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还记得和他初见那天。
白水江畔,春风得意。
彼时她年方十五,豆蔻年华。坐在江边,一身的粗布衣衫遮不住身上的钟慧灵秀。如云的乌发从肩上滑落,伴着她晃动的双足在江面划起阵阵涟漪。肌肤似雪,朱唇轻点。一切都那么美好。她回眸,望见了他。
清风绿柳,苍天碧水。年轻俊雅的翩翩公子手执玉扇而来,一袭月白色祥云暗纹锦袍,腰间系了一枚通体洁白的羊脂玉佩,身姿挺拔,形容优雅。他缓步走来,朗朗如明月清风。
年轻公子停步,望见了临江戏水的她。四目相对,他竟觉得心里一滞,不能自已。她,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女子嫣然一笑,梨涡清浅,万物失色。那一刻,纵是见过无数环肥燕瘦,莺莺燕燕的他,也怔怔失了魂。蓦然想起了《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眼前这人,可不就是白水江畔的伊人吗?
“在下楚暮。”公子如玉,温润而泽。唇边微扬的弧度如暖风徐来,“尚未请教姑娘芳名。”
她只是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咽喉,轻轻地摇了摇头。
原来是个哑女。
(二)
跪在金碧辉煌的长生殿上,冰凉的地面寒意入骨。年轻的帝王立在高阶之上俯视地上的女子,俊朗的面容浮现一丝的暖意。
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她却交付终生。
她知他身份尊贵,却不知是最尊贵的帝王。她以为找到了可以白首一生的良人,却不知是天下最无法与她携手白头的人。不过,她不曾后悔。
上灵宫
朱红色雕花大门被徐徐推开,温润俊雅的男子步履沉稳地走进。奢华富丽的宫殿内,龙涎香的味道缓缓流淌。粉色轻衫的宫娥跪了一地,她起身相迎,他上前相扶,握住那双纤纤素手,竟不舍得再松开。 昏暗的烛光下,更衬得佳人肌肤莹莹如玉,吹弹可破。那低头一笑的娇羞,他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般看痴了眼。生于皇家,长于繁华,十三岁他便有了自己的妃。此后更是脂粉环绕,经历过无数女人,却在她的面前仿佛青涩的少年郎。记忆中的模糊身影与眼前女子的音容笑貌重合,他竟分不清是她,还是她。手指温柔的抚上她微红的双颊,口中无意识的念出那个名字,“颜儿。”
唤她,还是她?
粉色轻衫的宫娥依次缓步退出,沉重的宫门在月色中徐徐关闭。夜色撩人,红烛燃尽。帷帐轻掩,满室春光。
一连十日,他夜夜留宿。他宠她,赐她名字——洛颜,给她洛妃之位,许她掌管上灵一宫。盛宠如斯,六宫侧目。
她不过一笑,楚郎,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她原只是江边的采珠女,邂逅了心动的男子,便可以抛下一切随他而去,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三)
长生殿中,烛火通明。
楚暮捧了一卷书随意的倚在软榻上,神色慵懒,眼睛却未离开身侧的女子半分。洛颜手执墨锭,云袖轻提,露出半截雪白如藕的小臂,皓腕如凝霜雪。她细细的研磨,动作柔缓,赏心悦目。乱了他的心神。
双手覆上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察觉到怀里的人儿身体微僵,楚暮不满的在她耳边呢喃,语气带有几分撒娇,“颜儿”,遂又去握美人儿玉手,他问她,颜儿,你可识字?
她略点头。他用笔蘸了饱满的墨汁,又握了她的手在洁白的宣纸上写字,笔力浑厚却又内敛沉稳,行云流水,一如他的人。外则君子端方内则收敛锋芒。“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一字一顿,清晰地在她耳边念道。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此言此语仍犹在耳,但怀中的人儿却不是那一个了。
话音刚落,楚暮也有些恍惚,原来,她在他心中已到了这个地步吗?
