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下钟无艳,人来人往喜帖街。”
〖1〗
①
2017年9月4日晚,19时54分。
穆清下班回到家不到三十分钟,接到一个电话。
“花无艳车祸去世。”
是温迎春打来的。
他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花无艳。
她剪了利落的短发。很漂亮。
她在把桌上最后一瓶啤酒喝完之后,站了起来。
“你不是庸君齐宣王,我不是才女钟无艳,有事无事都别想我。”
晚上八点整,水壶里的水烧开。电视里正播着最近大热的连续剧。
门开了又关。
凌晨一点钟。
温迎春回到家。
电视里播着郑秀文主演的《钟无艳》。
正好到那句。
“你始终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温迎春皱着眉关了电视。
穆清起身,走入洗手间。
胃很不舒服。
②
“我母亲和我说,给我取名花无艳纯属自己对钟无艳的崇敬。”
“可你不知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是因为温迎春,和那个故事没太大关系。”
“花无艳,花无艳。”
“我一直觉得,花无百日艳。”
“太过萧条了。”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十八岁。
站在学校的天台上。六月,适合别离的季节。
穆清站在花无艳身后,看着星星点点的光打在花无艳身上。
她生得极好,见过她的人,无一不夸赞她的皮相,他也觉得无艳不适合她,可每每提到这个名字,他又觉得只能是她。
她手上拿着刚刚收到的情书,她把它们放进书包,低低的笑了一声,“穆清,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真像一个英雄。”
走下楼梯间的那一刻,花无艳突然问:“记得当初我们一起看《钟无艳》时温迎春突然哭起来的时候,郑秀文说了什么吗?”
穆清摇头,“忘了。”
她也摇着头,“也罢。”
“你始终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恰好就是这一句了。
在花无艳去世这一晚,穆清想起来了。
真是讽刺。
花无百日艳。
另一句呢?
他不知道,没人告诉他的。
③
“没有得到你允许,我都会爱下去。”
穆清一遍一遍的拨着花无艳的电话,每一次都是无人接听。
“快接啊。”他烦躁的把手机丢在沙发上。
穆清点上烟,烟雾飘起的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花无艳的脸。
“穆清,我没有想过要你等我,却也没想过不到两年你就娶了温迎春。”
这么多年他一直怪花无艳狠心,没有任何音信,可想来自己也算吧。花无艳说的很对――穆清,无论和谁,你都熬不过七年之痒的。
凌晨六点钟。
沉寂了一夜的手机终于开始了运作。
“喂。”
手机铃声和花无艳的彩铃一样。穆清不太想听。
“穆清,温迎春应该和你说了,无艳死了。”
真真切切。
他该相信的,即使现在他明显不够清醒。
“什么时候的葬礼?”
“两天后,你要来就来吧。”
他听得出语气中的意思,你别来了。
花无艳死了,好像没人难过。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惊不起半分波澜,沉入海底。
“叮咚。”
七点半。
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开门。
学生骑着自行车穿过马路。
穆清趴在马桶上干呕,胃仍旧难受。
房间里床头柜旁空空的酒瓶立着。
走廊另一头的房间还没动静。
哪会有新婚夫妇分房睡。
我很想念你啊。
〖2〗
①
“周六是无艳的葬礼,我得去一趟。”说完穆清咬了一口生煎包,突如其来的鼻酸。
“这个味道的生煎包,以前无艳最喜欢了。”
说完他又自顾自的咬了一口。
坐在对面的温迎春一声不吭,似乎没听见穆清说的话,低着头吃早餐。
“我吃好了。”穆清兀地站了起来,收拾了东西往门外走。
温迎春终于说了一句:“花无艳死了,你还要追寻她多久。”
回答她的,是重重的关门声。
整个城市照常进行着。
阳光依旧毒辣的吓人,工作伙伴也还是很难谈拢合作条件。没人知道花无艳死了,穆清坐在三十楼的办公室里,突然想一跃而下。
他后悔了,后悔和花无艳赌气。
后悔这些年他分分秒秒想着她念着她却不舍得同她讲出半分。
“我很想你啊。”他喃喃自语。
回答他的只有耳畔的风声。
②
“她就没留任何东西给我?”穆清不死心的在葬礼上问了一句。
花无艳的母亲看了他一眼,有些气结:“只有那钱夹里有一张你和她的合影,不知算不算?”
