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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呢?”男孩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在爷爷的鼻子上挠,爷爷笑呵呵地任他玩闹,一边拿钏子给玉米脱粒。
“人死了就没了,烧掉了变成一团灰啦。”爷爷半开玩笑地说完,眼前打搅他的那根草就掉在了装满玉米的箩筐上,蔫蔫儿地。
男孩慢吞吞地捡起那根狗尾巴草,低着头说道: “爷爷,你骗人!”
爷爷还没说什么,男孩又说: “人死了会去天上,在天上看着我们,爸爸妈妈也在天上看着我,他们就住在天上的云朵里。”
“爷爷,这是你告诉过我的。”男孩说着说着鼻子有点酸,说完后擦掉了眼泪,吸了吸鼻子,鼻涕还是在掉,索性用手背一抹,再抹在衣服上,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爷爷,肩膀一抖一抖地。
爷爷没说话,只是擦了擦他的眼泪,又擦掉了他衣服上的鼻涕渍,摸着他的头,望着远处的天空,还是没有说话。
男孩靠在爷爷的怀里,快要睡着的时候,爷爷说了一句: “小恨啊,等到了明年春天你就十岁了,我们小恨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爷爷,你说什么呢?”周恨抬眼看着爷爷,鼻子红红的,习惯似的伸手摸了摸爷爷的白胡子,他不太听得懂爷爷的话。
“人死了会去哪里呢?”爷爷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像是疑问,周恨立马从爷爷怀里坐起来,眨了眨圆圆的眼睛,原以为会等来爷爷的解答,却不想爷爷半晌没有动作,像是沉浸在一个无解的题里,思索不开。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喜欢花,有的喜欢草,有的喜欢太阳,有的喜欢月亮,但世间的牵挂都是一样的,留恋着,不舍着,既无望又希望,一个人死了,可他若还有牵挂在人间,那他总不会走太远,远了就舍不得了。”
周恨又眨了眨眼,听不懂爷爷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该涌现的记忆没有出现,想起以前爸爸妈妈走的时候爷爷跟他说过,爸爸妈妈会在天上看着他保佑他,那时候他是真的相信了,他以为这次爷爷还会说同样的话。
后来周恨知道那时候爷爷是在哄他,可他还是想听爷爷说同样的话,只要爷爷说了,他就信。可是爷爷没有再说。
“爷爷老了,小恨,”爷爷粗糙的指腹一遍遍地抚摸着小周恨的脸,爷爷的脸上全是皱纹,眼窝深深陷进去,他的眼里含着泪光,看着周恨,说: “总有一天,爷爷也会死,我们小恨长大了,是大孩子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对不对?”
长大了,该懂事了,就要学会好好面对死亡,爷爷的这番话周恨大概是听懂了,他的眼眶又蓄满了泪水,他想起以前爷爷总爱对他讲: 小恨,快点长大,再快点长大。
时间不懂怜悯,深秋的枯树等不起初春的花,一秋末一春始,这时间阻隔在他们爷孙之间,那么自然,那么漫长,长到觉得连跨越的心思都不该有。
爷爷老了,等不到他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
爷爷老了,可他还不想长大。
一个季节,它就这么长这么短,但周恨觉得,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短暂,来得快走得快,短到他都没来得及给爷爷买一件新衣裳。
村里的野花开了,一朵赶着一朵,好几棵果树也发出星星点点的嫩芽,村里的孩子在山坡上,在田野里,在溪水边,在到处撒欢奔跑。
春天到了,冬天真的结束了,爷爷也走了,那一天,周恨坐在床旁,拉着爷爷的手,一遍一遍地问爷爷: “爷爷,你带我走好不好,爷爷你不要丢下我。”
“小恨乖,不哭,爷爷,不会丢下你,爷爷舍不得我们小恨,爷爷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你要好好长大……”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小,干裂的嘴唇从一开一合到静止不动,眼睛慢慢闭上,然后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周恨脱了鞋躺在爷爷身边,缩在爷爷的怀里,他想让爷爷再摸摸他的头,可爷爷只是紧紧闭着双眼。
