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无事夏迎春

作者: 沈清欢dada | 来源:发表于2018-06-28 09:08 被阅读121次

    “富士山下钟无艳,人来人往喜帖街。”


    〖1〗

    2017年9月4日晚,19时54分。

    穆清下班回到家不到三十分钟,接到一个电话。

    “花无艳车祸去世。”

    是温迎春打来的。

    他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花无艳。

    她剪了利落的短发。很漂亮。

    她在把桌上最后一瓶啤酒喝完之后,站了起来。

    “你不是庸君齐宣王,我不是才女钟无艳,有事无事都别想我。”

    晚上八点整,水壶里的水烧开。电视里正播着最近大热的连续剧。

    门开了又关。

    凌晨一点钟。

    温迎春回到家。

    电视里播着郑秀文主演的《钟无艳》。

    正好到那句。

    “你始终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温迎春皱着眉关了电视。

    穆清起身,走入洗手间。

    胃很不舒服。

    “我母亲和我说,给我取名花无艳纯属自己对钟无艳的崇敬。”

    “可你不知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是因为温迎春,和那个故事没太大关系。”

    “花无艳,花无艳。”

    “我一直觉得,花无百日艳。”

    “太过萧条了。”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十八岁。

    站在学校的天台上。六月,适合别离的季节。

    穆清站在花无艳身后,看着星星点点的光打在花无艳身上。

    她生得极好,见过她的人,无一不夸赞她的皮相,他也觉得无艳不适合她,可每每提到这个名字,他又觉得只能是她。

    她手上拿着刚刚收到的情书,她把它们放进书包,低低的笑了一声,“穆清,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真像一个英雄。”

    走下楼梯间的那一刻,花无艳突然问:“记得当初我们一起看《钟无艳》时温迎春突然哭起来的时候,郑秀文说了什么吗?”

    穆清摇头,“忘了。”

    她也摇着头,“也罢。”

    “你始终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恰好就是这一句了。

    在花无艳去世这一晚,穆清想起来了。

    真是讽刺。

    花无百日艳。

    另一句呢?

    他不知道,没人告诉他的。

    “没有得到你允许,我都会爱下去。”

    穆清一遍一遍的拨着花无艳的电话,每一次都是无人接听。

    “快接啊。”他烦躁的把手机丢在沙发上。

    穆清点上烟,烟雾飘起的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花无艳的脸。

    “穆清,我没有想过要你等我,却也没想过不到两年你就娶了温迎春。”

    这么多年他一直怪花无艳狠心,没有任何音信,可想来自己也算吧。花无艳说的很对――穆清,无论和谁,你都熬不过七年之痒的。

    凌晨六点钟。

    沉寂了一夜的手机终于开始了运作。

    “喂。”

    手机铃声和花无艳的彩铃一样。穆清不太想听。

    “穆清,温迎春应该和你说了,无艳死了。”

    真真切切。

    他该相信的,即使现在他明显不够清醒。

    “什么时候的葬礼?”

    “两天后,你要来就来吧。”

    他听得出语气中的意思,你别来了。

    花无艳死了,好像没人难过。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惊不起半分波澜,沉入海底。

    “叮咚。”

    七点半。

    小区门口的便利店开门。

    学生骑着自行车穿过马路。

    穆清趴在马桶上干呕,胃仍旧难受。

    房间里床头柜旁空空的酒瓶立着。

    走廊另一头的房间还没动静。

    哪会有新婚夫妇分房睡。

    我很想念你啊。

    〖2〗

    “周六是无艳的葬礼,我得去一趟。”说完穆清咬了一口生煎包,突如其来的鼻酸。

    “这个味道的生煎包,以前无艳最喜欢了。”

    说完他又自顾自的咬了一口。

    坐在对面的温迎春一声不吭,似乎没听见穆清说的话,低着头吃早餐。

    “我吃好了。”穆清兀地站了起来,收拾了东西往门外走。

    温迎春终于说了一句:“花无艳死了,你还要追寻她多久。”

    回答她的,是重重的关门声。

    整个城市照常进行着。

    阳光依旧毒辣的吓人,工作伙伴也还是很难谈拢合作条件。没人知道花无艳死了,穆清坐在三十楼的办公室里,突然想一跃而下。

    他后悔了,后悔和花无艳赌气。

    后悔这些年他分分秒秒想着她念着她却不舍得同她讲出半分。

    “我很想你啊。”他喃喃自语。

    回答他的只有耳畔的风声。

    “她就没留任何东西给我?”穆清不死心的在葬礼上问了一句。

    花无艳的母亲看了他一眼,有些气结:“只有那钱夹里有一张你和她的合影,不知算不算?”