他最终得到了那个钱夹以及一本很小的书。书是在花无艳的房间里找到的,不起眼,还是一本德语书,他看不懂,但他还是顺手拿走了。
那张照片看得出是被细心保护着,但边角卷起也证明着她经常会拿在手心里看。就像穆清此时一般。
照片是他们高二时候拍的。
那时候他们一起去书店做义工,他和她刚刚放好一车书停了下来,看着对方笑了一下。
路过的一个摄影师把这一幕拍了下来。
他没想到的是她会有这张照片。
那天后来怎么了来着?
好像是温迎春身体不舒服,花无艳让穆清送她回家。
“那你呢?”
“我自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眸子里的光芒,他没懂,但他感受到自己扶着的温迎春僵了一下。
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又翻开那本书看。
书的扉页是她潇洒的签名,都说字如其人,她的确是。
而在书的尾页,他看见了一行她写的字。依旧是德语,他看不懂。
落款日期是他和温迎春结婚那天。
他直觉这句话是写给自己,于是打算请人翻译一下。
他问了好几日,从高中同学里找出了外语系的同学,找到了德语专业的人。
他没想到花无艳会写这样一句话。
一口灌了桌上那半瓶酒,泣不成声。
③
“我又不是圣人,怎么会希望你过的很好很幸福,我巴不得你过的贫穷孤独,每到深夜时,都是想着我的好。”
花无艳这个人啊,最吃亏的一点就是太坦诚。穆清这样和她说过。
花无艳到似乎无所谓,低着头写着作业,“所以你多幸运,我把底牌亮在这儿,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当时窗外的樱花开了,穆清看着被摇曳的枝叶,觉得人生美好也就如此。
几年过去了,那棵樱花树因为城区改革被砍了。
钢筋混凝土,鳞次栉比,星罗棋布,高楼林立都不能表明穆清所见之景。
暴殄天物。
他莫名其妙想起这个词。
就像他莫名其妙总是想起花无艳一样。
他多想告诉她那段话的答案。
他想和她说,他的爱情永远该属于她。
可她听不见了。
也是永远。
〖3〗
①
生活太过苦恼了,用现在年轻人的词来说,就是丧。
凌晨三点。
穆清还是没有睡意,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
屋里的灯没有开着,只看得见火光跃在穆清疲惫的脸上,之后又是燃着的红点。
急促地吸了第一口,穆清就被呛得弯下了腰,手里的烟顺势就掉了下去,抖了一层烟灰在光洁的地板上,冒着微弱的火星。
眼里酸涩的打紧。
他伸手抹了把脸,停顿了好一阵子,笑出声来。
街边的路灯穆清稍微抬眼就能看见,窗子上还倒映出了他的影子。
整个城市太寂静了,穆清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现在的狼狈样,他很庆幸花无艳看不见。
“穆清,我所有的好与不好你都知道,而你的我却一知半解,真是不太公平。”
在他们认识了十几年之后,花无艳曾这样说过。
而现在是穆清最为狼狈的日子,花无艳却见不到了。
只要等到七点钟的闹钟一响,又是新的一周。
无穷无尽的生活。
就像地毯上被烫出来的洞。
即使破了一个口,也还得继续用。
②
忌贪心。
花无艳高三开学的第一天,星座运势上这样写着。
整个学校只有高三的学生,显得有些冷清。
花无艳在各科课代表收完假期作业后靠在凳子上,头往后仰,看不出悲喜。
“无艳无艳,你觉得你有把握考上你想考的大学吗?”
