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共有10个子女,这还不包括过继给二外公的四姨和出生就夭折了的二舅,老话说“多子多福”,可是这句话似乎并不适合外公漫长而又曲折的一生。
1.
外公年轻的时候嗜酒如命,每天饭可以不吃酒却是必须的,这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无疑加剧了家里的贫寒状态。外公虽然好酒,但是酒量却不敢恭维,每每喝醉了酒,耍起酒疯来不是摔东西就是打人。
摔东西也就罢了,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打人就可怕了,喝醉酒的人不知轻重,那真是往死里打呀,其中最严重的受害者就是我外婆。
外婆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虽然是外婆把我带到了三岁,可是我对外婆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唯一一点模模糊糊的记忆就是外公追着外婆打,然后我的舅舅、阿姨们又追着外公想制服他。
外公的概念中也许娶老婆就是生孩子做饭的,所以外婆活着的时候他没有做过任何家务,除了去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外,他在家里基本就是大门大户里老爷般的姿态。饭要人盛的,烟要人点的,衣服要人洗的,当然这个为他做各种事情的“人”就是外婆。
外婆幼年丧父少年丧母,十几岁和哥哥逃荒到外公的村子,为了生存嫁给了只见过一面的外公。结婚三十多年,生育了十二个子女,一生辛劳直到五十出头离世,外公几乎没有给过她任何疼爱,可以说是相当艰辛的一生。
直到现在阿姨们坐在一起聊天,聊起外婆来仍然忍不住泪水涟涟,她们都说:外婆的一生太苦了!
这也间接造成了她们和外公的疏离,她们始终认为外婆的去世和外公长年累月的打骂有一定的关系,不然外婆也不会在五十岁、儿女们纷纷成家立业有能力照顾她的时候骤然离世。
这也是我妈妈和五位阿姨一生的遗憾。
2.
外婆去世不久,已经结婚有子的三舅因为和人打架斗殴、且把对方打成重伤而入狱,三舅妈离家,襁褓中的表弟留给外公照顾。
外公早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让他照顾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简直比登天还难,为了将表弟抚养成人,家里做了简单的分工:大舅舅和小舅舅负责表弟的吃穿用度,几位阿姨负责轮流去家里洗洗涮涮,而外公则要照顾表弟的生活起居。
外公重男轻女,对于这件事我很小的时候便有了深刻的认知,记得四五岁的时候吧,外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块糖,我去要,他打我的手说那是留给表弟的。我因为吃不到糖嚎啕大哭,换来的是另一顿暴打。
不只对孙辈重男轻女,对儿女更是如此。大姨作为家里的第一个孩子,因为要照顾弟妹,外公没有让她上过一天学,而作为长子的大舅却一直读到了初中毕业,妈妈姐妹六个除了年龄最小的小姨,每一个都因为要给家里挣工分,直到二十五六岁才出嫁,相反四个不成器的舅舅却是很早就娶妻生子了。
外公把表弟抚养到16岁,那时候外公已经六十多岁了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甚至偶尔还有一些糊涂,不过好在三舅回来了。
全家人聚在一起,隆重的为三舅举行了一个接风宴,接风宴上三舅痛哭流涕,发誓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还拍着胸脯保证会找回舅母、培养孩子、赡养外公。
看着三舅真诚的样子,全家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悔过的时间晚了点,但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十多年的牢狱之灾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
外公照例喝多了,只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打人了,像个孩子似的蜷缩在三舅舅的怀里,眼角含泪。是呀,与儿子久别重逢的喜悦、这么多年一个人抚养表弟的心酸,外公是该好好哭一哭。
我扶外公去房间休息,他醉酒、睡梦中喃喃自语:老太婆,你的三儿子回来了!
外婆,你听到了吗?好可惜,你活着的时候,外公从没有这么温柔的和你说过话。
3.