    他最终得到了那个钱夹以及一本很小的书。书是在花无艳的房间里找到的,不起眼,还是一本德语书,他看不懂,但他还是顺手拿走了。

    那张照片看得出是被细心保护着,但边角卷起也证明着她经常会拿在手心里看。就像穆清此时一般。

    照片是他们高二时候拍的。

    那时候他们一起去书店做义工,他和她刚刚放好一车书停了下来,看着对方笑了一下。

    路过的一个摄影师把这一幕拍了下来。

    他没想到的是她会有这张照片。

    那天后来怎么了来着?

    好像是温迎春身体不舒服,花无艳让穆清送她回家。

    “那你呢?”

    “我自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眸子里的光芒,他没懂,但他感受到自己扶着的温迎春僵了一下。

    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又翻开那本书看。

    书的扉页是她潇洒的签名,都说字如其人,她的确是。

    而在书的尾页,他看见了一行她写的字。依旧是德语,他看不懂。

    落款日期是他和温迎春结婚那天。

    他直觉这句话是写给自己,于是打算请人翻译一下。

    他问了好几日,从高中同学里找出了外语系的同学,找到了德语专业的人。

    他没想到花无艳会写这样一句话。

    一口灌了桌上那半瓶酒,泣不成声。

    “我又不是圣人,怎么会希望你过的很好很幸福,我巴不得你过的贫穷孤独,每到深夜时,都是想着我的好。”

    花无艳这个人啊,最吃亏的一点就是太坦诚。穆清这样和她说过。

    花无艳到似乎无所谓,低着头写着作业,“所以你多幸运,我把底牌亮在这儿,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当时窗外的樱花开了,穆清看着被摇曳的枝叶,觉得人生美好也就如此。

    几年过去了,那棵樱花树因为城区改革被砍了。

    钢筋混凝土,鳞次栉比,星罗棋布,高楼林立都不能表明穆清所见之景。

    暴殄天物。

    他莫名其妙想起这个词。

    就像他莫名其妙总是想起花无艳一样。

    他多想告诉她那段话的答案。

    他想和她说,他的爱情永远该属于她。

    可她听不见了。

    也是永远。

    〖3〗

    生活太过苦恼了,用现在年轻人的词来说,就是丧。

    凌晨三点。

    穆清还是没有睡意,走到窗边点了一支烟。

    屋里的灯没有开着,只看得见火光跃在穆清疲惫的脸上,之后又是燃着的红点。

    急促地吸了第一口,穆清就被呛得弯下了腰,手里的烟顺势就掉了下去,抖了一层烟灰在光洁的地板上,冒着微弱的火星。

    眼里酸涩的打紧。

    他伸手抹了把脸,停顿了好一阵子,笑出声来。

    街边的路灯穆清稍微抬眼就能看见,窗子上还倒映出了他的影子。

    整个城市太寂静了,穆清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现在的狼狈样,他很庆幸花无艳看不见。

    “穆清,我所有的好与不好你都知道,而你的我却一知半解,真是不太公平。”

    在他们认识了十几年之后,花无艳曾这样说过。

    而现在是穆清最为狼狈的日子,花无艳却见不到了。

    只要等到七点钟的闹钟一响,又是新的一周。

    无穷无尽的生活。

    就像地毯上被烫出来的洞。

    即使破了一个口,也还得继续用。

    忌贪心。

    花无艳高三开学的第一天,星座运势上这样写着。

    整个学校只有高三的学生,显得有些冷清。

    花无艳在各科课代表收完假期作业后靠在凳子上,头往后仰,看不出悲喜。

    “无艳无艳,你觉得你有把握考上你想考的大学吗?”