周恨紧紧抓着爷爷的手,手上没有熟悉的温度,只有冰冷和僵硬,他的嘴里一直说着: “爷爷,带我走,带我走吧!”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爷爷是周恨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爷爷走了,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无父无母也无亲戚,他没有谁可以依靠。
周恨的父亲在他未满一岁的时候就死了,具体死因周恨不知道,爷爷不肯告诉他。但他听村里的大孩子说,他爸爸是被他妈妈突然发疯杀死的,然后妈妈自己也自杀了。
那时候周恨就一直缠着爷爷问,爸爸妈妈去哪里了,爷爷被问得不耐烦了就说: “去天上了。”
有时候,长大是一瞬间的事,爷爷走的那一年他十岁,但从爷爷走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是小孩子了。
……
那一年的春天太漫长,爷爷走了,原本孤身一人的他,在那一年春意最浓的时候,那个叫阿离的女孩给了一颗糖,那是他此生吃过的嘴甜的一颗糖。
在往后的无数个日子里,他的喜怒哀乐都与她有关,原以为他们会相守度过余生,可这场意外让这一切都破碎了。
此时此刻,周恨躺在血泊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有些事有些人太遥远了,他早已记不清。但那一年春天却很清晰,他看到他的爷爷微笑着来接他了,爷爷终于要带他走了……
“阿离……”周恨终于从那个漫长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恍惚间,他喊出了这个名字,然后彻底失去知觉。
楚离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周恨没能抢救回来。
周恨和楚离刚结婚两个月,两人在村里开着一家小卖部,主要由楚离来经营。周恨在县城工地上打工,今天上工的时候不小心出了意外。
楚离今年二十岁,周恨也才比楚离大三岁,年纪轻轻就这样没了,都没留下一儿半女,村里无人不惋惜不唏嘘,也可怜楚离在这个年纪就守了寡,只有一个多病的母亲,周恨是陪着他长大的人,对她而言,周恨是爱人,也是亲人。
邻居张婶婶经常来陪楚离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带很多吃的给楚离,当时楚离和周恨结婚的时候,家里只有楚离妈妈一个多病的长辈,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是张婶来操持,张婶害怕楚离撑不过去,世事难料,怎么什么事都让这孩子遇上了。但这场意外似乎没有把楚离打垮,每天该忙什么忙什么,小卖部依然在开。
这天晚上吃完饭没多久,楚离妈妈照常准备喝药,楚离洗完碗,正擦着手,突然听到一声猫叫。
“妈,药喝完了吗?”楚离边擦手边走过来,说: “不知道是谁家的猫,一直在那里叫。”
妈妈喝了一口水,啊了一声,问: “猫?哪儿呢,没听见声儿啊?”
“就从窗子那边传来的,我听得很清楚,没有错,可能是谁家的猫跑出来了。”楚离说着,把妈妈的药收拾放回袋子里。
“这点事我自己来就好,”妈妈也这跟楚离收拾药盒,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妈妈老了,声儿也听不见了。”
“哪老了,白头发还没有呢?”不等妈妈说话,她又笑着说道: “妈妈,今天晚上我要和你睡。”
楚离妈妈突然眼眶一热,距离周恨离开已经有两个月了,除了去医院那天,楚离就没有哭过,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停,好像那悲伤真的过去了,只有她知道,这孩子心里面有多难受。
月亮悄悄爬了出来,透过树梢映在湖面上,影影绰绰,夜深人静,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偶尔能听见谁家孩子的哭叫声,楚离和妈妈躺在床上,还说着话。
“妈,我们找个时间去省医院看一下吧。”楚离说。
“阿离,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晕车,受不住,吃了药就好了,别成天担心我。”妈妈还是一贯的推辞,晕车是一方面,不想浪费钱也是一方面,自从楚离爸爸走后,他们家就一直很拮据。
楚离拉住妈妈的手: “吃点晕车药坚持一下就好了,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和周恨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还有……周恨,周恨的赔偿金也不少。”
说着说着,楚离抱住妈妈,说: “所以,妈,不要担心钱的事,我明天就去买车票,我们后天就去省城看病好吗?”