同桌是个努力的小女生,花无艳猛然睁开眼,歪过头看着她,眉眼弯弯,“我没想过,不过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吧,你也是。”
她伸手拍了拍同桌的头,手心上的伤口微微泛疼。
“哎,你的手怎么了。”
厚厚的一缠绷带,血迹零零散散的都是,看得有些瘆人。
“没什么,今天收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被试卷割了一个口。”花无艳笑着摇摇手。
不到两分钟,班主任蹬着高跟鞋进了教室,整个班瞬间安静了下来。
无非就是说教学目标以及学习计划,花无艳耷拉着头打开稿纸记了两条,觉得有些无趣。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工工整整的写下了三个字:忌贪心。
不知不觉也就分了心,只听同桌叫了自己两声。抬头看时大半个班的人看着自己,包括温迎春。
她只是皱了皱眉,看着班主任往外走也猜了个大概,站起来跟了上去。
原以为老师会说的是自己没认真听的事,却听她认真的对自己说:“花无艳,现在离高考不剩半年,你要振作。”
花无艳突然全身抖了一下,手脚冰冷。对上眼前班主任的目光时,觉得自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
同情的、怜悯的、关心的,全都向她涌来。
她最受不了的所有,纷至沓来。
果真忌贪心。
③
“你今天被你们班主任叫了出去?”
回家路上穆清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算讨喜。
花无艳推着自行车,也没反应,半晌后才说:“又是温迎春告诉你的吧,我就知道那丫头休息时段一定会找你打小报告。”
“无艳,迎春她……”
不等穆清说下一句,花无艳就骑上了车往前冲,速度快的惊人。
公路上的车子从身边疾驰而过,而花无艳又像不要命似的往前冲,穆清急红了眼,只得追上去。
终于在过完回家后的最后一个路口时,穆清松了一口气,幸亏没出任何事。
花无艳就停在小区门口。
因为是别墅区,没有行人,只剩几盏孤零零的灯照着她。
穆清还在气头上,跟上去劈头盖脸就开始骂:“你知道你刚刚那个样子有多危险吗?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要是……”
“穆清。”花无艳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笑了一下。
穆清停了下来,愣愣的看着花无艳,只听她继续说:“我爸今早死了,酒精中毒。”
花无艳还是笑着,可穆清觉得比哭还难看。
“无艳,我……”
风吹的有些大,毕竟二月开头的日子,天气不算暖和。
“风吹得都流眼泪了,走吧,回家。”花无艳摇摇手准备转身。
“花无艳,我还在。”穆清知道她难受的打紧,想伸手抱一抱她。
花无艳背对着穆清,肩膀在颤抖着,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花无艳,其实也需要一句安慰。
穆清看着她眼泪一直往下流,不知道该做什么。
早在五年前,花无艳的母亲就已经改嫁他人。
穆清是知道的。
“没有人要我了。”穆清抱着花无艳时,从她断断续续的的抽噎中听出这段话。
穆清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拍着花无艳的背,温柔的说着:“我一直都在。”
〖4〗
①
2017年10月1日,国庆节。
离花无艳过世还剩三天就满一个月。
“穆哥,你不是前不久才结婚嘛,趁着这个小长假和嫂子出去玩一趟吧,公司还剩我呢。”
前一天晚上,公司副总给穆清打了电话。
穆清状态不好,整个公司都能看得出来,大家都生怕这个老板发生点儿什么,体恤他倒也正常。
“也好。”穆清在挂了电话后喃喃自语。
脚边的酒又七七八八的开了好几瓶,有些被打翻了,渗在白色的地毯上,留下一大滩痕迹。
穆清喝几口酒,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看也没看把手机丢在一边。听到那句“没有得到你允许,我都会爱下去”之后,穆清又哭又笑。
温迎春回到家时,所见之景便是如此。
一个月以来积攒的怨怼在那一刻被放大。
温迎春走上去抢走了穆清的酒瓶,往后一砸。瓶子磕在茶几脚,溅了一地。
“你还没疯够是吧?”温迎春始终不懂,花无艳到底哪里比自己好,值得穆清如此挂念。
“一个月了,我给了你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告诉自己过段时间你会好的。”
“你看看眼前这个家像一个家吗?你为了一个花无艳,你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傻事吗?”