蓦地身体一紧,一双纤细的手臂收拢在他腰间。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他不由得一笑,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发丝,眼中深情绻缱。
暖春三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长生殿遣宫人传下旨意,请洛妃娘娘赴桃源之宴。上灵宫中人人欣喜,都道,陛下待娘娘用心,娘娘真真是福泽深厚。桃源是宫中一处禁地,平日里无召不得入内。足可见恩宠深厚。
洛颜只一笑,任凭宫人为她妆扮。一袭翠色笼纱曳地长裙,更显得楚腰不堪一握。袖口裙边用银线挑了素色的木槿花纹,缀上细细的流苏边,勾勒出玲珑的身段。漆黑如墨的秀发被宫人的巧手绾成灵蛇髻,发间不过一支碧玉流苏簪,衬得美人面若芙蓉,淡上铅华,只道是倾城国色。
桃源软榻上,楚暮饮了酒。不过是埋在地底三年的桃花酿,酒色清冽,酒香馥郁,口味醇厚绵长,是不易醉人的。可是楚暮觉得自己已经醉了。有花瓣飘落在他衣襟上,他只怔怔的望着这十里桃林,俊美儒雅的脸上也染了几分绯色。
恍惚中,女子身上的佩环叮当声传来。桃林深处,翠色衣裙的洛颜缓步走来,裙带当风,飘落的桃花瓣落在她的发丝,肩头。美人面若桃花,艳丽无双。
好似那年,那人也是这般自桃花盛开处走来。那时他不过束发,她莞尔一笑,他怔然失神。许是这灼灼桃花迷惑了他,年少不羁的他只觉得这女子美得不可方物,倾城倾国也不过若此。
只见她向他盈盈一拜,声音如空谷莺啼,“奴婢颜洛见过楚王。”只那一刻,他便知道,世间只有一个叫颜洛的女子入了他的心。任他以后三千宠姬,坐拥天下,心里却独她一人。
只是颜儿,我的万般宠爱,终究换不来你的真心相许。当你手里寒光凌冽的匕首刺向我时,心里可曾有过一丝丝的犹豫?
“呵。”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扬起一抹苦笑,记忆里人儿的身影日渐模糊,却还是忘不掉啊。
环佩声渐近,楚暮抬眼看着眼前翠衣的洛颜,温柔的拥她入怀,沙哑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唤道,“颜儿,颜儿……”
颜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混合着酒香的唇覆上她的唇,辗转缠绵。翻飞的绯色花瓣无声飘落,天地间染上一抹艳色。
(四)
奢靡的丝竹声奏起,长生殿中莺歌燕舞,十几名美艳的异域舞姬赤足踏在地面上起舞。舞姿蹁跹间,手腕和脚踝的金铃合着琴音发出叮当之响。年轻的帝王高坐殿堂,漫不经心的晃动手里的碧玉酒樽,清冽的酒水荡起细碎的涟漪。
一阵轻灵的筝声陡然响起,楚暮微微抬眸,一身红衣的妖娆女子款款而出,身姿曼妙,肤若凝脂。女子广舒云袖,弱柳扶风,粉面桃花,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秋波暗送,额点朱砂,眉梢眼角说不出的妩媚。嫣然一笑,端的是风情万种。
一舞终了,红衣罗衫的美人儿轻移莲步,拜倒在他脚下,娇声道,“奴家红袖参见陛下。”
闻言,楚暮一笑,风朗月清。伸手抬了眼前人儿的下巴,赞道,“艳丽无双。果真是美人。”
红袖娇羞的低头,露出一抹白腻的肌肤,俯身为楚暮斟酒。香肩半露,衣襟微敞,金线绣了富贵牡丹的抹胸内风景若隐若现。伸手扣住那雪白皓腕,他顺势把美人揽在怀中,大手探入红袖胸前的衣襟里。红袖娇躯一颤,随即轻声娇嗔道,“陛下……”玉手握拳软绵绵的打在他的胸口,他捉住她的手朗笑,面容上闪过一丝讥讽。
纤细雪白的小臂缠绕上他的脖颈,红袖整个身子贴在他身上,撩拨似得在他耳边吐气,“陛下……”他倾身把她压在身下,扯去她身上单薄的衣物……
宫人皆垂首悄然退下,熄了红烛,只余一室暧昧。
翌日,帝下旨,册封红袖为美人,赏珍珠百斛,绫罗百匹,金饰百件,迁居钟毓宫。
消息传入上灵宫中,洛颜正在绣一方素帕的竹叶暗纹,不妨心里一紧,针尖刺到手指里,滚圆的血珠滴落在帕子上,洇开一片。
早就知道了,不是吗?这万里河山的君主,怎能独守一个哑女?
