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Joanna Kosinska
壹
这是我写给你最后一封信。我并不想破坏你们的婚礼，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一个人默默地爱了你这么久……
李成文捏了捏礼服内袋里的信，心里默默练习着要说的话。
这样做对不对？刘正国会怎么想？一想到这些，李成文的心里竟然有些凄然。他赶紧转过身去，不让房间里的肖婉柔看见。
“成文，你怎么在这儿？哦，婉柔也在这儿啊？就等你们俩了，快走，婚礼马上开始了。”
李成文这才望了眼肖婉柔，她的脸上也布满了忧郁。等肖婉柔走出房门，他才跟在后面朝后台走去。
肖婉柔一头短发，发质柔软微微偏黄，勉强扎了个马尾却像被拦腰折断一般。她比初次见面时削瘦了许多，珊瑚蓝的绸缎连衣裙像挂在了衣架上，直垂到小腿肚子上，藕白的脚踝尽头是一双黑色哑光圆头皮鞋。
她甚至比一年前还好看，但李成文却熟视无睹，他此时心里想的是今天婚礼的主角秦若男。
果然，另两个伴郎已经站在了刘正国身边，刘正国朝李成文招着手，李成文赶紧跑到了他身后。
暖场音乐顿时响起，金牌司仪竭尽全力装出雄浑的声音：
“先生们、女士们，欢迎参加帅遍天下无敌手的刘正国先生和美遍宇宙无人敌的秦若男女士的婚礼……”
李成文的心又一次飞回到一年多前的那个中午。他和刘正国坐在食堂里咀嚼着如蜡般的食物，这时候刘正国急切地说道：
“快看！对面来的那个姑娘！”
李成文抬头望去，一头短发扎成了马尾，遮住小半边脸的黑边框眼镜，让圆圆素净的脸只有巴掌大小，一件纯白棉质短T恤，一条卡其色的短裤，一双反扭条的黄牛皮浅底凉鞋。清爽、自然带着些许文艺范，一看就是个有涵养的女生。
“不错，那件T恤很有品味。”
“T恤？我说的是旁边那位。”
李成文这才望向旁边那位姑娘，刚好过肩拉直的长发，倒梨型的脸上涂着浓妆，圆点偏休闲半袖衬衣，细脚黑色商务长裤，一双半跟黑皮鞋——典型的办公室姑娘，一脸傲娇的模样让他有些不适。那姑娘正和短发姑娘说笑着什么。
“一般吧。”
“一般？那么漂亮的姑娘。哎，‘大文人’，我真搞不懂你的欣赏水平。”
刘正国盯着那姑娘的身影说道：
“一会儿我去打探打探，如果还是单身咱就下手了，你可别和我争哈。”
李成文摇摇头，继续把盘里的食物往肚里填。
刘正国可当了真，很快问到了这两个姑娘的信息，长发叫秦若男，短发叫肖婉柔，俩人都是设计部的。
“最重要的是单身！俩人是闺蜜，要不我追秦若男，你追肖婉柔如何？哎，你小子怎么一点也不激动？你不干就算了。但说好了，你可别和我争。”
李成文笑而无语，收拾着出差用的探测仪器。
“你可别和我争。”
刘正国的话再次回响在李成文的脑海，他不止一次设想，要是那天他说要追秦若男，自己会不会因此和秦若男走到一起呢？那么，今天婚礼的主角应该不是刘正国，而是他李成文了。
“……成文……上场了！”
李成文一看，刘正国正拉着他的衣服。
“你小子发什么呆？”
他赶紧跟在刘正国身后，走出后台。
“朋友们，新郎正向我们走来。俗话说得好，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今天我们的新郎将在这儿完成人生中的又一件大事。”全咸阳要价最高的金牌司仪朗声说道。
进行曲中，李成文跟随刘正国走上了舞台。舞台上缀满了粉色气球，中间用红玫瑰织成了一个大大的心型，上面写着刘正国和秦若男的名字。整个布景温馨而充满爱意，可在李成文看来，却有些刺眼。
“朋友们，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了，让我们翘首欢迎新娘的来到。”
婚礼进行曲缓缓响起，秦若男从白玫瑰搭成的拱门里慢慢出现，后面跟着的自然是肖婉柔和另外两个伴娘。
洁白的婚纱将秦若男映衬的楚楚动人，一切是那么完美——除了妆稍微浓了点。她轻挽着长长的裙摆，一双深情的眼眸望了过来。李成文有些恍惚，他甚至以为秦若男的目光是望向自己的。
不，那不是望向自己的，她望的人是刘正国。李成文赶紧打住脑海里不断冒出的胡思乱想，他默默的告诉自己：
你今天来是送最后一封情书的，不，应该说是信，最后一封信，送完信结束这段纸上苦恋，然后真诚地祝福他们。