穆清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眸子里一片清明,像撒了一把极北的星子,口中吐出的话更是伤人。
他说:“温迎春,你该知道,你永远比不上花无艳的。”
说完他就进了房间,随即又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温迎春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整个人滑坐在沙发旁边。眼神空洞。
心似万丈迷津。
渡人?难为。
除了自渡。
他人爱莫能助。
②
温迎春永远比不上花无艳。
这件事早在她们第一次见面她就清清楚楚的知道。
穆清和花无艳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到大,从这一点来说,温迎春就晚了六七年。
花无艳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时笑了一声,对着身后的穆清说了一句:“齐宣王,你的美人回来了。”
当时温迎春不懂是什么意思。
可她知道,她喜欢穆清。
穆清又喜欢花无艳。
花无艳后来说过。
男女之情狗血起来不过她爱他,他爱她。
没太多剧情可说的。
她看的通透,所以穆清去哪儿,在谁身边她都不在乎。
不属于自己的迟早会走的。
温迎春现在回想起花无艳的这番话,倒像极了她现今的惨样。
用花无艳的话来说就是:万物都有各自因果报应。
她不后悔。
但她又多想再重来一次,最好不要再遇见过穆清。
谁都不曾希望过要花无艳死,她也是。
③
早在更早以前,花无艳带着穆清和温迎春看过电影《钟无艳》。
郑秀文演的钟无艳奇丑无比,昏庸齐宣王自然秉持着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戏码。
当钟无艳说出那句“你始终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时,温迎春突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坐在旁边的穆清有些惊慌失措,倒是花无艳站了起来。
“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安慰一下她。”
关门声一响,就剩温迎春和穆清留在屋子里,与花无艳隔了开来。
“穆清,我喜欢你。”
温迎春不过两分钟就止住了哭声。
穆清盯着电视,似乎没太大的情绪,看着梅艳芳那张脸,突然想起花无艳那句调侃。
齐宣王,你的美人回来了。
他停了许久,“你知道的,我喜欢无艳。”
后来电视里播了些什么温迎春不太记得了。
花无艳留足了时间给他们。
夏日炎炎,她在冷饮店坐着时还乐得自在。
“我回来了。”
花无艳只用开口就拥有所有温迎春想要的。
穆清那双眼自始自终都在她身上。
所以才有人说,喜欢一个人,眼睛里是藏不住的。
花无艳从手中的袋子里拿出三盒冰淇淋,不同的口味。
她递给她时笑了笑,“快吃吧,不然化了。本想着看喜剧轻松,谁知把你看哭了,算是我的失误。”
语气那样的合理,让温迎春不禁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可笑。
花无艳多聪明啊,任何事都是胜券在握。
可历史上多数英雄,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世上太多南辕北辙。
好恶之于你我。
无非两岸灯火。
〖5〗
①
“起来了,今天买了你最爱的包子,快来吃。”
温迎春神色如常,似乎前一晚的争吵只是一场梦。
客厅也一如既往的整洁,除了茶几旁边的一滩酒渍出卖了这个宁静的早晨。
“离婚吧。”
穆清抽了一地的烟头,嗓子发哑,再加上一晚没睡,精神有些不佳。
温迎春手里的碗随着这三个字掉了下去,摔在光滑的地板上碎的四分五裂。
就像他们此时的婚姻。
她低着头收拾着碗,手指被划破了也没知觉,鲜血汩汩,滴的碗上地板上都是。
“迎春,”穆清揉了揉太阳穴,想减轻头痛,继而缓缓开口:“你不值得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凭什么花无艳死了还要隔在我们中间?凭什么得不到爱情的那个人是我?”
