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牌楼 （5）

外婆的新年：新年到了，外婆揭开了土缸中的酱豆。我扑上去，闻了一下，好香啊！我的心中一阵的呼喊。我的四周仿佛放上了冰雪。我能够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了。酱豆浮动上来了。酱豆的气味，浮上来了。外婆揭开的帘幕之外，那些酱豆的味道，一直洋溢开来。酱豆的气味堵住了我的鼻子。我感到了来自土地的气息。土地正在十里牌楼之外的世界支撑开来。我一直放置在了土地上。我爬到屋顶。我看一眼之外的世界。泥土味涌上来了。连缀着酱豆的味道。连缀着酱豆之上的浮着的一层酱油和醋一般的颜色。

真的，外婆所揭开的土缸之外的气味，让人感到了一种突兀的颜色。颜色一直上浮。颜色一直上来了。我见到了颜色的变幻。一阵子的昏暗。一阵子的冷峻。说句混沌的话语。我一定要在酱豆上拂拭而开的帘幕。帘幕之外的气味，我开始闻到了气味的浓重，带着土地的味道。是的，一定是黄豆的气味。黄豆开始在浸泡的水缸里孕育。黄豆变得越来越大了。变幻的形状。变黄的萌芽。芽头上的点点的黄色的熟软的嫩芽。真的，我可以看到嫩黄的萌芽。压断了的雪啊，盖住了我的黄豆上的油脂。黄豆一直在浸泡之中变大了。一颗颗的豆，混账起来，放大起来，膨胀起来。胀鼓鼓的样子，我看到了。四周挤动的样子。我可以感觉到啊。

可是，外婆却在屋子里走动了。

外婆揭开围绕在土缸上的薄纸。纸张开始酥软。止息的风，吹过外婆的屋顶。屋顶一直摇晃的黄豆，在浸润的缸里不断地孕育。我泪了。我的眼眶湿润了。我闻着酱豆的味道。是啊，新年马上来了。酱豆的味道，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可以感受到外婆的激动。外婆揭开帘幕的时候，我总是使劲地看着啊。我看着。看着。眼睛酸酸的。四道阳光冒着我的屋顶从天窗下漏下来。真的，我看到了太阳变幻的样子。太阳高耸着。耷拉着脑袋。太阳高居在我的顶端，我亏了，我的四周被巨大的阳光所包围。而太阳照着眼前的一切的时候，酱豆已经在土缸里孕育了，穷尽了洪荒之力，包孕着的气息，孕育而出的气息，将黄豆的四周都洋溢出一种幸福的味道。是啊，新年了，四周波动着幸福的味道。我们都进入了黄豆的世界，随着嫩芽的萌发，我们干枯的心马上就变得湿润了。于是，外婆的走动，外婆的乱步，在屋子里随着太阳的阴影而一下下地扑进了冰霜一般的湿漉漉的大地。真的，大地本身已将亮了。

外婆的新年：果真，我的外婆，我在泪水之中看到您。我在盲孔之中看到您。随着目光的低下，我可以看到外婆那一双弥漫着神秘气息的眼睛。外婆是神秘的。外婆在我的眼里就是这个宇宙的象征。一个宇宙，都浮动在外婆的眼里。外婆巨大的身躯，仿佛是宇宙的起伏，仿佛是宇宙的洋溢着的光芒。突兀的宇宙，挂在了外婆的睫毛上。

我的外婆，如此巨大的躯体。豪迈的气息。春天的气息。春雨的气息。洋溢着的宇宙博大的心胸。在透气的新春里，我的外婆，走出了十里牌楼，朝着故乡唐村走去。此时的唐村，也是一片新年的气味。我的外婆，养白了自己的皮肤，筋肉了自己的血脉。在走入唐村的时候，外婆的眼睛闭上了。她仿佛再度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一年年的时光就这样过来了。

而此刻，外婆的宇宙仿佛挂上了夕阳和露珠，在搏动的血脉里，我的外婆，点燃了宇宙的火把，在将整个宇宙包拢起来。四周的星辰升起来了。外婆揭开的酱缸里，酱豆再度浮出水面。

外婆的新年：信笺上，我的外婆，写满了我的感伤和愿望。真的，新年的祝福，新年的愿望，那便是吃上我的外婆制作的酱豆。那一颗颗金黄的豆，浮上来的豆，浸润着眼泪的豆啊，泡着新年的豆啊，如我外婆头顶的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我看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而我的外婆，摆动着自己的身体，在星空下瑟缩，抱着自己的愿望走入唐村。

唐村，遥远的唐村。仿佛画押的字迹上写满了自己的祝福。画卡上，我的新年，洋溢着巨大幸福感的酱豆。酱豆仿佛再度进入了灰色的土缸。土缸之中挖了下去。凹陷下去了。外婆举起酱豆的汁液，滴滴落下，落进我的嘴巴。我的头歪了。我感觉到了土地的味道，涌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