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愚儿
我坐在梨花树下,靠着那块小木牌,望着那蜿蜒而出的山路。
风吹过,雪白的花儿簌簌而下,飘到我的肩头,飘到旁边的坟堆儿上。
里面住着个小小的人儿,年龄定格在七岁。这棵梨树已经二十岁了,是那一年我亲手种下,延续着他的生命,替他遥望去山外的路。
而我,代他看遍山外的世界,再回到这儿说与他听。
每次回到这开满梨花的山村里,坐在屋前的廊檐下,看着梨花从古老的屋顶瓦片顶上飘下,爷爷依然习惯性地躺在懒人以上眯缝着双眼,享受着午后的安闲,胡子还是那么地长,偶尔梨花飘到他的胡须上,他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仿佛时光从来没有改变,会有个小男孩风风火火地跑进院子里,扯着爷爷花白的胡子大喊:“老头儿!我带梨梨出玩儿了!”,然后抱着个小女娃儿撒腿就跑。
再然后老头儿吹胡子瞪眼,抄起棕树鞭子,就朝抱着我飞跑出去的男孩甩去,男孩儿跑得飞快,爷爷一边追一边骂:“死狗崽子,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子!”
我出生在一个梨花开得最旺盛的季节,那年狗儿哥哥只有两岁,却总喜欢抱着我“梨梨,梨梨”地喊。
我们村子是一个家族聚居地,全都姓黎,我出生时,梨花开遍了整个村庄田野,爷爷为了省事儿,直接给我取名梨,故而名叫黎梨。所以常被人叫“梨梨”
村里的小孩,很小的时候,吃饭了,就说吃饭饭;喝水了,就说喝水水;拉尿了,要说拉尿尿;吃梨了,自然要说吃梨梨。
所以每次,听到别人说吃梨梨,我就哭,哭得很大声,以为他们要吃我。
狗儿哥哥常常逗我,拿一个梨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一边晃一边诱导:“梨梨,吃梨梨!”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嘴巴一瘪,眼泪汪汪地抗议:“黎梨不要吃梨梨!”
这时狗儿哥哥会笑得很开心。
狗儿哥哥是村子里的孩子王,他玩的时候总喜欢带着我。
狗儿哥哥总是在爷爷闭目养神地时候风风火火地跑进我们的院子里,一边跑一边喊:“梨梨,出去玩儿去了。”
爷爷有个特点,午休也能睡得死死的,无论外面动静多么大,他也只是不管不顾地和周公幽会。
所以每次,狗儿哥哥带我出去玩之前,就会顺道用力扯一下爷爷的胡子,然后一溜烟跑掉。
我一两岁时,他抱着我跑,后来我可以跑了,我们一起跑。
爷爷每次都骂,骂狗儿哥哥拐走他的孙女儿,骂我吃里爬外。
我们在路上咯咯笑得前仰后合。
我跟着狗儿哥哥玩过泥巴,熏过老鼠,捉过青蛙,翻过螃蟹。我们像田里的泥鳅,整个村子是我们的天地,任我们钻进钻出,翻天覆地。
我们在狗儿哥哥家门前的水泥池子里打滚,被两边家长捞出,一起站圈圈面壁思过。
狗儿哥哥家门前种着很多梨树,其中一棵是村子里最大的也是海拔最高的树。
夏天农忙的时候,也是梨子熟透的时候。
狗儿哥哥总是喜欢爬到树上摘梨子,摘了梨子就靠在最粗的那根树叉上啃。我总是坐在树下的老树虬根上啃他扔下来的梨子,总是最大水分最多的。
我长到四五岁样子的时候,狗儿哥哥总喜欢撺掇我跟他一起爬树。我害怕。他总是津津有味地说树上有多好玩,他说,坐在树上可以将整个村子看在眼里,可以看见隔壁新村子里小心和菊子、春花在玩跳绳,学校操场上苦菜和雷子一群人在踢藤球,二伯伯在田里犁田,三伯母在门前剥青豆。花驼子踩着三轮车往村外走……
我听得心痒痒,可是树那么高,还是不敢爬。
那年,也是夏天,噩耗传进村子里。
狗儿哥哥的爸爸和小叔在矿山采石,不小心被炸石头的炸药炸死了。
过了不到一个月,狗儿哥哥的母亲嫁给了村子里一个单身汉。
狗儿哥哥变了,变得沉默了。他再也不风风火火跑到我们家院子里找我玩,再也不捉弄熟睡的爷爷。
他开始帮家里干活,七岁,扛起了犁,锄头。一块地,两块地,无论太阳多么烈。他就那么瞬间变成一座山一样沉稳。
那天,他来找我,我们一起爬上了那棵梨树。我看到了他以前描述的场景,好奇心满满。狗儿哥哥却望着远方,眼神是不符合他年龄的悠远沧桑。
他说:“梨梨,想去看看山外面的世界吗?”