温迎春不可抑止的哭了起来。
她认识穆清也快十年,追随了他也快十年,这么多年的亦步亦趋,到头来换来的也是这样一个结果,她不甘心。
“穆清,为什么?”这一刻的温迎春看起来有些歇斯底里。
穆清认识温迎春这么多年来,除了昨晚的失态以外,在他眼里,她一直都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
他自知是自己把温迎春逼成这个样子,可他回不了头。
温迎春爱而不得,穆清也是。
说到底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爱情不断前进的信徒,虔诚又残忍。
②
花无艳高考发挥不错,志愿书上填的都是清一色的本市学校。
穆清问了她原因,她的回答是:“我爸只剩我了,我怕他回家找不到我会难过。”
花无艳说这句话时没什么太大的起伏,让穆清想起前一天她突然在天台说的那句:穆清,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真像个英雄。
她不是像,她的确是个英雄。
可穆清不知道的是,花无艳没有去任何一所她志愿表上写的学校。
在他们道别的那个下午,花无艳去了国防大学参加了自主招生。
没有人知道她的这个决定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她一意孤行的走了下去,并且不留后路。
以至于往后的很多年,没有人能再见花无艳一面。
穆清问过她很多次做这个决定的原因,她原本该秉承爱好去学音乐,得体的站在舞台中央。
可后来没有。
只有学校的光荣榜上工工整整的印着她的名字――国防大学:花无艳。
还有一张照片,她束着马尾,笑意盈盈的样子很是好看。
花无艳后来离开这座城市前回来看过一眼,拍了张照片当做留念。
当时她大学毕业几年,看着过去的自己时有些感慨。
所以说,命运真的是很喜欢捉弄人。
她最好的青春留在这儿了,甚至连最好的爱情,也埋葬在了这座城市。
怎么不应该感叹造化弄人?
③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绵长又压抑。
小长假的第一天天气不好,对大部分人而言是很扫兴的。
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尴尬的气氛,穆清看了眼来电显示,接了起来。
“喂,妈,怎么了?”
“这不是刚好国庆节,我和你爸寻思着来看看你和小温,而且刚好来看看小花那孩子。”
穆清这才想起两天前母亲给自己打的电话,望向窗外,有些懊恼。
“你们在哪儿,我来接你们。”
“不用不用,我和你爸已经在来你们住出的路上了,过个二十分钟就到了。”
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在车窗上,绵延不绝的汽笛声,通通重击在穆清的心上。
“我爸我妈来看我们,离婚的事之后再谈。”
说完穆清转回房间洗了个澡。
而一旁的温迎春却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叮叮当当。
雨势似乎越来越大。像个暴怒的野兽,要把整座城吞没才会罢休。
这世上大部分人,为情困,为情赌。
唯有花无艳说自己,为生生,为生死。
〖6〗
①
“你说小花那孩子怎么这么薄命,当初你和她那感情好的,我都……”
正当穆清的母亲说的起兴时,穆清他爸咳了两声,“你这都是说些什么?”
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不看场合,穆夫人看了看一旁低着头吃饭的温迎春,连忙说:“小温啊,妈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在意。”
温迎春知道穆清的妈妈一直都很喜欢花无艳,是她无法改变的事实。她笑着说:“妈,我没事。”
之后又是诡异的沉默。
雨下了两天,等到第三天放晴后,穆清的妈妈说明了来意。
“我和你爸来也就是来看看小花那孩子,顺便也看看你们夫妻俩过得如何。看你们过得好,我们也就安心了,今天看看小花就走。”
“爸,妈……”
穆清把刚点燃的烟摁灭在烟灰缸中。
穆清妈妈摇了摇手,“孩子,也别说什么留的话,比起这些,妈更希望你们早点生个孩子,我和你爸也等不了几年了。”
穆清听到这句话,太阳穴又突突的发疼,“妈,我……”
谁知温迎春突然打断了他,笑了笑:“爸妈,我和穆清最近也在计划孩子的事情,你们别着急。”
穆清他爸看了他一眼,将信将疑,“真的?”
