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一个比我还要爱美的人,有的时候她的审美意识甚至超越了我,以至于我们一同走在街上,熟人会觉得母亲的穿着打扮更年轻时尚,而我这个年轻人反倒显得老气横秋了。
可是不熟悉的人们不会知道,她尽管穿着入时,骨子里却有着迷信思想。正是因为这样,她认为——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关系,就连迁新居这样的事情,她都可以与运气挂上勾。
前年父母经过多方打听,得知就近的小区有二手房出售,俩人商量着掏出家底儿,再加上从亲戚朋友处凑了些钱,一咬牙买下了现如今住的房子。因为是二手房,付清尾款之后很快就拿到了钥匙,可当时却没有立即入住,反而过了三个月之久才搬离旧居——只因母亲一直在等那个良辰吉日的到来——那年的十二月初八。
然而在这之前,我的父母在那间20平米的瓦房里租住了近10年之久。
那间20平米的小屋子是既当厨房又当客厅和卧室。来了客人,还得将床支起来,再把桌子挪到屋子中间。往往一张餐桌围上6个人,就已经很挤了,这个时候母亲总是站在一旁招呼客人用菜,等到有人放下碗筷退到一边她才会坐上去。
原本租一间就够的,但母亲坚持要租住两间,她说若是我和弟弟要回来总得有个地方歇脚。于是,这一租就租了近10年。
住瓦房除了拥挤还有诸多不便。比如上厕所要跑去500米之外的公厕,洗菜洗衣得跑去房东家的院儿里打井水,饮用的开水又得拎着热水壶穿过马路去烧锅炉的人家里灌。那个时候最辛苦的就属母亲了。洗衣、烧饭这些家务活全部都是她的。
屋子小,放不下洗衣机,所有的衣服都得手洗。冬天里洗一次衣服如同清理一座小山,一家人的衣服换下来往往堆了两大盆子,她难得休息在家的日子还要干许多的家务活儿。我倒娇贵,没怎么干家务,冬天里手却总是生冻疮、裂口子。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反倒总让她操心。她不知从谁那里听说用茄子藤煮汤泡手,可以治生冻疮的毛病,便寻了来,给我也煮了一锅。还别说,真管用,那一年之后我的手再也没生过冻疮、裂过口子。
只是母亲再也不肯让我干家务活儿了,她总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我想,那个时候的我一定是太“聪明”了,以至于总是心安理得的在最母亲忙碌的时候一头扎进了电视和电脑屏幕里,却从不曾想过要抓住那双皲裂的手,让她停下歇息一会儿。
那一年特别流行十字绣,即使没有一点儿女红基础,也很容易上手——按照格子布上标好的色号用指定的线以十字交叉的方式走针脚。跟我家租住在同一片的那些街坊邻居家的主妇们,没有一个不捣腾十字绣的。十字绣看上去简单,绣完的成品却很不错,尤其撒上金粉,裱上玻璃外框之后。母亲见了那些邻居家的主妇们绣的作品,也开始蠢蠢欲动了。她花了一年的零碎时间,绣完了一副“家和万事兴”。
那段时间她看上去很快乐,十字绣俨然成了她生活的寄托。得了空,她总要拿起针线绣上好一会儿。有时候绣着绣着就忘了时间,父亲下班回来见家里冷锅冷灶,母亲却在灯下穿针走线,一张脸便拉得老长。母亲笑着将手里的针线扔给我,起身去做饭时还不忘嘱咐我要按照她的针脚来绣。
好景不长,次年秋天的时候父亲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经常半夜里疼得不能入睡。这可急坏了母亲,为了照顾父亲,她半夜里总是要爬起来好几次——每隔两个时辰用毛巾给父亲热敷一次,等到父亲入睡了再给他换上膏药。夜里照顾父亲,白天除了上班还要操持家务,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操劳,让她再也无暇顾及针线了——那幅她预计用两年时间绣完的2米长的风景图,至今仍安睡在她房间橱柜的隔层里。
那时我很高兴,以为母亲终于放下那些让人讨厌,又让她眼睛变坏的活计了。我暗自庆幸,再不会有人逼我一针一线地绣十字绣了。可是有一天,当我看到母亲坐在床头盯着那幅她来不及完成的十字绣发呆时,我那自以为是的聪明荡然没有了踪影,只剩下母亲黯然的神态。
搬进新房子以后,生活上便利了许多,母亲将精力转移到了布置新家的诸多琐事上,人又恢复了从前的开朗。每每看到被自己收拾干净的客厅,她总要拿来和租住的老房子做一番比较,然后得意地跟我和父亲自夸她独到的眼光。