妈妈没有说话,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楚离突然说: “我不知道要拿那笔钱该怎么办,如果我不要这个钱了他能回来吗?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这病都多少年了,老毛病了,吃药就好了,不碍事的,阿离啊,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
不难受不可能,可是心口就像被一块石头堵住,楚离哭不出来。
生离死别,人世间最正常不过的事,每天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像一场永不谢幕的戏剧,有人来,有人往,我们总要学会面对,面对他们的离开,也面对自己的离开。
可是,当太阳升起时,当月色降临时,当某朵花盛开时,当某片云消散时,当日月轮转四季更迭,那熟悉的景色周而复始,而身边再无熟悉的人时,所有关于释怀的话语显得无比苍白又可笑。
释怀,当真是世上最难做到的事。
这天晚上,楚离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周恨时的场景,小男孩瘦瘦黑黑的,裤子有点短了,露出一大截脚踝,鞋子也是破破烂烂的,她觉得有点可怜,她记得当时她给了他一颗糖。而在这个梦的自始至终,楚离总听见猫叫声,隐隐约约的,不响亮。
迷迷糊糊间,楚离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的缝隙透出微弱的光亮。
“喵……”
一只白色的猫站在窗子边,尾巴一摇一摇地,纯白的毛色,让它与这个夜晚格格不入。
不知何时,楚离已经站在了窗户边,她拉开窗帘,伸手触碰到那只猫的刹那,一团白色的光飘散在自己眼前,散落的光铺出一条长长的路,那只猫在前面走,像是有莫名的吸引,楚离也不受控制地迈步往前走。
走着走着,白色的猫看不见了,漆黑的四周泛着星星点点的光,汇成茫茫星河,空寂,飘渺,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回去吧……回去吧……”
“啊!”楚离掀开被角,从床上惊坐起来,此时天微微亮,她急促地喘着气,手心冒着汗,鬓角处有汗珠滑下来,滴在被子上,迅速晕染开一片湿迹。
“周恨。”楚离喃喃道,一开口才觉得口干舌燥,刚准备起床喝水,突然停住了,这是她自己的房间,昨晚她不是睡在妈妈那里吗?
这么一想着,妈妈就打开了门,见到楚离松了一口气,说: “我说怎么一起来没看见你,原来是跑来自己房间睡了,这天还没亮透呢,昨晚睡得晚,不用这么早起来,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楚离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沙哑,说: “我不记得怎么睡到这儿了,”摇了摇头,又道: “大概是梦游了。”
小时候,楚离经常梦游,七岁那年他们一家搬到如意村,她就没再犯过这个毛病了。
做完早饭,楚离就开了小卖部,坐在那里守着,一早上也没几个人来买东西,或许是昨晚没有睡好,一早上都在打瞌睡,不一会儿,楚离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妈妈做了午饭过来叫她,楚离才醒来。
妈妈一边给楚离夹菜,一边说: “昨晚没睡好啊?趴那儿睡,当心东西给人偷了。”
楚离点点头,没什么胃口,动了一下筷子就不吃了,“妈,你吃完碗筷放着,等下我来洗,我睡一会儿,有点困。”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没做什么奇怪的梦,只是一不小心睡过头了,楚离整整睡了一个下午,慌慌张张跑到小卖部,妈妈在看店,三四个小孩刚买零食走了,楚离看见其中一个小孩把自己买的全都给了另一个小孩。
看着这一幕,楚离的思绪突然飘远。他们小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好吃的,村里也没有什么小卖部,楚离也只有在父亲去镇上街上的时候,才会糖到吃,那时候也没有什么玩具,但满山跑的孩子乐在其中也不需要什么玩具。
楚离一家是在楚离七岁的时候,搬来的如意村,是经父亲的一个朋友介绍来这里的,并在那个朋友的帮助,在如意村买了房子,房子刚好就在周恨家旁边。
他们搬来的时候,周恨的爷爷还在但楚离没见过,楚离每次看见周恨他都是匆匆忙忙的,喂猪,喂鸡,割草,在屋后的地里拿着一个锄头干活,好像闲不下来似的,楚离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又能干的男生。男孩瘦瘦的,楚离总觉得他是没好好吃饭,好几次楚离都想跟他打招呼,但他太沉默了,楚离总是没有找到机会。
第一次和他说话,是在他爷爷去世之后,那天是个下雨天,男孩没有打伞,一个人在地里收猪草,身上披着一个尿素袋子,勉强算个雨衣。
楚离看见他,撑着自己最喜欢的小黄伞跑到他面前,问他: “喂,下雨了。”
男孩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生硬地说了一句: “请让一下。”
原来是楚离挡到他割猪草了,楚离有点不好意思,很快让开,但没有走,依然撑着伞,一半给自己,一半给男孩,男孩一直埋头割猪草,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在说话,直到男孩割完草了,他才说了一句: “谢谢。”
声音有点小,加上下雨,楚离差点没有听见,等到男孩走出了一段距离,楚离着急的问道: “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的鞋子和裤脚都湿透了,他回头,说他叫周恨,仇恨的恨。
楚离大概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周恨在雨中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不知道他的名字真的是这个意思,还是他自己赋予他自己名字的意义,他说,仇恨的恨。
第二天,楚离看到周恨在喂猪,穿的还是昨天那双鞋子,脚指头都出来了,楚离装作没看见,走到他面前,说: “早上好!”
