饼的时间,哪有时间孤独?问她这个问题,还不如说“加两个蛋,手机付款了!”让她更有感觉。
5
有的人忙着拓展自己的世界,有的人忙着守护自己的世界,有的人忙着收缩着自己的世界。
“你为什么总问别人是不是孤独呢?”我问他。
“心理医生说我太内向,让我多和别人沟通,但是很少有人愿意主动和我聊天,我只能找别人聊天。”
“那你得换个问题,如果你这样问,别人大多不愿意回答你!”
他眼睛一亮,应该是我猜中了他的境况,“我该怎么办?”
“换个问题吧?”
“换什么?”
“我想想……”突然发现,我也不知道如何和陌生人开启第一句话,貌似已经有500年没有主动和陌生人主动打过招呼了。
他年轻的额头皱纹比我还多,老气横秋。
“大哥,你是我来北京以后,和我说话最多的人了。我前段时间内向到无法和别人说话,甚至想到自杀。”
“现在呢?”
“先赚点钱吧,前两天我们公司有个女孩说我很能干,很干净,她说愿意和我一起上街、看电影。”
聊这几句话的时候,他手边的自行车又多了起来,喇叭声彼此起伏在提醒嫌他碍事,他轻轻的拍拍手边的鞍座,继续装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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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我还是听到,他还在问别人“你孤独吗?”
他这应该是整个地铁站生态中,唯一考虑这个哲学问题的纯体力劳动者。
他的动作和大脑都不能慢下来,放车的人越多,他就会被不同角度的声音所责备,包括那些既得利益的人们。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路中间,大声的喊出那句每天重复的话“你们孤独吗?”
刹那间,时间好像停下来了,所有的目光都停滞在他身上,因为声音比较大。
他努力的放大自己声音,结果只能让他看起来更无助。
他敢于质问世界,而我们都在逃避,那一刻,那些挤车的人群静止了,就像那堆破落的彩色单车。
后来,没再看到过他。
再后来,我也离开了北京,因为只要在北京的时候,我每天只敢问自己“你孤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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