    同桌是个努力的小女生,花无艳猛然睁开眼,歪过头看着她,眉眼弯弯,“我没想过,不过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吧,你也是。”

    她伸手拍了拍同桌的头,手心上的伤口微微泛疼。

    “哎,你的手怎么了。”

    厚厚的一缠绷带,血迹零零散散的都是,看得有些瘆人。

    “没什么,今天收东西的时候不小心被试卷割了一个口。”花无艳笑着摇摇手。

    不到两分钟,班主任蹬着高跟鞋进了教室,整个班瞬间安静了下来。

    无非就是说教学目标以及学习计划,花无艳耷拉着头打开稿纸记了两条,觉得有些无趣。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工工整整的写下了三个字:忌贪心。

    不知不觉也就分了心,只听同桌叫了自己两声。抬头看时大半个班的人看着自己,包括温迎春。

    她只是皱了皱眉,看着班主任往外走也猜了个大概,站起来跟了上去。

    原以为老师会说的是自己没认真听的事,却听她认真的对自己说:“花无艳,现在离高考不剩半年,你要振作。”

    花无艳突然全身抖了一下,手脚冰冷。对上眼前班主任的目光时,觉得自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

    同情的、怜悯的、关心的,全都向她涌来。

    她最受不了的所有,纷至沓来。

    果真忌贪心。

    “你今天被你们班主任叫了出去?”

    回家路上穆清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算讨喜。

    花无艳推着自行车,也没反应,半晌后才说:“又是温迎春告诉你的吧,我就知道那丫头休息时段一定会找你打小报告。”

    “无艳,迎春她……”

    不等穆清说下一句,花无艳就骑上了车往前冲,速度快的惊人。

    公路上的车子从身边疾驰而过,而花无艳又像不要命似的往前冲,穆清急红了眼,只得追上去。

    终于在过完回家后的最后一个路口时,穆清松了一口气,幸亏没出任何事。

    花无艳就停在小区门口。

    因为是别墅区,没有行人,只剩几盏孤零零的灯照着她。

    穆清还在气头上,跟上去劈头盖脸就开始骂:“你知道你刚刚那个样子有多危险吗?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要是……”

    “穆清。”花无艳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笑了一下。

    穆清停了下来,愣愣的看着花无艳,只听她继续说:“我爸今早死了,酒精中毒。”

    花无艳还是笑着,可穆清觉得比哭还难看。

    “无艳,我……”

    风吹的有些大,毕竟二月开头的日子,天气不算暖和。

    “风吹得都流眼泪了,走吧,回家。”花无艳摇摇手准备转身。

    “花无艳,我还在。”穆清知道她难受的打紧,想伸手抱一抱她。

    花无艳背对着穆清,肩膀在颤抖着,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花无艳,其实也需要一句安慰。

    穆清看着她眼泪一直往下流,不知道该做什么。

    早在五年前,花无艳的母亲就已经改嫁他人。

    穆清是知道的。

    “没有人要我了。”穆清抱着花无艳时,从她断断续续的的抽噎中听出这段话。

    穆清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拍着花无艳的背,温柔的说着:“我一直都在。”

    〖4〗

    2017年10月1日,国庆节。

    离花无艳过世还剩三天就满一个月。

    “穆哥,你不是前不久才结婚嘛,趁着这个小长假和嫂子出去玩一趟吧,公司还剩我呢。”

    前一天晚上,公司副总给穆清打了电话。

    穆清状态不好,整个公司都能看得出来,大家都生怕这个老板发生点儿什么,体恤他倒也正常。

    “也好。”穆清在挂了电话后喃喃自语。

    脚边的酒又七七八八的开了好几瓶,有些被打翻了,渗在白色的地毯上,留下一大滩痕迹。

    穆清喝几口酒,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看也没看把手机丢在一边。听到那句“没有得到你允许,我都会爱下去”之后,穆清又哭又笑。

    温迎春回到家时,所见之景便是如此。

    一个月以来积攒的怨怼在那一刻被放大。

    温迎春走上去抢走了穆清的酒瓶,往后一砸。瓶子磕在茶几脚,溅了一地。

    “你还没疯够是吧?”温迎春始终不懂,花无艳到底哪里比自己好,值得穆清如此挂念。

    “一个月了,我给了你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一直告诉自己过段时间你会好的。”

    “你看看眼前这个家像一个家吗?你为了一个花无艳,你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傻事吗?”