穆清看着二老的眼神,麻木的点了点头。
“真的。”
这世上啊,大部分事情。
并非能或不能。
而是肯与不肯。
②
穆清没有半分争辩,准备好一切就往墓园出发。
整个城市又恢复以往的热闹,高楼、人海、车流,永远一如既往。
孟德斯鸠在书中说过:“晴天人更容易感到快乐。”
可在这座城市里,快乐好像不太存在,披着繁华的空壳,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就如花无艳的形容,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色彩。
“买一束花再去吧。”温迎春打断了一段无关痛痒的谈话,穆清顺势把车停在路边。
在穆清正准备打开车门时,温迎春又加了一句:“买栀子花吧,无艳喜欢栀子花。”
“穆清,你不知道,我比谁都希望无艳这一生平安喜乐。”
花无艳刚去世时,温迎春曾这样说过。
节假日再加上天气刚放晴的原因,墓园比前几次穆清来时都热闹得多。
照片上的人还是很鲜活的模样,可又不得不接受的天人永隔。
温迎春想起她们刚见面那一年,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晴天。
她在学校第一眼就看见了穆清,也看到了他身旁的花无艳。
比起她的自卑、拧巴、平凡,花无艳就像那抹艳阳,明亮又刺眼。
她低着头踢着石子,远处的花无艳收着一封封情书,这就是她们一开始的青春。
那时温迎春还不清楚钟无艳和夏迎春的故事,所以当花无艳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对身旁的穆清说“齐宣王,你的美人回来了”时,花无艳那副了然于心的姿态让她着实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使人发笑。
她就站在那儿,就觉得自己输的一塌糊涂。
那个时候花无艳变着法儿的把她和穆清凑在过一起,为了她的一番心愿,可每次都是尴尬收场。
她本该觉得是花无艳让她如此难堪,可她心里清楚。
她本该怪她,可她又做不到。
③
穆清的父母走后,穆清和温迎春又重新恢复了分房睡。
走之前,穆清的妈妈曾单独找了穆清说了一段话。老太太精明的很,什么事都能一眼就看出来,但从不让他难堪。
穆清只记得那句:“小花都走了,你念着她又有什么用,倒是小温这孩子,这么多年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你就对人家好点,别活在过去了。”
穆清拧着眉,直接驱车去了离家最近的酒吧。
喝到有些醉意时,穆清接起电话也不再清醒,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直接报了个地点。
于是温迎春来时,看见的就是烂醉如泥的穆清。
她带他回家,他念着的是花无艳的姓名。
她听清他口中叫的名字是谁,她也清楚他现在把她当作了谁,可她也知道她该孕育一个他们的生命,尽管她知道他醒了以后会怎样嘲讽她。
她瘦削的蝴蝶骨轻颤,像是折翼的天使,在月光下显得美丽又圣洁。
他虔诚的吻着她,似乎在诉说所有未倾吐的想念与迷恋。
到了地狱也无妨。温迎春在睡去前一秒这样想。
业障。
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7〗
①
睡醒那一秒,温迎春就做好所有的未知准备。
穆清站在窗边,窗帘拉了一半。
他似乎刚抽过烟,腰间随手系着浴巾,眉眼里尽是疲惫。
听见身后的声音,穆清转过身看着温迎春。他背着光,屋里又没开灯,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醒了?”
意料之外的温和,温迎春有些发愣。
“先去洗个澡吧,昨晚你也……”没等穆清说完,温迎春打断他。
“穆清,你不怪我?”
穆清听到她的话,低笑了两声,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有个孩子也好,我爸妈说得对。”
可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欢喜。
只有穆清知道,他死了一次,那个为爱奋不顾身的自己死在孤注一掷的偏执中,死在二十七岁不得其峭的孤独中。
他想着自己大概是个异教徒,自己不得其所的信仰,在漫漫无涯的人世间,被相悖杀死,被正义绞死。
他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让所有原本以为的水到渠成,都扇了他耳光,告诉他,这世界不适合痴人说梦。
他是痴人,是疯子,他终于看清楚了。
这世上本就没有庄周梦蝶的。
②
生活除去大喜大悲,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平淡无奇。
穆清终于回归正常生活,忙碌,以及平庸。
他把酒瓶都锁了起来,把所有关于花无艳的东西也都锁了起来。
花无艳写在书上那一句话,他也能给她答案了。
“如果有一日我客死他乡,你就忘了我好不好?”