夜色,月凉如水。
上灵宫中,楚暮一路走来,屏退行礼的宫人,悄然来到内室。
夜风微寒,露气深重。洛颜只着了寝衣在窗前凭栏望月,青丝墨染,身形瘦削,粉黛不施好似遗世独立的仙子。楚暮心里一紧,觉得她下一刻就会飘飘然临风而去。
洛颜正在赏月,只觉腰间一紧,她便猝不及防的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中,鼻尖满是男人身上淡淡的龙涎香。
“颜儿,”楚暮低低的唤她,“不要离开我。”
自古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他更多的是身为帝王的身不由己。
(五)
幽深宽广的宫室之中,女子端坐在铜镜前梳发。十指纤纤插入发中,灵巧一绾便是姿色倾城。角落紫金镂空三脚铜炉里燃着沉水香,玉案上的琉璃花盏中几朵白玉兰含苞待放。
“娘娘”外间的小宫女进来通传,“留芳宫的柳贵妃,元华宫的兰贵人正在外殿。”闻言,洛颜柳眉轻蹙。进宫数月,她与其他宫妃并无交集。
“洛妃妹妹,”一个娇媚的声音传来,翡翠色镶玉宫装的女子莲步轻移自殿外走进。墨色秀发绾成了高高的飞仙髻,发间缀以珠玉,只觉贵气逼人。
洛颜微微屈膝打算行礼,却被柳贵妃热络的拉了手,她上下打量洛颜笑着道:“果然是神仙似的标志人儿,难怪陛下放在心尖尖上宠着。姐姐前几日不得闲,一直没来看望妹妹,还请妹妹勿怪。”说着,她身边的大宫女捧了匣子递给洛颜身边的宫人。
洛颜附会一笑。她无法言语,只能用笑容表达自己的谢意。她是知晓眼前女子的,内阁大学士柳问的嫡长孙女,六宫中品阶最高的的柳贵妃。柳贵妃身后一袭鹅黄色百合束腰长裙,年龄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是柳问的外孙女,柳贵妃的姑表妹——兰氏可心。
兰可心生的娇美,乌发一缕缕编成细辫垂在胸前,绾了单螺髻,配以粉蝶珠钗,更显明媚活泼。一条细细的东珠链子从额间穿过,眉心坠下一枚小巧的血色玉坠。女子正值妙龄,娇俏可人。
似是不喜洛颜,兰可心打量了她一眼,便拉着柳贵妃问道:“姐姐,这便是陛下从民间带回的哑女吗?一股子乡下的泥巴味儿。”
毫不掩饰的厌恶,让洛颜不明所以。一旁的柳贵妃见状轻斥道:“兰儿,不可胡闹。洛妃妹妹如今甚得圣心,你这是在怀疑陛下的眼光吗?”“哼”,兰可心越发的不满,看向洛颜的一双美目里写满了嫉恨,“不过是长了一张和颜洛有几分相似的脸,不然,一个小小的采珠哑女能一步登天成为当朝皇妃?可笑!!”