    穆清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眸子里一片清明,像撒了一把极北的星子,口中吐出的话更是伤人。

    他说:“温迎春,你该知道,你永远比不上花无艳的。”

    说完他就进了房间,随即又是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温迎春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整个人滑坐在沙发旁边。眼神空洞。

    心似万丈迷津。

    渡人?难为。

    除了自渡。

    他人爱莫能助。

    温迎春永远比不上花无艳。

    这件事早在她们第一次见面她就清清楚楚的知道。

    穆清和花无艳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到大,从这一点来说,温迎春就晚了六七年。

    花无艳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时笑了一声,对着身后的穆清说了一句:“齐宣王,你的美人回来了。”

    当时温迎春不懂是什么意思。

    可她知道,她喜欢穆清。

    穆清又喜欢花无艳。

    花无艳后来说过。

    男女之情狗血起来不过她爱他,他爱她。

    没太多剧情可说的。

    她看的通透,所以穆清去哪儿,在谁身边她都不在乎。

    不属于自己的迟早会走的。

    温迎春现在回想起花无艳的这番话,倒像极了她现今的惨样。

    用花无艳的话来说就是:万物都有各自因果报应。

    她不后悔。

    但她又多想再重来一次,最好不要再遇见过穆清。

    谁都不曾希望过要花无艳死,她也是。

    早在更早以前,花无艳带着穆清和温迎春看过电影《钟无艳》。

    郑秀文演的钟无艳奇丑无比,昏庸齐宣王自然秉持着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戏码。

    当钟无艳说出那句“你始终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时,温迎春突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坐在旁边的穆清有些惊慌失措,倒是花无艳站了起来。

    “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安慰一下她。”

    关门声一响,就剩温迎春和穆清留在屋子里,与花无艳隔了开来。

    “穆清,我喜欢你。”

    温迎春不过两分钟就止住了哭声。

    穆清盯着电视,似乎没太大的情绪,看着梅艳芳那张脸,突然想起花无艳那句调侃。

    齐宣王,你的美人回来了。

    他停了许久,“你知道的,我喜欢无艳。”

    后来电视里播了些什么温迎春不太记得了。

    花无艳留足了时间给他们。

    夏日炎炎,她在冷饮店坐着时还乐得自在。

    “我回来了。”

    花无艳只用开口就拥有所有温迎春想要的。

    穆清那双眼自始自终都在她身上。

    所以才有人说,喜欢一个人,眼睛里是藏不住的。

    花无艳从手中的袋子里拿出三盒冰淇淋,不同的口味。

    她递给她时笑了笑,“快吃吧,不然化了。本想着看喜剧轻松,谁知把你看哭了,算是我的失误。”

    语气那样的合理,让温迎春不禁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可笑。

    花无艳多聪明啊,任何事都是胜券在握。

    可历史上多数英雄,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世上太多南辕北辙。

    好恶之于你我。

    无非两岸灯火。

    〖5〗

    “起来了,今天买了你最爱的包子,快来吃。”

    温迎春神色如常,似乎前一晚的争吵只是一场梦。

    客厅也一如既往的整洁,除了茶几旁边的一滩酒渍出卖了这个宁静的早晨。

    “离婚吧。”

    穆清抽了一地的烟头,嗓子发哑,再加上一晚没睡,精神有些不佳。

    温迎春手里的碗随着这三个字掉了下去,摔在光滑的地板上碎的四分五裂。

    就像他们此时的婚姻。

    她低着头收拾着碗,手指被划破了也没知觉,鲜血汩汩,滴的碗上地板上都是。

    “迎春,”穆清揉了揉太阳穴,想减轻头痛,继而缓缓开口:“你不值得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凭什么花无艳死了还要隔在我们中间?凭什么得不到爱情的那个人是我?”