周恨看了看他,点点头,又继续盯他的猪,周恨有两头猪,一大一小,大的总抢小的那头的食,楚离指着大的猪说了一句: “这头猪好讨厌。”
周恨又看了她一眼,眼里带着一点点笑意,但他藏得很好,楚离没有发现。
周恨不说话,楚离只能自己找话,她问周恨: “你家里没有大人吗?”
“没有。”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不害怕。”
“万一有人来偷你家怎么办?”
“我家里有只大狗,如果有陌生人靠近,我的狗就会把那个人咬死。”周恨故意在咬字上加了重音,他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什,什么?”楚离最怕的就是狗和蛇,一下子后背有点发凉心想,自己算不算陌生人。
“咳,咳咳。”周恨看着她那副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女孩从好几天之前就一直偷偷摸摸看他,原以为她也和村里那些嘲笑他的孩子一样,才发现她和别人不一样。
这时,楚离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塞到周恨手里,说: “周,周小恨,你吃了我的糖,以后就是我朋友了,你不能让你家的狗咬我。”
周恨心想,这还没吃呢,转而又对楚离说: “谢谢你,楚小离,”话没说完,周恨咳了几声,继续说: “我一定转告我家的狗,让它不要咬你。”
楚离惊讶于他怎么知道自己名字,没仔细听周恨似笑非笑的后半句话。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楚离这样问。
“你们家刚搬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玩?”楚离说着,自己也拿出一颗。
“我,我没时间。”
楚离“哦”了一声,一整颗糖都被塞在嘴里,不太好说话,周恨看着她,又握紧了手里的糖,心想,有那么好吃吗?
周恨不记得第一次吃糖是什么时候了,也忘了糖是不是真的这么好吃。
当天晚上,周恨就吃了那颗糖,他也学楚离的样子,把整颗糖都放进嘴里,甜甜的,没有别的味道,没吃一会儿,周恨又把糖吐出来,重新放进它原来的包装纸,小心放好,这样明天就还有糖可以吃,周恨这样想,这一晚,周恨睡得格外好,没有梦到爷爷,也没有迟迟睡不着。
“想什么呢?阿离!”楚离妈妈叫了好几声楚离都没听见,才提高了嗓音。
“哦,没什么,睡多了。”楚离打了个哈欠,从那些破碎的记忆里回过神,说着站起来,打算做饭去。
结果,楚离刚洗着菜,周恨的叔叔就来了。
这个所谓的叔叔并不是亲叔叔,细算起来,都不知道隔了几个辈,当年周恨爷爷离开的时候,村长说把周恨交给他们家养,他以自己家里孩子多负担不起为由,没有答应,后来也只是偶尔给周恨送袋米。
那时候大家的家里孩子都比较多,尽管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何况是跟自己非亲非故的孩子,已经十岁了,养不养得熟都不知道。就这样周恨一直自己生活,村长和村里一些好心的比如张婶她们经常给周恨送大米,送一些衣服什么的。
但到周恨十四岁的时候,基本都不用村里人扶持了,周恨养猪,卖猪,人虽然瘦但有力气,个子也蹿得高,自己的生活基本不成问题,他还经常帮助别家,成了村里人人称赞的对象。
“周叔,你怎么来了?”楚里放下手里的菜,把人招呼到院子里坐着。
“小离啊,你妈妈最近身体还好吧?”周叔笑呵呵地。
“挺好的,还是老样子,也不肯去医院。”楚离笑笑,给他倒了杯水。
“唉,这人老了,什么毛病都有了,我家老母亲身体也不大好,我没本事,只有干着急的份儿,”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喝了口水,又说: “小离啊,你看你家里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听说,周,周恨的赔偿金好像还挺多的。”
楚里冷声笑了一下,“叔,真不是不借你,是我家里的确没有了。”
“你怎么可能没有呢,周恨赚的那些钱呢?你们还有小卖部呢?”