不好。
但我会的。
这是穆清的答案。
温迎春怀了孩子,穆清第一时间通知了父母,这些事情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欣喜。
这个选择是对的。穆清不止一次的在深夜里,躺在温迎春的身边,这样告诉自己。
就当他这样过了很久,觉得生活的正轨一定是这样时,老天又和他开了个玩笑。
温迎春流产了。
穆清站在急救室门口时,医生刚刚出来。
“孩子没保住,不过你们夫妻俩还年轻,孩子会有的。”
穆清感觉胸口有个东西在肆意的砸着,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可他又不觉得疼,钝钝的,闷的人发慌。
“人没事就好。”
穆清说出这句话时竟有一瞬间的怅然。
③
温迎春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穆清守了一晚,大半夜烟瘾犯了,就到院子里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一月底,天气还没回暖,足够冻得穆清手指僵硬,甚至看起来有些发紫。
他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担心妻子的好丈夫。
好丈夫?穆清嗤笑。
他就担不起一个“好”字。
温迎春醒时,看见站在窗边的穆清,也大概猜到了结果。
穆清看她醒来,便急忙给她递水,开口:“饿了吧,我先给你买点吃的,护士说医院门口有一家粥还不错……”
“穆清,我们离婚吧。”
穆清越是对她好,她就越能感觉到那份好里面的歉疚。
如果有个孩子在他们中间,她可能会理所当然的接受这一切,可现在不同了,她没理由留在他身边不走。
“温迎春,你知道吗,我以前总觉得爱情要抓在手里才安心,但我后来发现不是的,不属于自己的,就该放手。”
“爱是成全。”
“我和穆清无缘,但是你在他身边我放心。”
花无艳在几个月前找过温迎春,她说的话,字字珠玑。
温迎春同意那一句爱是成全,可花无艳有一句说错了,她温迎春,不是穆清的良人。
所以她才觉得,爱是成全。
④
之后穆清再次见到温迎春,是在民政局门口。
温迎春从包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穆清。
“这是花无艳那栋别墅的钥匙,她说,当作我们的新婚礼物。”
穆清看着手掌心的钥匙,觉得这份情谊沉甸甸的,他受不起。
十八岁那年,花无艳从别墅里搬出来时,穆清不能理解。
“这房子你不住,又不卖了,是为了什么?”
花无艳倒是无所谓的耸耸肩,“这里太大了,我不想一个人住,可我爸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不能让他没有家。”
穆清随即噤了声,他知道,才不是房子太大的理由才搬出去。
锁上门的一瞬间,花无艳突然认真的看着穆清,说了一句:“穆清,你大概不知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可穆清脑海里像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有些晕乎乎的。
转而又是几个月前的事。
花无艳坐在穆清面前,剪了短发,神色平淡。
“穆清,你以前说你喜欢长发的女生,现在我剪了短发,你别再喜欢我了。”
花无艳被生活磨了性子,那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看起来很动人,若不是口里吐出来的话不讨喜的话会更好些。
穆清大口大口的灌着酒,喝得太急呛到了,感觉眸子里都泛了醉意。
花无艳从口袋里拿了几张纸巾出来递给他,“穆清,你应该知道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穆清再次听到这句话时,就明白了时过境迁的含义。
他想说些,却又听花无艳继续开口:“从小我就觉得我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只有你让我觉得我是被需要的,我是有存在的必要的。”
“现在不是了。”
“穆清,后会无期吧。”
花无艳那句后会无期,倒是说的十分应验。
穆清再次见她时,她尸骨已寒,或者,更准确的说,她是尸骨无存。
她也算是那一类为国捐躯的英雄。
穆清也是在花无艳过世以后才知道这些年来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也明白为什么一年难见她几面。
穆清,后会无期吧。
而现在,温迎春抱了抱穆清,说:“穆清,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穆清手有些抖。
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是个凡人。
他留不住任何人。
有人说,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梦醒时见你。
可我,树深时雾起,海深时浪涌,梦醒时夜续,不见鹿,不见鲸,也不见你。
〖8〗
①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②
“梦醒来时我一无所有。”
穆清在一周后踏上布拉格的土地时想起周杰伦红极一时的歌。
几天前,温迎春发了个定位,布拉格。配图是一家别致的咖啡店,中文店名――迟归。
穆清想着自己大概入了魔,跟着到了布拉格。
“我最喜欢的城市是布拉格。”穆清以前同温迎春提起过一次,未曾想过她记住了。
其实不是他喜欢,是花无艳喜欢。
他觉得自己真是混蛋。
布拉格不小,旅人也多,穆清花了大半天才找到了那家名叫迟归的咖啡店。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傍晚正是人多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进进出出。
“先生这是来找人的吧。”字正腔圆的发音,穆清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转过身去看时,却愣住了。
花无艳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笑意盈盈。
“无艳。”穆清下意识的叫出她的名字。
来人听见他叫了这个名字,笑了笑,“准没错,您就是穆清先生吧。”
她用的是“您”字,整个人表情也是礼貌又疏远,穆清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可他绝不会相信,这世上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
于是他改变了问法:“你怎么知道我叫穆清。”
女生还是笑容灿烂,“前几天我这儿来了位客人,叫温迎春,我和她打了个赌。”
“打赌?什么赌?”
