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大黄说我在作死。
说这句话时,他正慵懒地趴在地上,两腿交叉,下巴搭在上面,费力地抬起眼皮看着我。从我的角度,只看得到他给了我一个白眼。也许刚才的午饭吃得太饱了,我还在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他却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慢慢合上了眼睛。
也许他在故作高深,也许是真的困了,谁知道呢,但他的话还是让我一阵心惊。死,是啊,谁会不死呢。
大黄是我刚认识的朋友,他能跟我交朋友,也许只是因为我们年龄相仿。小花、小白他们总在院子里疯跑,每次看到他们,我就不由自主地喘着粗气伸出舌头,替他们累得慌。那天,小花和小白一阵风似的从我身旁经过后,我转头就看到了大黄。他喘着粗气,伸着舌头,蹲在我身后,皱着眉看着小花小白身后窜起的一道尘土。
那时我就知道,我有伙伴了。
离家出走的这十几天,我一直和大黄在一起。虽然和我一样“老态龙钟”,但他野外生存的经验显然比我老道得多。他知道如何避开小花小白那些年轻的机灵鬼,去找到更新鲜更有营养的食物,也知道藏在哪个犄角旮旯,能躲开手拿棍子和网兜抓流浪狗的保安。
流浪狗……我昂起头闭上眼睛,等了好一会儿,眼泪也没有掉下来。离开家的十几天,我习惯了流浪狗的生活,但没有我的那个家,不知是否习惯了没有我。垂下头,看看睡得正香的大黄,我也躺了下来。
大黄找的这个地方确实不错,背风,还能晒上太阳。闭上眼,感觉和从前铺满阳光的阳台一样舒服。如果再有一只手,帮我挠挠肚皮,那就……
那么舒服的日子不过,非得跑出来活受罪,我看你是傻了。
大黄忽然嘟囔了一句,吓得我一激灵。我支楞起脖子,动了动耳朵,才反应过来他在跟我说话,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继续躺倒晒我的太阳。这几天大黄时不时地就会对我离家出走的事发表一下看法,听他的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也习惯了。
最近睡得比较多,年纪大了,随便走动一下就浑身发软。每天清早起床以后大黄会督促我跟他一起去河边散步,其实想想大可不必,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老家伙来说,每天奔波于各个垃圾桶去寻找一日三餐的运动量就足够了,根本没必要一大清早穿过早高峰的车流,去那个人来人往的河边瞎溜达。
后悔了吧?
烦人的大黄又来了一句。我不想搭理他,撩开眼皮费力地给了他一个白眼。才知道他是个碎嘴子,我多少有点后悔认识他。
也许大黄是有点啰嗦 ,还有点老眼昏花,但绝对不糊涂。早晨在河边的那一幕,他随便搭一眼就想明白了。当我急急忙忙地藏在一个垃圾桶后边,悄悄地观察着远处那个男人时,大黄愣了一下,就叹着气蹲在了我身后。那是我的主人。这个河边以前我们从来没来过,我不知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他徘徊于人群中,和身边擦肩的路人聊着什么,时不时的还用手比划一下。
他在找你!老灰!大黄的话让我的精神一振,但瞬间又蔫了。要是能回去我又何必跑出来呢?唉!等等,老老老……灰……是什么意思?算了,老灰就老灰吧,叫什么都没关系。
人老了,不对,狗老了,就是这样,说睡着吧,心里明镜似的,说醒着吧,又睁不开眼睛。一群小孩嘻嘻哈哈地跑过去,差一点就踩到大黄的脚,大黄闪电般站起身躲开了,恐怕这是他有生之年都再无可能超越的反应速度。我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就看到小白疯了一样跑过来。
小白喘得厉害,伸着舌头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焦急地示意我们跟上前边那群孩子。我转过身,孩子们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但我还是能看清,打头的孩子臂弯里抱着一只小狗。
那只小花狗和小花长得好像。大黄眯着眼睛看着远处跟我俩说。
别废话了,那就是小花,快追。我慌忙起身,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大黄慢吞吞地跟上来,全然没有刚才闪身的矫健劲儿。但是看他心急如焚的眼神,我知道这已经是他最快的速度了,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俩使劲儿地倒腾着四条腿,但也只比走着快一点。余光中只看到一道虚影闪了过去,正是刚才喘的气也上不来的小白。
年轻就是好……呼呼……。大黄边跑边喘,还边咬着舌头啰嗦。
……,我很想让他闭嘴,但我实在是连他都不如,至少他还能有力气说话。
就在我感觉快要累吐血的时候,幸好孩子们也跑累了,在小广场停了下来。我和大黄瘫倒在地上,吐着舌头,远远地看着他们围着小花打闹玩耍。别看小花平时咋咋呼呼,现在却像个小可怜一样,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小白潜伏在不远处的花圃后,伺机救援,时不时还用眼神示意我和大黄去配合。
我看了看大黄,大黄看了看我,我们同时对着小白摇摇头,不是不想配合,是实在累惨了,动不了。小花现在虽然受到惊吓,但至少还没有危险,也许孩子们玩累了觉得没意思,自然就会放了小花。稍安勿躁,再等等也无妨。
但似乎情况越来越不对头,孩子们简直玩疯了,眼看着是越来越兴奋。可怜的小花被他们轮流抛上天,再一起伸手接住,嗷嗷的叫声夹杂在孩子们的笑闹声中,更显得凄惨无比。
我趴在地上,忽然觉得这个场景熟悉至极。若不是今天看到小花的遭遇,我几乎已经忘了,十年之前我也经历过这样的惨事。只不过我比小花幸运得多,在我被那些坏孩子抛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主人像从天而降的天神一般救下了我。从此之后,我有了遮风挡雨的家,有了难以割舍的爱。而小花,这个小可怜,它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在他不远处,始终趴在地上无动于衷的两条老狗身上。