    温迎春不可抑止的哭了起来。

    她认识穆清也快十年,追随了他也快十年,这么多年的亦步亦趋,到头来换来的也是这样一个结果,她不甘心。

    “穆清,为什么?”这一刻的温迎春看起来有些歇斯底里。

    穆清认识温迎春这么多年来,除了昨晚的失态以外,在他眼里,她一直都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

    他自知是自己把温迎春逼成这个样子,可他回不了头。

    温迎春爱而不得,穆清也是。

    说到底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爱情不断前进的信徒,虔诚又残忍。

    花无艳高考发挥不错,志愿书上填的都是清一色的本市学校。

    穆清问了她原因,她的回答是:“我爸只剩我了,我怕他回家找不到我会难过。”

    花无艳说这句话时没什么太大的起伏,让穆清想起前一天她突然在天台说的那句:穆清,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真像个英雄。

    她不是像,她的确是个英雄。

    可穆清不知道的是,花无艳没有去任何一所她志愿表上写的学校。

    在他们道别的那个下午,花无艳去了国防大学参加了自主招生。

    没有人知道她的这个决定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她一意孤行的走了下去,并且不留后路。

    以至于往后的很多年,没有人能再见花无艳一面。

    穆清问过她很多次做这个决定的原因,她原本该秉承爱好去学音乐,得体的站在舞台中央。

    可后来没有。

    只有学校的光荣榜上工工整整的印着她的名字――国防大学:花无艳。

    还有一张照片,她束着马尾,笑意盈盈的样子很是好看。

    花无艳后来离开这座城市前回来看过一眼,拍了张照片当做留念。

    当时她大学毕业几年,看着过去的自己时有些感慨。

    所以说,命运真的是很喜欢捉弄人。

    她最好的青春留在这儿了,甚至连最好的爱情,也埋葬在了这座城市。

    怎么不应该感叹造化弄人?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绵长又压抑。

    小长假的第一天天气不好,对大部分人而言是很扫兴的。

    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尴尬的气氛,穆清看了眼来电显示,接了起来。

    “喂,妈,怎么了?”

    “这不是刚好国庆节,我和你爸寻思着来看看你和小温,而且刚好来看看小花那孩子。”

    穆清这才想起两天前母亲给自己打的电话,望向窗外,有些懊恼。

    “你们在哪儿,我来接你们。”

    “不用不用,我和你爸已经在来你们住出的路上了,过个二十分钟就到了。”

    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在车窗上,绵延不绝的汽笛声,通通重击在穆清的心上。

    “我爸我妈来看我们,离婚的事之后再谈。”

    说完穆清转回房间洗了个澡。

    而一旁的温迎春却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叮叮当当。

    雨势似乎越来越大。像个暴怒的野兽,要把整座城吞没才会罢休。

    这世上大部分人,为情困,为情赌。

    唯有花无艳说自己,为生生,为生死。

    〖6〗

    “你说小花那孩子怎么这么薄命,当初你和她那感情好的,我都……”

    正当穆清的母亲说的起兴时,穆清他爸咳了两声,“你这都是说些什么?”

    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不看场合,穆夫人看了看一旁低着头吃饭的温迎春,连忙说:“小温啊,妈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在意。”

    温迎春知道穆清的妈妈一直都很喜欢花无艳,是她无法改变的事实。她笑着说:“妈,我没事。”

    之后又是诡异的沉默。

    雨下了两天,等到第三天放晴后,穆清的妈妈说明了来意。

    “我和你爸来也就是来看看小花那孩子,顺便也看看你们夫妻俩过得如何。看你们过得好,我们也就安心了,今天看看小花就走。”

    “爸,妈……”

    穆清把刚点燃的烟摁灭在烟灰缸中。

    穆清妈妈摇了摇手,“孩子,也别说什么留的话,比起这些,妈更希望你们早点生个孩子,我和你爸也等不了几年了。”

    穆清听到这句话,太阳穴又突突的发疼,“妈,我……”

    谁知温迎春突然打断了他,笑了笑:“爸妈,我和穆清最近也在计划孩子的事情,你们别着急。”

    穆清他爸看了他一眼,将信将疑,“真的?”