“周恨是你什么人?”楚离打断他,一字一顿地说: “周恨死了,赔偿金也去地下了。”
楚离这样一说,那个人突然一愣,不知道是否意识到自己有多难堪,起身就走了。
楚离心里不舒服,靠坐在墙上,太阳穴一直突突地跳,她一边揉着一边深呼吸,可也没有好转,耳边还有嘶嘶的杂声,她感觉头要炸了,楚离双手紧紧抱住头,她感觉她又听见了猫叫声。
“阿,阿离!你这是做什么?”
楚离妈妈一进院子,就看到楚离跪坐在地上,拿头撞着墙壁,她被吓到了,跑过去的时候差点被自己绊倒。
楚离挣开眼,视线慢慢清晰,她大口喘气,抱住妈妈,一边给吓坏了的母亲顺气,一边说: “没事,妈,我就是……突然,头有点痛,应该说最近这几天没睡好。”
楚离没有告诉妈妈,刚才发生的事,晚上,母女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就准备睡了。
刚要起身回屋,楚离突然说: “妈,你看,那边有只猫在那里,看来这几天叫的就是它,哎?这是谁家的啊,不会是野猫吧?”
楚离说着一回头,就看见妈妈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
“阿离,猫在哪里啊?什么猫啊?”
“就在那里啊,它还在叫着呢,”楚离认真地只给妈妈看,说: “就在那个角落,看到没有,白色的。”
“阿离,现在天还没有黑全,妈妈没有看见一只白色的猫,也没有听见猫叫声。”妈妈,一时怀疑自己看不见,一时怀疑是楚离看错了,但都没有细想。
这天晚上,楚离又做了那个梦,还是同样的场景,唯一不同的是,她看见了周恨。
她问周恨,你过得好吗?
周恨说,对不起。
“你走了,我该怎么办,我和妈妈,我们……我每一天都很想你,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楚离在梦境里语无伦次,泣不成声,无法自拔。
当年楚离爸爸走的时候,楚离也一直哭一直哭,说自己没爸爸了,以后没人保护她和妈妈了。
那时候周恨对她说: “阿离,以后我保护你,我会一辈子保护你。”
他说了一辈子,却自己先离开了。
一辈子那么长,又那么短。
“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陪着你,我永远不会离开。”楚离听到周恨这样对她讲,一字一句,她听得无比认真清晰,他说他永远不会离开,她相信了。
几天后,一个平常的夜晚,楚离回到房间,看见窗边的白猫,摸了摸它的头,说: “你又来了,是不是周恨叫你来的?”