“我和那位姑娘打赌说,你会来找她。”她眨了眨眼,又补充:“哦,对了,我听了你们的故事。”
女生狡黠的笑容让穆清断定这个人并不是他认识的花无艳,可她左手手心的疤不会错。
花无艳还活着,可是忘了他。
穆清对自己的认知很难受,但又似乎觉得有一丝的轻松。他还可以重新认识她。
“进来坐吧。”
③
“喝杯什么?”
穆清没有回答她,而是换了个问题:“这间咖啡厅是你开的?”
“嗯哼。”声音是从嗓子里哼出来的,但穆清足以听清。
“为什么是在布拉格?”
“喜欢呗。”
这句话的回答倒像是花无艳的作风。
“喝热可可吧。”她见他不做决定,只得开口。
“好。”
见穆清随口答应,女孩有了兴致,又同他讲了起来:“我以前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说的是玛雅人煮热可可的方式,他们相信,用胡椒粉混合着热可可制成的饮料具有通灵的功效,能保人平安无灾。”
穆清点了点头,“我听过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十六岁那年,花无艳在看一本小说时提起过。
穆清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煮热可可,目光渐渐移向她右手无名指上,最终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看来我们认识。”胡椒粉撒进去时翻滚的奇异香味,很诱人。
穆清点头,接着补充了一句:“不算太熟。”
女店主似乎不介意,笑了笑,“我只能记起一些模糊片段,不过认真想想又发现没一个能记起的人。”
“那你就没想过回一趟家看一看,或者是借用医学手段……”
“我回去过一趟。”她仍旧是微笑着,打断他的质问,“我的爱人陪我回去过一趟,可我一无所获。”
“我觉得失去的东西就注定会失去,于事无补。”
穆清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看着她无名指上闪着的光泽,也知道这宣判着一场不可更改的命运。
“或许,你是对的。”穆清斟酌几番才开口,说完他又顿了一下,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子佩,时子佩,随我爱人姓。”她把热可可递到了他面前。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念着倒是缱绻深情。”穆清喝了一口热可可,兀自的笑了两声,“你以前叫花无艳。”
“花无艳,花无百日艳,听起来有些萧条。”
穆清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你以前也是这样说的。”
眼前的人皱了皱眉,不过几秒又恢复平常,“穆先生,我和温小姐打的赌也算赢了,但我想和你多说两句。不管你们之前发生过什么,我可以看出温小姐是真的爱你,而你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也是为了温小姐,希望你抓住自己的幸福,别活在过去了。”
她不是花无艳了,她嫁做他人妻,她改名时子佩。
穆清一口喝了那热可可,暖流却没有顺着热可可进去心里。
“时小姐……或许,叫时太太更好。”
“谢谢你的热可可,也谢谢你这一番话。”
“我们后会无期吧。”
说完穆清就大步的走了出去。
这次是真的后会无期。
短短半年时间,他却觉得他们隔了几十载的光阴。他仍站在最初的位置,而她穿山过河,在大陆的彼岸。
他祝福她,像她给他的那杯热可可一样,祝福她一生平安喜乐。
他也有他的人生路需要继续。
④
福克纳在《野棕榈》写道: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已经不在; 如果我不在了,那么所有的记忆也将不在了。是的,他想,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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