我好奇:“山外有糖果吗?有爷爷奶奶吗?”
他摇头:“可能有糖果,但没有爷爷奶奶。”
我努嘴:“那我不去!”
他用手指着那条延伸到村外的路说:“看到没?那条路可以去村子外边。我的爸爸和叔叔,他们在村子外面呢!我想去找他们。他们曾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我问:“那你会回来吗?”
他点头,摸着我的脑袋,像誓言一般:“嗯,等你长大了,我就回来。给你带很多很多的糖果。”
那天的对话,我全然没有记在心上,以为不过是一场玩笑,若是知道他是当了真,我一定会拉住他,不让他离开。
那晚,我从睡梦中被人叫醒,揉了揉双眼,竟然是狗儿哥哥。正想叫一声,突然被他捂住嘴,继而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我即刻闭嘴。蹑手蹑脚爬下床,跟他走到院子外面。
他的身上背着个小包袱,他说他要走了,他要去外面看看广阔的世界,他说他要去追寻自由了。
我那时才发觉,他说的竟是真的,我拦住他,劝他别走:“天这么黑,遇上坏人怎么办?饿了没吃的怎么办?冷了没穿的怎么办?爷爷说了,外面的人会吃小孩子的。”
他说:“爷爷骗你呢!乖!回去吧!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然后转身就走。
我急忙伸手拉他,却只摸到衣角。
他越走越快,我拼命追赶,一边追,一边哭着求他:“狗儿哥哥,别走!”
“梨梨!梨梨!”
我听到了爷爷的声音,我哭着拽住爷爷:“爷爷!狗儿哥哥走了!快拦着他!”
爷爷忙把我抱在怀里,轻声安慰:“梨梨乖!狗儿哥哥在他家里呢!你做梦了。”
我才发现,我原来还躺在床上。刚刚的梦境那般真实,以至于我久久不能平静。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我就爬起来往狗儿哥哥家跑,一边跑一边大喊:“狗儿哥哥!”声音里带着一点儿哭腔。
待跑到狗儿哥哥家门口时,发现很多人围在那棵大梨树下,还有狗儿哥哥满脸哀凄的爷爷奶奶,村里几位叔伯,以及……狗儿哥哥的面无表情的妈妈。
我走过去,拉着狗儿奶奶的手问:“奶奶:狗儿哥哥呢?”
狗儿奶奶没有说话,刚刚还绷着的脸,此刻瞬间崩溃,嚎啕大哭起来,声音无比哀凄。我害怕,却一瞬间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个小人儿。
那是狗儿哥哥,此时的他,全身发白浮肿,嘴唇乌青,样子说不出来的恐怖。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扑上去,抱着狗儿哥哥,摇晃着:“狗儿哥哥,你怎么了?你起来啊?怎么躺在地上啊?”
有人来把我拉开:“狗儿哥哥没了。”
他昨晚真的走了,然后灵魂永远留在了村口的水库里,他始终没能走出大山。
他这样属于短命的,不能进家门,只能草草埋在了村口的山坡上,立了个小坟堆。
而我,在那坟包旁种上了一棵梨树,我想等梨树渐渐长大了,狗儿哥哥就可以爬上梨树,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我捧起一捧梨花,装进了花兜里,带着走下了山坡。梨树在身后摇曳,仿佛那树杈间,坐着一个小小少年,微笑着说:“梨梨,你长大了,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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