    穆清看着二老的眼神,麻木的点了点头。

    “真的。”

    这世上啊,大部分事情。

    并非能或不能。

    而是肯与不肯。

    穆清没有半分争辩,准备好一切就往墓园出发。

    整个城市又恢复以往的热闹,高楼、人海、车流,永远一如既往。

    孟德斯鸠在书中说过:“晴天人更容易感到快乐。”

    可在这座城市里,快乐好像不太存在,披着繁华的空壳,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就如花无艳的形容,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色彩。

    “买一束花再去吧。”温迎春打断了一段无关痛痒的谈话,穆清顺势把车停在路边。

    在穆清正准备打开车门时,温迎春又加了一句:“买栀子花吧,无艳喜欢栀子花。”

    “穆清,你不知道,我比谁都希望无艳这一生平安喜乐。”

    花无艳刚去世时,温迎春曾这样说过。

    节假日再加上天气刚放晴的原因,墓园比前几次穆清来时都热闹得多。

    照片上的人还是很鲜活的模样,可又不得不接受的天人永隔。

    温迎春想起她们刚见面那一年,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晴天。

    她在学校第一眼就看见了穆清,也看到了他身旁的花无艳。

    比起她的自卑、拧巴、平凡,花无艳就像那抹艳阳,明亮又刺眼。

    她低着头踢着石子,远处的花无艳收着一封封情书,这就是她们一开始的青春。

    那时温迎春还不清楚钟无艳和夏迎春的故事,所以当花无艳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对身旁的穆清说“齐宣王,你的美人回来了”时,花无艳那副了然于心的姿态让她着实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使人发笑。

    她就站在那儿,就觉得自己输的一塌糊涂。

    那个时候花无艳变着法儿的把她和穆清凑在过一起,为了她的一番心愿,可每次都是尴尬收场。

    她本该觉得是花无艳让她如此难堪,可她心里清楚。

    她本该怪她,可她又做不到。

    穆清的父母走后,穆清和温迎春又重新恢复了分房睡。

    走之前,穆清的妈妈曾单独找了穆清说了一段话。老太太精明的很,什么事都能一眼就看出来,但从不让他难堪。

    穆清只记得那句:“小花都走了,你念着她又有什么用,倒是小温这孩子,这么多年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你就对人家好点,别活在过去了。”

    穆清拧着眉,直接驱车去了离家最近的酒吧。

    喝到有些醉意时,穆清接起电话也不再清醒,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直接报了个地点。

    于是温迎春来时,看见的就是烂醉如泥的穆清。

    她带他回家,他念着的是花无艳的姓名。

    她听清他口中叫的名字是谁,她也清楚他现在把她当作了谁,可她也知道她该孕育一个他们的生命,尽管她知道他醒了以后会怎样嘲讽她。

    她瘦削的蝴蝶骨轻颤,像是折翼的天使,在月光下显得美丽又圣洁。

    他虔诚的吻着她,似乎在诉说所有未倾吐的想念与迷恋。

    到了地狱也无妨。温迎春在睡去前一秒这样想。

    业障。

    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7〗

    睡醒那一秒,温迎春就做好所有的未知准备。

    穆清站在窗边,窗帘拉了一半。

    他似乎刚抽过烟,腰间随手系着浴巾,眉眼里尽是疲惫。

    听见身后的声音,穆清转过身看着温迎春。他背着光,屋里又没开灯,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醒了?”

    意料之外的温和,温迎春有些发愣。

    “先去洗个澡吧,昨晚你也……”没等穆清说完,温迎春打断他。

    “穆清,你不怪我?”

    穆清听到她的话,低笑了两声,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有个孩子也好,我爸妈说得对。”

    可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欢喜。

    只有穆清知道,他死了一次,那个为爱奋不顾身的自己死在孤注一掷的偏执中,死在二十七岁不得其峭的孤独中。

    他想着自己大概是个异教徒,自己不得其所的信仰,在漫漫无涯的人世间,被相悖杀死,被正义绞死。

    他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让所有原本以为的水到渠成,都扇了他耳光,告诉他,这世界不适合痴人说梦。

    他是痴人,是疯子,他终于看清楚了。

    这世上本就没有庄周梦蝶的。

    生活除去大喜大悲,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平淡无奇。

    穆清终于回归正常生活,忙碌,以及平庸。

    他把酒瓶都锁了起来,把所有关于花无艳的东西也都锁了起来。

    花无艳写在书上那一句话,他也能给她答案了。

    “如果有一日我客死他乡,你就忘了我好不好?”

