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这人性格随和,大半生结交过许多朋友。他们各有性格,也各有他们人生的历程。以私心论,他们对我都挺好。至于他们如何对待别人,或别人对他们又如何的评价,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曾有过这样一个朋友,他年轻时,叱咤风云,盛气凌人,嚣张跋扈,做了错事。人到中年,却如鼠子似的活着,苟延残喘,悄无声息。偶尔想起中学时代那份同窗之谊,好想见见他,同他聊聊,却无法取得联系,唯心存念想,总觉得有几分遗憾。
这位朋友原是一个质朴的农家子弟,上初中时老实本份,默默地用功读书,该参加的活动随大家参加,全无调皮迹象。
他的成绩不见得比我好,却比我幸运。他很顺利地考上了高中,而我,却被迫辍学,回故乡谋生。
他上高中一年级时,我在故乡一农具社当打铁学徒,每月工资18元,扣除12元的伙食费,只余6元。
我俩同窗三年,彼此成了好友。他敬我如兄,连他姓名中间那个字,也改成与我姓名中的辈份排行字相同,以示如两兄弟一般。
那时候,他家的生活,虽不至于挨饿,在校的生活、学习用品,仍难以解决。我有了收入,自然节省着,尽可能帮补他一点。最初是三五元的汇给他,有时他周末步行上来探望我,在我那张显窄的木板床上,抵足而眠,同床夜话,直说到鸡遥遥啼,方各自睡去。
翌日早饭后,我必定向师傅告假一两小时,陪他在鹤镇那两旁种满木麻黄的小街上,到供销社为他买牙膏牙刷、毛巾、肥皀、纸笔墨、内衣。然后到火车站给他买了车票,目送他上了车,我才回去,在火花四射,叮叮当当声中,打我的铁。
他刚上高二,就暴发了“文化大革命”。这时候我已离开农具社,在一家砖厂做小工,也就是掘坭,戽水,如牛似的踩砖坭,赤膊,只穿一条裤衩,肩托砖坭,或装窑出窑,往往一身泥浆,三分象人,七分似鬼。
有一次,正值蝉鸣荔熟季节,一赵姓女同学约上她的堂弟,踩着单车,带了许多荔枝来探望我。因为从高小到初中,彼此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情谊,连她的影子,踩单车的姿势,我都非常熟悉。当时我正背着砖泥,刚从泥湖上来,远远看见她从那边塘基踩车而来的身姿,我疯了一般,将泥扔在地上,旋即跳进水塘,洗去浑身泥浆,迅速跑回家里,换了衣裳,才敢出来见他们姐弟。
为此事,我被砖厂的男女,笑了许久,他们一致认为,我必是一个怕老婆的人。现在想起来,觉得挺可笑,可那时我还未满18岁,毕竟爱面子,怕羞。何况在自己的女同学面前!

文化大革命一经当时的领袖发起,无城不动乱。我的娭毑祖、五婆为安全起见,便离开城市,回鹤镇与我们兄弟俩一起生活。
动乱期间,砖的销路不畅,自然影响我们的生活。幸好我二哥的生活能力挺强,那怕九洲江畔有牛屎迹那么小的空地,他都要挖它几锄,种下蔬菜、番薯。
我从小熟悉水性,就腰系竹篓,到处捕捉鱼虾、田螺田蟹、蚬蚌,以改善生活。我那姓赵的女同学,担心我挨饿,还和他的堂弟,给我送过米来。
鹤镇的瓷厂,有一段好长的日子,因铁路不通,外省的煤运不进来,但老百姓吃饭,总得用碗,便改烧柴。于是,陷于窘境的我,又有了一线生机。
我和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便合起伙来,分工合作。熟悉水性的,便带上柴刀、绳子,游到鹤地水库中那些孤岛,砍柴拖回堤坝。那些不会游泳的便晒柴,挑到瓷厂卖。这时候,我会想起郭沫若咏鹤地水库“喜看丘陵变孤岛”的诗句。都说天生人,地养人,而正是这些孤岛,曾一度作为我的衣食来源之处。
这时候,我已经没有能力帮助那位朋友,当然,他也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了。他随大流参加了红卫兵,还与一些同观点的同学,组织了一个什么公社,指挥权由他掌着,一呼百应,呼风唤雨,叱咤风云,无所不能。其经费既可从政府机关得来,也有别的渠道可以弄到。
他最初也无非写写大字报,与不同派别的人进行辩论,而后则攻击“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破四旧,抄家。
稍后便北上串联,到北京取经,接受当时的统帅和副统帅的检阅。北上前夕,他曾到鹤镇找我,动员我随他北上,说一切手续、费用由他负责,还特地为我准备了一件御寒的太衣。由于家中两位老人和我二哥的极力反对,我未能成行。他还是将那件大衣,留给了我。可见那份情谊还在。
多年以后,我才后悔因为自己的胆怯,没有随他北上,去经历那场暴风雨的洗礼,见见自人类有史以来,那瞬间特有的,波澜壮阔的场面,以至造成我人生一种最大的遗憾。
岁月流逝,人事沧桑,许多往事总会渐渐淡忘。而我依稀记得,他那次北上,临别时,曾从挎包里掏了一点钱和粮票,塞进我的口袋,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道一声珍重,转身大步跨进站台,在他那些红卫兵战友的协助下,挤上了火车。
那是1966年的深秋,身体单薄的我,已觉凉意。待他串联归来,再到鹤镇看我时,时令己是深冬,天宇一片灰蒙,寒意袭人了。
此后,他带领他那支队伍,造反闹革命,时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时而“文攻武卫”,打起了派仗,鞭炮声,锣鼓声,高音喇叭声与枪炮声混和在一起。这正如一老妇所言:知道是在打仗哦,但不知道是谁打谁。
在水一方的我,虽未融进那股大潮,耳闻目见,也知道些那时的故事。一些革命小将,弹指一挥间,便横尸山野,或血染街头。那白发苍苍的父母,呼天号地,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忍看朋辈成新鬼,”也不知当年那些革命小将,此时若午夜梦回,该作何感想呢?