洛颜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什么秘密,听见“颜洛”这个名字时,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颜洛,洛颜,原来我竟是别人的影子……
往日那一声声情到浓时的“颜儿”,现在都化为一道道利刃狠狠割在洛颜心上,刺得她千疮百孔。自己该是有多么的不自量力,才会自欺欺人到如此。
洛颜悠悠转醒时,已是夜里。身下是熟悉的雕花拔步床,柔软的锦被把她拥住,绣着金色芙蓉花的帷帐低低垂下,映着窗外迷离的夜。
她动了动想要起身,这才发现腰间的禁锢。身侧的他似是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不满的紧了紧放在她腰间的手。如玉般清雅俊秀的男子,羽扇般黑而翘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像个孩子一样睡的安详。依在他的胸前,洛颜可以清晰地听到沉稳的心跳声。
明明,俩个人如此贴近,却仍然相距千里。同床共枕,仍然抵不过他心里的一抹倩影……
沉默间,楚暮已醒。看着怀中人儿泪眼婆娑的模样,他不禁觉得好笑,声音也染上了几分笑意。“颜儿,怎么好端端的哭了?”说着,他又紧了紧怀抱,“御医说你是忧思过度才会昏倒,好好喝几贴药就没事了。”
洛颜只是握了他的手,抬眼对上那双漂亮的凤眸,淡褐色的瞳孔中只映出她一人。许久,她终是摊开他的手掌,颤巍巍的写下了那个名字……
即使是会失去他,洛颜还是想试一试,他,是否有一丝的真心?
拥住自己的双臂蓦地一僵,随即慢慢松开。一切不言而喻。
帷帐外的红烛静静的燃烧,小小的烛光妄想用自己去温暖这漫漫长夜,到头来发现只是徒劳。红色的烛泪蜿蜒流下,一片狼藉。
沉默了好久,楚暮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她背后低低响起,“颜儿。”他说,一字一句中带了苦涩,“你可是在怨我?”
回忆,现实,颜洛,洛颜,他早已分不清谁是谁?谁像极了谁?他爱的又是谁?思绪百转千回间,恍惚又回到了那时——
(六)
依旧是那年三月,依旧是桃林深处。
或是厌倦了宫宴中虚假的笑容,或是听倦了宫乐的华丽奢靡。年少的楚暮偷偷溜出了长生殿。
恰逢三月,桃花灼灼。华衣丽服的天家公子玉带束发,意气风流。桃林深处,一抹娇小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个怎样的人儿?水碧色的宫装衣裙,绾着小巧的双髻,发间一支碧玉长簪,十三四岁的娉婷少女回眸一笑,他竟痴了。
女子莲步轻移,向他盈盈一拜,衣带当风。“奴婢颜洛见过楚王。”
后来,他与她相识。一起月下奏琴,泛舟采莲,当他握住那双纤纤素手,曾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十指相扣,心意相通,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皇权之争的残忍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上位者用手足的鲜血染红了那条通向世间至高无上权力的道路。他不想争,却仍被牵扯其中。
那夜,月光皎洁,一地清辉。身侧女子手中闪着寒光的匕首刺向他时,他仍不敢置信。匕首刺入,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倒下的那一刻,耳边充斥着侍女的惊呼声,侍卫的刀剑声……
心痛,痛得无以复加。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那一剑,并没有要了他的命。他软禁了她在幽深的宫室中。他狠不下心来杀她,纵使她如此无情。他爱她,何况,她腹中,已怀有他的骨血。
再后来,金戈铁马,征战沙场。他剑指龙庭,号令天下,一朝登基为帝。当他那叛上作乱,意欲谋反的皇兄被围困城中自刎而死的消息传入宫中之时,她亦吞金自杀。
自那以后,长生殿中夜夜笙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他流连花丛,却不允许那些女人留下他的孩子。直至那一日,白水江畔临水而戏的女子嫣然一笑,帝王般冷漠的心里才生出一丝暖意。
(七)
天光破晓,殿宇深深。
上灵宫中,楚暮仍如昨夜般拥她而眠。臂弯中的她睡颜美好,长而卷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昨夜,她似是哭了一夜。轻盈的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楚暮爱怜的抚去她两颊残余的泪痕,动作极其的温柔。不知何时,这个女子便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他的心。如果,初见的怜爱是因为那个人的身影,那么,现在呢?是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深入骨髓的爱吧。
轻轻拥她入怀,嗅着她发间白玉兰冷幽的香味。他呓语般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怀中的人儿身子一颤,楚暮感觉有点点水渍渗透身上白色的内衫,温热传到心底。他知道,这是她的泪。
方才,他在她耳边说,颜儿,为我生个孩子吧。
他是帝王,给不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却愿意守护她岁月安好,一世无忧。
若得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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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篇幅有限,故事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讲比较好,比如这篇文,如果只写在女主的角度上,会更好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