“过两天长婶家的儿子就要结婚了,这几天张婶忙得脚不沾地,我突然想起我们结婚前几天,也全靠张婶忙里忙外……”
楚离躺在床上,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自说自话,她听到那只猫“喵”了一身,大概是算作对她的回应,楚离闭上眼睛,慢慢进入梦乡。
在梦境的最深处,楚离看见两个少年,一高一矮,一起跌跌撞撞的长大。
“阿离,这是我从山上新摘的,你尝一下,好不好吃?”周恨的衣服外套里装得满满的果子,红色的,青色的,有的甜,有的酸,他们两个坐在田埂上,远处的山峰迷雾层层。
小的时候,周恨经常给她摘上山的果子,然后他们两个就坐在一块儿吃,大部分都是楚离在吃,后来长大了,他们也还是这样,周恨见到什么好吃的都会带给楚离,然后他们就坐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吃,在蝉鸣声声里,在阴雨绵绵里,在落叶纷纷里,在无数个数不清的日子里。
……
“阿离,这是我赚的第一份工钱,你拿好,以后每月我都给你。”那天的周恨兴高采烈,攥着手里的钱,满心欢喜地交给楚离。
楚离也没多说,把一半的钱塞给周恨,说吃饭的钱不能省,又拿来一件衣服,给周恨穿上,说刚刚好,周恨傻傻地笑,说真好看。
……
“阿离,我没有家,你给我一个家吧?”那天周恨喝醉了,拉着楚离的手,卑微地恳求。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阿离,”还没等楚离回答,周恨又隐忍着,小声地说: “我什么都没有。”
“好。”楚离欣然答应,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只可惜,周恨大醉,第二天全然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自然也不记得楚离说了什么。
……
破碎的梦境,混乱的记忆,全部汹涌而来,场景反复转换,楚离的心也在一次次的变换里反复甜蜜,反复苦涩。
似乎陪伴成了习惯,也会上瘾。
梦里的她深陷温暖的沼泽,梦外的她眼角又滑落了一滴泪。
她以为周恨会一直一直在她身边的,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周恨不在身边的生活,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一起长大,彼此所有的坚强和脆弱都只有他们彼此知晓。
可是,一个人离了另一个人,也不是不能活,哪怕这个人无比重要,重要到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但这个人离开了,意味着你的生命很难完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年过去了,距离周恨的离开居然有一年了,楚离有些恍惚。
这天晚上,楚离又在房间离看见那只猫,她如常和它说话,摸了摸它,其实,不止晚上,有时候,楚离一个人呆着的时候,白天她也会见到那只猫,只是她没说。
楚离突然想起以前周恨说过,一个人哪怕死了,只要他还有牵挂在世间,他就舍不得离开太远。
她知道,这是周恨以另一种方式陪着她,她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最近,楚离越来越睡不好觉,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了一个月,楚离去买了药,靠着药物好像好多了,只是她梦不到那只猫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为什么不见了呢?”这天楚离在洗完,她的妈妈见她半天没洗完一进来,就听见她在说话。
“什么不见了?”妈妈漫不经心地问道,原本并不在意,仔细一看,才发现有点不对劲,楚离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眼眶里有一颗又一颗的眼泪往下掉。
“你怎么了?阿离,阿离!”妈妈大声喊了楚离才听见。
楚离转过头,还是没有眨眼睛,只是很茫然又悲伤的说了一句: “那只猫不见了,妈,那只猫去哪里了?”
说到这里,妈妈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楚离突然失控,她紧紧抱住头缩在角落,一遍遍地说: “那只猫去哪儿了?”
楚离被吓得不轻,赶忙叫来张婶一看,也不知所措。
正在张婶和楚离妈妈带她医院的时候,楚离慢慢恢复过来了,她像是只做了一个梦,妈妈显然不放心,她答应明天就去医院看看。
……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起床,门外就已经堆起来厚厚的雪,楚离突然玩性大发,拉着妈妈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有几个村里小孩看到了,连忙拉着楚离,说他们也要雪人,几乎一个早上,楚离都在孩子堆里玩闹。
“喵~”
一群人正闹着,楚离听到一声猫叫,心脏没由来地跳得厉害,仔细一看,是一只黑白的小花猫,有个小孩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抱起了猫,说这个她的猫,叫小花。
楚离笑笑。
那只猫去哪儿了?楚离在心里问。
那只白色的猫,一次次出现在楚离梦境里的猫,突兀地闯进来,在楚离形成了习惯之后,又在某天突然离开,叫人措不及防。
这个样子,像极了某个人。
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人死了就是死了。周恨大概又骗了她。楚离苦笑一声。
……
第三年春天的时候,楚离结婚了,是经张婶的女儿介绍的,家住县城。
结婚后,楚离带着妈妈离开了如意村,房子卖了,小卖部也没了,关于这里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楚离恍惚想起来,好像她和周恨也是在这样一个季节相遇,花开在漫山遍野,风吹得轻柔,朦胧的雨天,甜腻的糖果,沉默的少年。
而那只猫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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