    不好。

    但我会的。

    这是穆清的答案。

    温迎春怀了孩子,穆清第一时间通知了父母,这些事情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欣喜。

    这个选择是对的。穆清不止一次的在深夜里,躺在温迎春的身边,这样告诉自己。

    就当他这样过了很久,觉得生活的正轨一定是这样时,老天又和他开了个玩笑。

    温迎春流产了。

    穆清站在急救室门口时,医生刚刚出来。

    “孩子没保住,不过你们夫妻俩还年轻,孩子会有的。”

    穆清感觉胸口有个东西在肆意的砸着,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可他又不觉得疼,钝钝的,闷的人发慌。

    “人没事就好。”

    穆清说出这句话时竟有一瞬间的怅然。

    温迎春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穆清守了一晚,大半夜烟瘾犯了,就到院子里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一月底,天气还没回暖,足够冻得穆清手指僵硬,甚至看起来有些发紫。

    他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担心妻子的好丈夫。

    好丈夫?穆清嗤笑。

    他就担不起一个“好”字。

    温迎春醒时,看见站在窗边的穆清,也大概猜到了结果。

    穆清看她醒来,便急忙给她递水,开口:“饿了吧,我先给你买点吃的,护士说医院门口有一家粥还不错……”

    “穆清,我们离婚吧。”

    穆清越是对她好,她就越能感觉到那份好里面的歉疚。

    如果有个孩子在他们中间,她可能会理所当然的接受这一切,可现在不同了,她没理由留在他身边不走。

    “温迎春,你知道吗,我以前总觉得爱情要抓在手里才安心,但我后来发现不是的,不属于自己的,就该放手。”

    “爱是成全。”

    “我和穆清无缘,但是你在他身边我放心。”

    花无艳在几个月前找过温迎春,她说的话,字字珠玑。

    温迎春同意那一句爱是成全,可花无艳有一句说错了,她温迎春,不是穆清的良人。

    所以她才觉得,爱是成全。

    之后穆清再次见到温迎春,是在民政局门口。

    温迎春从包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穆清。

    “这是花无艳那栋别墅的钥匙,她说,当作我们的新婚礼物。”

    穆清看着手掌心的钥匙,觉得这份情谊沉甸甸的,他受不起。

    十八岁那年,花无艳从别墅里搬出来时,穆清不能理解。

    “这房子你不住,又不卖了,是为了什么?”

    花无艳倒是无所谓的耸耸肩,“这里太大了,我不想一个人住,可我爸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不能让他没有家。”

    穆清随即噤了声,他知道,才不是房子太大的理由才搬出去。

    锁上门的一瞬间,花无艳突然认真的看着穆清,说了一句:“穆清,你大概不知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可穆清脑海里像有什么东西炸了开来,有些晕乎乎的。

    转而又是几个月前的事。

    花无艳坐在穆清面前,剪了短发,神色平淡。

    “穆清,你以前说你喜欢长发的女生,现在我剪了短发,你别再喜欢我了。”

    花无艳被生活磨了性子,那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看起来很动人,若不是口里吐出来的话不讨喜的话会更好些。

    穆清大口大口的灌着酒,喝得太急呛到了,感觉眸子里都泛了醉意。

    花无艳从口袋里拿了几张纸巾出来递给他,“穆清,你应该知道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穆清再次听到这句话时,就明白了时过境迁的含义。

    他想说些,却又听花无艳继续开口:“从小我就觉得我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只有你让我觉得我是被需要的,我是有存在的必要的。”

    “现在不是了。”

    “穆清,后会无期吧。”

    花无艳那句后会无期,倒是说的十分应验。

    穆清再次见她时,她尸骨已寒,或者,更准确的说,她是尸骨无存。

    她也算是那一类为国捐躯的英雄。

    穆清也是在花无艳过世以后才知道这些年来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也明白为什么一年难见她几面。

    穆清,后会无期吧。

    而现在,温迎春抱了抱穆清,说:“穆清,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穆清手有些抖。

    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是个凡人。

    他留不住任何人。

    有人说,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梦醒时见你。

    可我,树深时雾起,海深时浪涌,梦醒时夜续,不见鹿,不见鲸,也不见你。

    〖8〗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梦醒来时我一无所有。”

    穆清在一周后踏上布拉格的土地时想起周杰伦红极一时的歌。

    几天前,温迎春发了个定位,布拉格。配图是一家别致的咖啡店,中文店名――迟归。

    穆清想着自己大概入了魔,跟着到了布拉格。

    “我最喜欢的城市是布拉格。”穆清以前同温迎春提起过一次,未曾想过她记住了。

    其实不是他喜欢,是花无艳喜欢。

    他觉得自己真是混蛋。

    布拉格不小,旅人也多,穆清花了大半天才找到了那家名叫迟归的咖啡店。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傍晚正是人多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进进出出。