贰
“秦若男：
你好。我是勘探部的刘正国，或许你不知道我是谁，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木心曾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我非常怀念父辈们慢慢相守的爱情，所以才冒昧写信给你，希望你别见怪。
你知道么？
那天在食堂初次见你，你过肩的长发立刻拂过我的心房。你的身影从那刻起就住进了我的心里，不曾离开过一分一秒。
……（此处省略1314个字）
希望得到你的回信。
祝安。
刘正国 2014年10月23日于大漠132号勘探地”
这是刘正国写给秦若男的第1封情书。其实写情书这主意是李成文出的。
“这儿也没有手机信号，除了写信别无它法。再说了，出此奇招说不准还一炮打响呐。”
刘正国听从了他的建议，但挠头抓脑半天也写不出半个句子，最后只有请李成文出马。李成文平时喜欢舞文弄墨，写情书自然是小菜一碟，三下五除二就写完了。刘正国转抄了一份，请送菜的同事带出去加急快递邮寄，第1封情书就这样送出去了。
戈壁滩的生活一如以往枯燥乏味，每天来回奔忙的勘探工作，无非是在这儿爆上一块，那儿爆上一块，收集汇总各种数据。
真正难捱的是晚上，茫茫大漠里只有他们四个大男人，该说的笑话，该聊的八卦早在两个周前就说完了，现在各自玩着自带的电子设备。
李成文倒是为这次为期一年的勘探工作做好了充足的准备，Kindle里装满了各种长短篇小说，这几天正在重读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可刘正国却心不在焉，平板里的电影大片看完半段就放一边了。
“怎么还没有回信呢？会不会是人家对咱没有意思？”
李成文从欧亨利的白金表链上抬起头来：
“这么没信心？”
“怎么会？只是等待真让人难熬啊。”
李成文笑着低头继续品味那条表链，不再理会刘正国。
两个周后，李成文正在现场记录数据，刘正国从驻地跑了过来——那天轮到他做饭。
“成文，信来了，信来了！”
李成文见刘正国的笑容，知道有了好结果。他接过信来一看，果然如此：
“刘正国：
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用这样老土的方式来追女孩。不过，它确实打动了我。
你的大名相信公司里没有几个人不知道吧？你打篮球的姿势虽然挺难看的，但三分球投得真心不错。
你说的那句诗我也读过，是木心的《从前慢》。我也是个很念旧的人，所以呢，我们可以相互了解了解来看看。
安。
秦若男 2014年11月13日谷水河畔”
刘正国把那封蓝色的信放在枕边足足三个晚上，一有空就拿出来念叨，直念得李成文和其他两个兄弟要挥拳相向了，他这才收住了嘴。当然，在这之前已经督促李成文写了封情意绵绵的回信。
此后，每回秦若男有信来，都由李成文代笔，然后由刘正国转抄邮寄。刘正国和秦若男通过这一来一往的情书确立了恋爱关系，情感一步一步深厚起来。
可让李成文没有料到的是，通过一封封信件，他发现秦若男并非自己想象中的肤浅，反而是一个有思想的姑娘，在回信中常常和李成文探讨爱情、人生的看法。而且有时候这姑娘的见解特别独到，让李成文暗自佩服。
于是，李成文除了应刘正国的要求，把刘正国的思念写进情书，其余的书信内容就和秦若男一起读小说，看电影，笑谈王小波，抒情泰戈尔，深思昆德拉……
在发出第8封情书后，李成文发现自己爱上了秦若男。
可她已经是好哥们刘正国的恋人了，咱怎能做这种重色轻友的事情？李成文不停告诫自己不能做出格的事情，他知道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他叮嘱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帮刘正国再写情书了。
但当秦若男的第8封回信来时，李成文却又止不住想要回信，而且是非常迫切的想要回信。
这是最后一封，写完这封就不再帮忙了，李成文暗自下了决定。
可每次回信都是最后一封，根本停不下来。李成文陷入了一种欲罢不能的境地。后来，他甚至劝慰自己，底线是只和秦若男聊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横刀夺爱，这样也算对得住刘正国了。