此情此景之下,我的血都在沸腾了。
我“闪电”一般冲了上去,嘶吼道:“住手!”我是真的愤怒了,但让人崩溃的是我这副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模样,实在没有什么震慑力。我用尽全力去呲着牙低吼,甚至都没能引起孩子们的注意。大黄一路小跑跟在我身后,摇摇头也是束手无策。小白徒劳地绕着孩子们的包围圈不停地奔跑,让我们更加心焦。
“住手!”一声怒吼响起,一个多么熟悉的声音。我瞪圆眼睛,竖起耳朵,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原来历史真的会重演,这不就是当年他救下我的一幕吗?得救的小花非常没出息的撒腿就跑,完全忘了我们这群拼命营救他的伙伴。可我的主人站在原地没有动,也许……
他在想你。大黄说。
我第一次没觉得大黄多嘴多舌。是的,他在想我。我眼眶热热的,慢慢地起身,晃动着尾巴,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我的主人。主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过来,然后眼神掠过我的身体,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他……这是忘了我了吗?
回去吧,老灰。大黄走过来拱拱我。
回哪儿去?我没有家了。我极力克制着自己,以防大黄听出我的哽咽。
行了行了,别墨迹了,你跑出来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结果。
大黄的话让我火冒三丈。
住口!你这个老东西!我红着眼睛吼道,你知道什么?
“老东西”三个字彻底惹火了大黄,他梗着脖子冲我吼道,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口是心非,我知道你装模作样,当初不舍得就别走啊,现在做出一副伤心样子给谁看?
我……算了,我说不过大黄,我也没心思吵架。我垂下头,拖着步子往回走,甚至连翘起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久之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能听出是大黄。大黄走在我的身旁,努力地寻找机会与我眼神对视,我没有在生他的气,但我不想说话。
老灰,你看看我的样子。大黄用少有的沉稳声音对我说。
我虽然心生不耐,但还是转头看向他。
面前的大黄瘦骨嶙峋,毛发脏乱不堪,黄色的狗毛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垃圾。也许年轻时他有一双黑亮的眼睛,但如今却也浑浊灰黄,写满历尽沧桑的痕迹。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眼里,我也是这般模样。
他只是没有认出你。大黄的话给了我些许安慰。
黄昏的风拂过地面,扬起些许尘土。一粒浮灰落入我的眼睛。拼命地眨着眼,但那种难忍的刺痛还是让我落下泪。大黄不时地转头看看我,欲言又止。
问吧。我躲开他的眼神,看向远处。
你……为什么要离开?大黄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躺了下来,舔舔嘴唇认真地用他翻起的眼白看着我。
我很诧异他这一次并没有用“离家出走”这个词,或许他终于明白,我的“离开”并不是儿戏。躲避并不是待价而沽,是的,我期待主人的寻找,在意他对我的挂念,若是他忘了我,我会万分伤心,我无法割舍那十年的感情。因为,我的生命只有一个十年。但我的离开,也是因为这份珍贵的感情。
我老了。
大黄,你怕死吗?我低下头,在朦胧的光线下,寻找大黄的眼睛。很可惜,他似乎又睡着了。我叹了口气,在他对面躺了下来。只听大黄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怕!但我更怕孤独。我从出生就在外边流浪,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你永远想象不到没有牵挂、无人牵挂的感觉有多可怕。
这一番话让我着实对他刮目相看,我从未见过如此深沉的大黄,也从未曾想到,没心没肺的他会有这番苦衷。
那你就从来没有在意的人吗?
没有,我不认识人。但我有一个暗恋的姑娘……呼……呼……
我忍不住捅了捅已经开始打呼的大黄,他蹬了蹬腿惊得一激灵,瞪了我一眼之后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站起身抖了抖毛,又慢慢地躺了下来。
快说,等着听呢。我耐心地等他全套动作做完,才忍不住开口催他。
其实也没啥好说的。五年前吧,我在这个小区觅食的时候遇到她。她长得特别小巧,浑身雪白,干净又漂亮,有时还……扑哧……嘿嘿……穿一件花裙子。
听着大黄的笑声我也忍不住笑了,想象着一只漂亮的小白狗穿着衣服的滑稽样子。衣服虽滑稽,但谁都知道,那是一种距离,高贵与卑微的距离。
我很想和她说话,但她总是和主人在一起,我没有机会。有时我会忍不住地靠近,想更清楚地看看她的眼睛,闻闻她的气味,但总被她主人的一脚或者扔过来的石头打跑。
说着大黄低下了头,停顿了好久。我用尾巴轻轻地拍拍他的肚皮,他回头对我笑笑,又接着开始说下去。
终于我等来了机会,那天只有她自己在路上走,东张西望的样子非常可爱。我跟在她身后想叫住她,但我的样子……我又怕吓坏了她。
快跟她说吧,她的主人来了你就惨了。我都开始替他着急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跑了几步,也许是太过于专注地看她,突然眼前一黑,脚下一空……
你晕倒了?