    “先生这是来找人的吧。”字正腔圆的发音,穆清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转过身去看时,却愣住了。

    花无艳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笑意盈盈。

    “无艳。”穆清下意识的叫出她的名字。

    来人听见他叫了这个名字,笑了笑,“准没错,您就是穆清先生吧。”

    她用的是“您”字,整个人表情也是礼貌又疏远,穆清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可他绝不会相信,这世上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

    于是他改变了问法:“你怎么知道我叫穆清。”

    女生还是笑容灿烂,“前几天我这儿来了位客人,叫温迎春,我和她打了个赌。”

    “打赌?什么赌?”

    “我和那位姑娘打赌说,你会来找她。”她眨了眨眼,又补充:“哦,对了,我听了你们的故事。”

    女生狡黠的笑容让穆清断定这个人并不是他认识的花无艳,可她左手手心的疤不会错。

    花无艳还活着,可是忘了他。

    穆清对自己的认知很难受,但又似乎觉得有一丝的轻松。他还可以重新认识她。

    “进来坐吧。”

    “喝杯什么?”

    穆清没有回答她,而是换了个问题:“这间咖啡厅是你开的?”

    “嗯哼。”声音是从嗓子里哼出来的,但穆清足以听清。

    “为什么是在布拉格?”

    “喜欢呗。”

    这句话的回答倒像是花无艳的作风。

    “喝热可可吧。”她见他不做决定,只得开口。

    “好。”

    见穆清随口答应,女孩有了兴致,又同他讲了起来:“我以前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说的是玛雅人煮热可可的方式,他们相信,用胡椒粉混合着热可可制成的饮料具有通灵的功效,能保人平安无灾。”

    穆清点了点头,“我听过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十六岁那年,花无艳在看一本小说时提起过。

    穆清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煮热可可,目光渐渐移向她右手无名指上,最终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看来我们认识。”胡椒粉撒进去时翻滚的奇异香味,很诱人。

    穆清点头,接着补充了一句:“不算太熟。”

    女店主似乎不介意,笑了笑,“我只能记起一些模糊片段,不过认真想想又发现没一个能记起的人。”

    “那你就没想过回一趟家看一看,或者是借用医学手段……”

    “我回去过一趟。”她仍旧是微笑着,打断他的质问,“我的爱人陪我回去过一趟,可我一无所获。”

    “我觉得失去的东西就注定会失去,于事无补。”

    穆清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看着她无名指上闪着的光泽,也知道这宣判着一场不可更改的命运。

    “或许,你是对的。”穆清斟酌几番才开口,说完他又顿了一下,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子佩,时子佩,随我爱人姓。”她把热可可递到了他面前。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念着倒是缱绻深情。”穆清喝了一口热可可,兀自的笑了两声,“你以前叫花无艳。”

    “花无艳,花无百日艳,听起来有些萧条。”

    穆清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你以前也是这样说的。”

    眼前的人皱了皱眉,不过几秒又恢复平常,“穆先生,我和温小姐打的赌也算赢了,但我想和你多说两句。不管你们之前发生过什么,我可以看出温小姐是真的爱你,而你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也是为了温小姐,希望你抓住自己的幸福,别活在过去了。”

    她不是花无艳了,她嫁做他人妻,她改名时子佩。

    穆清一口喝了那热可可,暖流却没有顺着热可可进去心里。

    “时小姐……或许,叫时太太更好。”

    “谢谢你的热可可,也谢谢你这一番话。”

    “我们后会无期吧。”

    说完穆清就大步的走了出去。

    这次是真的后会无期。

    短短半年时间,他却觉得他们隔了几十载的光阴。他仍站在最初的位置,而她穿山过河,在大陆的彼岸。

    他祝福她,像她给他的那杯热可可一样,祝福她一生平安喜乐。

    他也有他的人生路需要继续。

    福克纳在《野棕榈》写道:她不在了,一半的记忆也已经不在; 如果我不在了,那么所有的记忆也将不在了。是的,他想,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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