然而，爱情毕竟是自私的。
即将结束为期一年勘探工作的最后两周时，李成文帮刘正国写下了第12封情书。在信里，他有意提到了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
他希望秦若男能够从这句话里听到弦外之音。
秦若男显然注意到了这句特别的话，她在回信里写道：
“再清晰明了的谎言都是一条伤疤，何必残忍地揭开那深深的伤口呢？就让它继续带着微笑示人的面具流连世间吧。”
这句话让李成文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甚至有时想秦若男或许早知道这些情书背后另有其人，但她却宁愿沉迷在这样情愫之中，不去揭穿背后的真相。
收到回信后的第二天，李成文他们结束勘探工作回了咸阳。
回来后，情书不用再写，李成文和秦若男不再有过交流。虽然现实中的秦若男并不如信笺来往中完美，可是李成文却将自己完全投进了那份纸上爱情的烛火。所以看不惯的浓妆变成了有涵养的时尚美，以前讨厌的那身黑重职业装凸显出来的也是满满的思想。
然而李成文又能怎样做呢？秦若男和自己最好朋友如胶似漆的谈着恋爱，而自己不过是默默暗恋着她。李成文决定逃避，他不停的地加班，疯狂地做事，花掉所有的时间来抑制内心的感情，加上设计部和勘探部办公地点相隔甚远，他和秦若男没有一点交集的地方，他终于把那份爱暂时压在了心底。
最难的是聚会。刘正国偶尔会邀请李成文去参加四人聚会，和秦若男、肖婉柔一起吃吃饭、唱唱歌，整个过程中李成文尽量回避秦若男，杜绝和她眼神交流。
有好几次刘正国要给他介绍肖婉柔：
“人家姑娘文文静静，长得漂亮，和你一样爱电影爱看书，有思想有内涵。”
但李成文的心里已经住进了秦若男，那儿还容得下其他人？他每次都直接回绝了。再后来，他干脆直接回绝刘正国的邀请，不再参加四人聚会。
情书显然起了很大的作用，刘正国和秦若男很快订婚，并定在2016年的春节举行婚礼。
这个消息伴随着2015年的最后一场寒潮，径直肆虐进刘正国的心里，落下雪，结成冰。内心的煎熬终于演变成一场大病，李成文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星期才见好转。那之后又是一次自我刮骨疗伤的过程，直到刘正国邀请李成文当婚礼的伴郎。刘正国嘻笑着对李成文说道：
“你小子可别在我婚礼上捣乱哈。”
叁
李成文没有想过捣乱。
他只是把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夜不能寐的思念写出来，准备在婚礼上亲手交给秦若男。当然，他并不希望通过这封信去阻止他们的婚礼，他只是想给这段纸上爱情一个了结，然后重新上路。
虽然这样做可能会让自己代写情书的秘密曝光，也许会毁掉这段婚姻，但这才是情书的事实啊。
李成文站在台上依然纠结着怎么做，在最后一刻，他决定按原计划把这第13封信交给秦若男。
“朋友们，在我主持过的两百多场婚礼中，刘正国先生和秦若男小姐的婚礼是令我最感动的。在这个浮躁的社会，人人玩手机的社会，人人变成低头一族的社会，这对新人拒绝快餐，他们从相识到相爱，从相爱到今天喜结连理，坚持用书信相互联系着。”
司仪轻轻扬了扬下垂的左手，助手立即将一札用粉色丝带捆扎好的书信塞进了他手中。
“朋友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多分钟，24封情书穿梭在戈壁滩和咸阳之间，这不仅是他们之间爱的密码，更是他们爱的见证！”
人群立即哄起来，有几个朋友直接吹起了尖锐的口哨。李成文强压着冲上前去说出真相的冲动。
“此刻，我想问问新郎，哪封情书最难让你难忘？”
人群的嘲杂声小了些，大家都注视着刘正国，除了李成文。李成文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疲惫不堪，自觉已经无法压制那股冲动了，他的内心不停地鼓励着自己：
上前去，把真相公布出来，把最后一封信交到秦若男手中，然后就此告别。