派仗过后,握手言和,实行联合,我那位朋友,造反有功,进了革委会,成了县革命委员会的领导成员,很风光了一阵子。
官不是那么好当的,后来呢,他回乡当了民办教师,与我恢复了联系。那时我已远离故土,身在异乡,脸朝红土背朝天,过起了我耕读相济的知青生活。
1969年冬,临近春节时,他给我汇了10块钱,对我无异于雪中送炭。而对他来说,也不知是轻而易举的事呢,还是也挺不容易才拿得出来。反正那是他当时的心意,他还记得朋友有通财之义。他尚未成家,个人生活还较容易应对。
冬去春来,草枯草长之间,便到了1970年,他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到华南师范大学深造去了。读了他从华师大寄出的信,我自然为好友高兴。
而每到夜深人静之时,看饥鼠绕床,听群蚊嚷饿,身处寂寞山村的我,就难免生出无限的感慨。自己如此喜欢读书,却没有上学的机会,只能在红土地上,不分疍夜地劳作,蹉跎岁月,虚掷青春年华,消耗自己聪明或平常的细胞,对社会的不公,多少有点感愤与不平。对自己,却也多了几分激励,增强了自学的决心,多了几分执着与韧性。
于是,夜半拔秧或碾稻归来,依然燃起油灯自修,或在纸上书写自己的发现和感受。
人若有情,地隔千里,也不遥远。若无意,咫尺天涯,人心只隔一层肚皮。或许境遇不同,也就没了共同语言?自我复其信后,我们之间竟失联近10年。
直至1982年,我从乡村回城工作5年之后,他以工作队员的身份,被公派来椹城清理干部建私房的事,才通过我一姓罗的朋友指引,有一天突然到了我的办公室,我们才得以握手言欢,作了一次长谈。
他告诉我,大学毕业后,他在某地一中学任教,娶了一位女知青,育有一女。那女知青的父亲,到底有些权力,将他们调回市里,他任某部人事科长,妻的工作亦舒适轻松,收入都挺不错。原以为这样过下去,不但有升迁的机会,生活也必定美满幸福。
说至此,他轻吁了一声,说清理“三种人”时,他被开除了党籍,政治生命就此终结。保留公职,按一般干部使用,科长是没得当了,也再无升迁的希望。
他抱怨说,这一切都是老校长造成的。他说,老校长德高望重,却不肯宽恕一个学生年轻时因为年轻、幼稚、易于冲动而犯下的过错,要将他置于死地,造成他今天这种结局。
对他的说法,我当时不置可否。但其他同学早就告诉过我,文革期间,批斗老校长和其他老师时,他那个什么公社的造反组织,在他指挥下最为疯狂。他竟失去理智,挥起板凳砸断了老校长三根肋骨。而我们的杨老师呢,被批斗后一时想不开,自缢身亡。金老师、江老师原本秀发飘飘,也被他们剃成了阴阳头,受尽屈辱。
种种过激的行动,岂是“年轻幼稚,无知冲动”所能解释得过去的?那何偿不是人性最为恶毒的一面?老校长如此严厉,只是为他的同事,讨回教师人格的尊严。
那次长谈,我耐心地听他诉说,又静静地观察着他。他显得有些矮胖,脸色腊黄,抽烟挺凶。言谈呢,再无往昔的清朗,粗犷。那年他36岁,却如饱经沧桑的老者,脸注秋色。
临别,我们互留了电话号码,他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有时我想起他,按他留下的号码拨过去时,回应却说是空号。
我常常想,时间给人带来一切,却又将人的一切几乎全带了去。除了人由精神所生发所创造的精神产品,其他人生的一切,往往会在悄无声息中,慢慢地变得沉寂,以至于湮没无闻,了无痕迹。
谨以此文,献给我德高望重的李承煜校长,献给我中学时代的老师们。这只是学生对你们怀想、怀念的一种形式。我们亲爱的祖国,现在已经比任何历史阶段繁荣富强,安宁,平静,有了更多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愿你们的在天之灵,感应欣慰,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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