事实证明母亲的眼光的确比父亲看得长远、精准。去年由于政策限购,我们所在的城市及周边地区房价一路飙升,我家的房子同比购买时期价格翻了一翻。这可让母亲高兴坏了,逢人就要自夸一番。那个时候,全家都沉浸在“捡到宝”的兴奋状态当中,没有人意识到病魔正在悄悄朝母亲靠近。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乐极生悲,然而母亲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从县级医院辗转至市级医院,检查结果一致认为,她的肠道长了一颗肿瘤。至此,父亲为了安抚母亲的情绪同时也向我隐瞒了她的病情。那个时候的我真是无知啊,竟觉得她是在小题大做。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看到父亲一个人站在阳台抽烟。他没有开灯,黑暗中只有一点猩红的火苗在闪闪发光,我站在角落里听到他在低声下气地找人借钱。许是碰壁了,月光下他整个人似瘫软了一般斜靠在窗台上。我屏住呼吸,再也不敢挪动脚步,身体似乎被定住了一般——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事情在往我不愿相信的方向前行着。
第二天趁着父母出门的空档,我翻出了父亲藏在抽屉夹层里的复查报告,报告单上的判定结果证实了我的猜测。
母亲,真的生病了,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生病之后的母亲是脆弱而多疑的。在她看来,生病是上天强加给她的不幸,是她所信奉的佛祖对她的不保佑,是命运给予她的不公平……她甚至认为是新房子的风水跟她的八字相克,否则她为什么偏偏会在这个时候生病呢?
化疗的那段日子,她吐得很厉害,情绪也不好。往往一句简单的话语,也会很容易激怒她,她变得有些不可理喻。
我不敢想象她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趴在马桶上颤抖着肩膀用力呕吐的背影而难过、心酸,除此之外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医院的病房里有许多和母亲一样的病人。有时候我从病房外进来,看到母亲和病友在讨论病情和调理细节,也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整个人是放松的。那种病人之间才有的感同身受,让母亲终于找到一点情绪上的出口。
出院的那天,她看上去好了许多。她有些蜡黄的脸上终于浮现笑容,她的语气不再那么强硬,她甚至开始安慰我们——“没事的, 我感觉好多了。”
那天晚上,我在厨房洗碗。透过厨房的纱窗,看见对面那户人家围坐在客厅吃饭、碰杯的场景,想起母亲已有些日子不曾和我们同桌吃饭了,不觉有些悲从中来。背后弟弟窜了出来,他幽幽地问我:“妈妈会不会掉头发?”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母亲,是那么爱美的一个人啊,掉头发对她来说会是多么大的打击。
女主人病倒之后,整个家都乱了。洗碗池里堆满了总也洗不完的盘子和碗筷、浴室里到处是没洗的袜子和衣服、垃圾总是快要馊掉才会有人去清理、就连客厅的盆栽也枯死了好几珠……
当我终于开始分担家务我才知道,这些看似细小的琐事也是极其耗费时间和精力的。母亲她一直都在默默地付出,然而我却以为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值得庆幸的是,化疗过后,她没有大量掉头发。经过中药调理,气色也好了一些。只是体重从最初的63公斤掉到了48公斤。
她大抵是怕了,对我的饮食也控制得严厉了。她开始关注养生和食品安全。父亲偶尔开玩笑说她俨然成了养生专家。这时母亲会笑着回答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虽然她仍会不时抱怨,生病是上天强加给她的不幸,是她所信奉的佛祖对她的不保佑,是命运给予她的不公平,是新房子的风水跟她的八字相克……但她脸上的笑容告诉我,她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其实我又何尝愿意相信这些呢?
倘若不是从车祸现场和医院重症病房走过一遭,又有谁会相信生命是脆弱的。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有天灾人祸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当我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字句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真的很感谢母亲没有放弃自己,是她积极乐观的心态成就了我们完整的家。我知道,她打心眼里是不赞同我写下这些文字的,她总是担心自己的病情会成为别人嫌弃我的理由,以至影响我的终身大事。
可是她忘了,我先是她的女儿,然后才会是别人的儿媳。
我的母亲啊,你那么迷信的人,怎么就糊涂了呢?你与其在这里忧心自己的身体会影响女儿的未来,倒不如去算上一卦,看看你那未来的女婿身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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