李成文捏紧了内袋里的信，向前跨出一步要开口说话，可就在这时，刘正国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秦若男面前。
“若男，我必须向你道歉。但你得先答应原谅我。”
李成文愣住了，刚伸出的脚悄悄缩了回来。秦若男也是一脸意外，但以为刘正国要给她一个惊喜，开心的鼓励道：
“正国，你说，我答应你。”
司仪一脸茫然，预定的流程没有这一出啊。现场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等待刘正国说话。刘正国牵着秦若男的手深情地说道：
“若兰，其实——这12封情书都不是我写的。”
人群立即发出了一阵嘘声，李成文心里又惊又喜，总算不用自己公布了。刘正国接着坚定的说道：
“但是——”
“我爱你的心比这12封情书还重。”
人群愣了一下，立即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亲爱的，你能原谅我吗？”
秦若男一脸不可置否的表情，淡淡的问道：
“我就说你怎么写得出那么文邹邹的情书来嘛。是谁写的？”
“成文。”
人群的视线立即投向了李成文，他的脸马上刷成了陕西大枣。李成文不敢抬头，特别是不敢抬头面对秦若男。这时候，李成文听到了秦若男带笑的声音：
“亲爱的，我也要向你道歉。”
“嗯？”
李成文抬头望向秦若男，她正深情的注视着刘正国。
“其实我那12封情书也不是我写的。”
“嗯？！”
人群惊呼一片。
“全是婉柔写的。”
肖婉柔？！
第12封信里的回复立即从李成文的脑海调了出来，其中的一行字打上了高光，异常突出：
“再清晰明了的谎言都是一条伤疤，何必残忍地揭开去探究那深深的伤口呢？就让它继续带着微笑示人的面具流连世间吧。”
难道她也一样走进了这段纸上爱情吗？
李成文急切地朝肖婉柔望去，她的脸像一个山东大蟠桃，眼睛正火辣辣地盯着自己。俩人的视线一碰触立即感受到彼此炽热的温度，本能反应闪避开来，可是才分开万分之一秒却又不由自主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河久久不能离开。
秦若男一脸傲娇，猛地把刘正国拉起来：
“我放心了，咱都不是文化人。亲爱的，来，抱一个。”
“嗯！”
刘正国也是满脸傲娇，张开双手和秦若男熊抱在一起。司仪不愧是金牌级的，这才反应过来：
“让我们祝福新人百年好合！”说完反手把信扔给了仍愣在一旁的助手。
站周围的几个兄弟听到信号，立即扭动喷花筒。五颜六色的彩纸顿时天女散花般掉下来，弄花了李成文的眼，等他扫掉眼角的彩纸抬头看时，肖婉柔已经不见了。
他心里一紧，三步并做两步钻进仍在回味剧情的人群中，可人群中根本没有肖婉柔的身影。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人群已经由兴奋慢慢平静下来，开始坐下来推杯换盏。朋友们招呼李成文喝酒，他当然没有那心情理会。
会不会在那儿？
李成文带着最后的希望走向休息间。刚推开门，阳光从门缝里大刺刺的挤出来，刺得他的眼睛直发痛。待他稍微适应了，倚窗而立的一个人影闯入他的眼帘，珊瑚蓝的礼服被阳光镀上了金边，脸上展着七分微笑，正优雅的注视着他——不是肖婉柔还能是谁？
“原来你在这儿？”
“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
“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
俩人会心一笑。肖婉柔有些害羞起来，低声说道：
“……我还写了第13封信……”
李成文抽出礼服内袋里的信，带着不自然的笑说道：
“……我也写了……”
阳光像五颜六色的情书肆意飘洒在俩人身上，银杏擎着瘦长的手拥着他们，高高的杨树披着白衣煽着情煽着情，寂静的四周仿佛响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乐曲……
（全文完，谢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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