三舅回来的第二年,对外公最孝顺的大舅突然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村子里谣言四起,有人说大舅负债累累,不得已跑路了;有人说大舅外面有了情人,和那个女人私奔了;有人说大舅得罪了道上的人,被人暗暗做掉了。
刚刚平静了几天的家,又开始愁云满布、人心惶惶。外公听到大舅消失的消息,急火攻心一下子晕了过去,从那以后外公再也没站起来过,只能与轮椅和床铺为伴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思念一寸一寸熬,无论我们怎么努力打听,大舅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所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抵是最让人心焦的。
大舅失踪后,一辈子没什么爱好的外公,更加寂寞无聊了,他不听曲儿、也不看电视、更看不懂报纸杂志,他变得更加沉默了,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总是痴痴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搜寻大舅的影子。
三舅渐渐开始不回家了,他爱上了赌博,白天打零工,晚上就去附近的赌场鬼混,照顾外公这件事也是越来越敷衍。
姨妈们很无奈,对待年过四十的弟弟(哥哥),骂不得、打不得,为了不让自己的老爹吃苦,只好三天两头的往家里跑。几十公里的山路,连个公交车都没有,摩托车跑个来回也要三个多小时,何况自己也有一家老小需要照顾,每天忙的不可开交。
一对父母可以养育几个子女,几个子女却不一定照顾得好一对父母,这就是现实的无奈。
4.
事情发生转机,是在政府征用了村子的土地后,依据被征用的土地面积,外公得到了近30万的补偿款,这么大一笔钱别说是外公了,对于全家人来说都是一笔巨款。
很久没聚在一起的家人,为了商讨怎么处置这笔30万的巨款又聚在了一起,使我们吃惊的是消失了十几年的三舅妈居然也出现在了聚会上,她说她准备回来了,重新和三舅生活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大家面面相觑,最后作为家长的外公发话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商讨会变为了欢迎会,没人问三舅妈这十多年去了哪里、靠什么营生、为什么现在回来,生活本就经不起推敲,何况面对的是一个居心叵测的人,大家为了三舅都愿意糊涂一点。
那年的冬天,小姨把外公接到了自己家里过年,因为三舅说好多年没去看过岳父一家人了,为人子女实在不孝,今年想去岳父家过年。
外公被小姨接走的时候,一直回头看表弟,他什么都没说,但我们都知道这么多年无论在谁家,他都是和表弟一起过年的,而今年是表弟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和他分开,他舍不得。
在小姨家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小姨反复对外公说:“你的钱,我们都不争,我们都不要,你给我大姐点吧,她不容易啊。”
大姨那时候年近五十了,上有老、下有小,大姨夫又生了很严重的病,再加上这么多年贴补外公、贴补三舅、贴补所有需要帮助的兄弟姐妹,日子过得实在紧巴。
小姨想让外公拿出一部分钱来,一是解了大姨的燃眉之急,二是顺便存一点钱在大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
对于小姨的提议,外公不置可否,最后被问的急了,气呼呼的回道:“把钱给闺女,那不是斗他们兄弟打仗呢吗?”
5.
第二年,三舅在县城给表弟买了一套新房,表弟的新媳妇也娶在了新房里,从那以后三舅母便搬到了县城和表弟一起生活,农村的老屋又只剩下了外公和三舅。
三舅除了赌博又添了酗酒的毛病(当然他以前也很爱喝酒),一天喝醉了酒挨个给阿姨们打电话,通话的内容为:难道老爷子就我一个儿子吗?你们以后对老爷子就不管不问了吗?
我们多么傻啊!
我们以为和三舅一家已经有了没明说的默契,三舅拿了外公的钱,不管拿了多少、外公还剩下多少,我们从不过问,我们理所应当的认为三舅应该照顾外公到老,可是我们不知道三舅他从没这样想过。
小舅因为这事和三舅大吵了一架,兄弟从此决裂,再不往来,三舅则觉得反正都撕破了脸皮,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愈加流连赌场和酒馆。
阿姨们又回到了从前来回奔波的日子,几次提议将外公接到家里去,外公死活不同意,其实他已经糊涂了,经常分不清自己的子女哪个是哪个,他总是对着三舅舅喊大舅舅的名字,他似乎忘记了大舅舅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天傍晚大姨本来准备骑摩托车去外公家探望外公,可是天太黑了再加上她技术不好,竟然栽到了路边的水沟里,水沟里的水冰冷刺骨,大姨还擦破了小腿, 她只好打电话给三舅,让他这几天务必待在家里照顾一下外公,三舅说好好好就匆匆忙忙挂了电话,电话那头分明是哗啦啦打麻将的声音。
6.
那天晚上,外公离开了我们。
半夜12点多,当我们接到三舅的电话,匆匆忙忙赶到外公家里时,外公已经没了气息。
三舅颓然地坐在一边,大家问他外公有什么遗言的时候,三舅的眼神是涣散的,痴痴地望着外公的遗体,一言不发。
他的面前,炉子里的火已经熄了,炉子上面放着一盆看样子冷却已久的米粥。
小舅一脚踹翻了陪伴了外公一辈子的铁炉,炉子里粉尘四起,熏得阿姨们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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