没有,我掉水沟里了。我哈哈大笑,大黄向我投来幽怨的眼神。
你的矬样儿被她看到了?
没有,等我从水沟里爬上来,她就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不见了……就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
我们都沉默了。
大黄,你说的这个姑娘好像前排李奶奶家的小白狗。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我都炸毛了。看看大黄,显然他也和我一样。我们同时回头对着从暗处钻出来的小花小白怒目而视。
小花神色尴尬,藏在小白背后不吱声。小白倒是很兴奋,叭叭地说着李奶奶家的事。从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中,我大致判断是这么回事。李奶奶的儿子工作太忙了,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照顾养了多年的小白狗,就将她送到母亲这里,也算是让她们互相作个伴。
是吧?小白。小白对我点点头摇摇尾巴,表示我的理解非常正确。
大黄,你要不要去……。回头一看,身边原本躺着的大黄早已不见踪影,我生生地咽下了后半句话。
大黄疯了,跑得贼快,就在你说到小白狗的时候。小花探出头怯生生地说,说完之后还抬眼不住地打量我,从上到下,从头到尾,然后和小白背对我说着悄悄话,不时地回头继续打量我。
欺负我年老耳聋是不是?我偏不问,看你们能忍住。我躺下闭着眼睛假寐,但依然能感觉到他俩不停瞟过来的目光。
小白嘴快,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憋不住了。
老灰,墙上贴了好多照片,样子和你很像。只是……挺漂亮的,没你这么……脏……
啧,小白你怎么说话的?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儿!
我什么样儿?哎,你倒是说说我什么样儿?我今天……
我这聋子都要被他们吵烦了,忍不住咳嗽一声,睁开眼睛。
好了好了,今天很晚了,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明天带我去。
好哒!小白小花这时倒是非常有默契,一起乖巧地睡在我身边,等着天亮。
夜色寂静,我们躺在一处僻静的角落,躲避着光亮,躲避着冷眼,躲避着人群,甚至逃避着心中所想。月色昏暗,照着身边的两个小可怜,一花一白。月光的仁慈,也许就在于永远能洒满大地,让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不同,就连微弱的星光,都不是多余的。黑暗中,我也阖上眼睛,等着天亮。
大黄一夜未归,没有他的催促,我居然睡过了头。说睡过头其实有点夸张,毕竟我一天都没什么事可干。太阳老高了,正晃着我的眼睛,让原本已经清醒的脑袋又开始发沉。不远处的楼下有好多人围在一起,我眯着眼睛看他们来回穿梭。其实我并不关心他们在干什么,但本应该睡在我旁边的小花小白却绕在他们身边,兴奋地跑来跑去。
他们应该是一大家子,看样子似乎是要拍全家福,一个摄影师正举着照相机调着光。大人们抓住自家淘气的孩子按到身边,一对老人被搀扶到前排的椅子上坐好。摄影师抬起了手,他们瞬间一同挂上莫名的笑容。忽然,中间的老太太站了起来说了句什么,大家都笑了,一个小孩被拍了拍脑袋后跑进楼里。没一会儿,他就跑出来,手里抱着一只狗。小孩将狗放进老太太怀里。
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一紧。我很怕错过这一幕,它似乎在我心中牵出了一个线头,绕啊绕,想抓却又无从入手。我站起身又走近了一些。那只狗很老了,在我看来,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艰难地抬起下巴,去蹭了蹭老太太的脸,尾巴轻轻地摇动着,绕在主人的臂弯上,眼神中尽是满足和不舍。摄影师的一声口令,他们留下了一张幸福的全家福,老人,孩子,和狗。
我呆在原地不能动弹,脑子里一直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全然没理会小白小花蹭照成功后,在我耳边欣喜若狂的欢呼声。
我突然大吼一声,疯了一般跑出去,顾不得被我撞了个跟头的小白。一路狂奔,但眼前的景物依然是缓慢地向后移动。我看到了小白说的照片,那确实是我,有着一身漂亮的白色毛发。大黄果然在李奶奶家门外,藏在一株大树背后,悄悄地望着落地窗里那只穿着花裙子伸着懒腰的小白狗。我经过他身旁没有停下来,喘着气对他喊,大黄,我回家了。他充耳不闻,但尾巴无意识地动了动,我知道他听到了,只是不舍得将目光移开。
亲人,狗,亲人,狗,亲人,狗……
我老了,我很脏,但……我的亲人不会嫌弃我。
离家二十天,我要回家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