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煌,一位服无期徒刑的守护神

作者: 艺萃 | 来源:发表于2017-11-14 08:59 被阅读57次

    池田大作问:“如果来生再到人世,你将选择什么职业?”

    他回答“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转生’。不过,如果真的再一次托生为人,我将还是‘常书鸿’,我要去完成那些尚未完成的工作”。

    张义潮行军图 伯希和图录

    或许从法国塞纳河边的旧书摊上看到伯希和编著的《敦煌石窟图录》那一刻,常书鸿的魂儿就被勾走了。

    他正身处被誉为世界艺术之都的巴黎,是当年巴黎最出名的中国学生,作品被里昂国立美术馆、蓬皮杜艺术文化中心收藏,如果一直在艺术创作道路上走下去,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图册上那些灵动精妙的壁画、庄严肃穆的彩塑,却深深震撼了他,这么一座艺术宝库竟然就深藏在中国内地,而中国却少有人知晓。

    1943年,常书鸿初到敦煌,与张大千、向达、谢稚柳等参观安西榆林窟  

    人们往往在经历生命重要时刻时并不自知,常书鸿也不知道,这里就是他未来将要奉献一生的地方。

    回国后常书鸿在于右任、梁思成、徐悲鸿的鼓励和促成下,加入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委员会。1943年,常书鸿和几个人坐着一辆破车,中途又换成骆驼,终于来到了心心念念的敦煌。那里实在可以说是一片废土,天高云淡,满目黄沙,一座座石窟群静穆地坐立其中,与世隔绝,孤独又惨淡。

    常书鸿与女儿常沙娜、儿子常嘉陵在莫高窟  

    印在纸上的那些画像终于真切地出现在常书鸿面前,她们不仅美,还带有太多损毁的痕迹,美得让人揪心。

    莫高窟第320窟南壁 壁画被剥取后的疤痕

    320窟有大片壁画“消失了”,那是国外冒险家的“杰作”。1924年美国人华尔纳来到敦煌,粘走了26方壁画,还取走了一尊唐代彩塑。类似的巧取豪夺数不胜数,当时的敦煌就是一座不设防的金库。

    唐,张议潮统军出行图,156窟  

    156窟是经变画最多的洞窟之一,壁画上却有大片焦黑,上个世纪20年代一批俄罗斯士兵们被收容在此,生活做饭使得大片壁画被熏黑,还刮走了墙上的金箔。这个洞窟有著名的《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全图采用散点、鸟瞰布局,中心人物张议潮的形体被夸大,非常显眼,两百多个出场人物被有序安排,骑兵和乐队穿插,画面显得生动活泼,又丝毫不拥挤杂乱。

    在130窟,史学家向达与张大千的矛盾因此集中爆发。由于不少洞窟经过重修,壁画也有多层,张大千为了一窥内层壁画,将外层剥开,导致外层的壁画永久损毁。130窟外层本有宋代壁画,被张大千团队剥掉,由于剥离技术不过关,内层的唐代壁画也受到大面积损毁。向达致信傅斯年、李济,希望其能函告于右任,阻止张大千的此种行为,1943年5月,张大千在舆论的质疑声中离开了敦煌。

    张大千临敦煌壁画

    当时的敦煌是画家们取材学习的地方,王子云、张大千、赵望云、关山月等画家,都到此临摹壁画,从中吸收古老的佛教绘画艺术。

    常书鸿也怀着一颗学习的心来到这里,不过他的临摹作品并不多,作为敦煌艺术研究所的所长,还有许多繁杂琐事压在他身上。

    盛唐 法华经变幻城喻品,莫高窟第217窟 常书鸿 临摹  

    他要治沙。当地多风沙,整个莫高窟只有窟前一小片杨树,其它地方都光秃秃的,洞窟里常常堆满沙土。根据常书鸿女儿常沙娜回忆,常书鸿在莫高窟生活几十年,每年都要种树,树林一直向北面延伸,越来越多,如今敦煌大片的绿色,许多是当年常书鸿和众多敦煌保护者栽种的。

    他要弄钱。最大的问题大概是缺钱,国民政府拨发的经费很少,又常常拖延不发,常书鸿变卖了许多自己油画作品,以弥补经费短缺。甚至有时他还得面对土匪和军阀的勒索……为了给洞窟装上门,他常常去县城动员官员、商人们做功德。不到两年,他的妻子陈芝秀因为生活艰辛和种种家庭矛盾而离开了他。

    临摹工作的开始,布面油画,常书鸿作品,1944  

    他要软磨硬泡。1945年,敦煌艺术研究所被教育部撤销了建制,导致许多人离开莫高窟,人力也短缺了。为了讨说法,常书鸿变卖了大多数家当前往重庆,经过近一年的斡旋终于保住了研究所。欣慰的是,还有更多的年轻人自愿来到了敦煌,还有董希文、张琳英、烏密风、周绍淼、潘洁兹、李浴、范文藻、常沙娜、段文杰、史维湘等一大批艺术家和专家学者,还有今后成为他妻子的李承仙。

    莫高窟一隅,常书鸿作品,2015嘉德春拍,34.5万  

    他要当大家的家长。敦煌的生活条件并不好,为了解决职工的住宿问题,常书鸿把是皇庆寺后院的一排马厩改造成一个个小房间,家具都就地取材,用土砌成土桌、土凳、土沙发……这里水的碱性很重,玻璃杯上都是白印,蔬菜奇缺,他弄来菜籽,亲自带领大家开地种菜,又养鸡下鸡蛋,从城里弄来奶牛给大家挤牛奶喝。

    常书鸿临摹第103窟

    他要保护洞窟。张大千临摹壁画是用图钉把纸钉在墙上拓稿,虽然线条很准确,却不可避免会留下洞孔,为了保护壁画,常书鸿规定研究所职工临摹壁画不许上墙拓稿,一律对临。他还组织人员对洞窟调查,制定洞窟内容表,将莫高窟的洞窟系统的重新编号。今天的莫高窟还能看到三种编号,P开头的是伯希和,C开头的是张大千的,正式编号则是当年常书鸿组织编订的。

    雪朝寒雀,常书鸿作品

    张大千的敦煌临摹画展,还有那句“要做一个中国画家,一定要到敦煌去”,不知吸引了多少艺术青年前往敦煌,然而最终愿意留守在这里的,却是少数派。

    常书鸿则像生根一般驻扎在这个穷乡僻壤,1949年,他拒绝了国民党当局将敦煌展品运往台湾的命令,又组织保卫小组使石窟在当时一片混乱的局面下免受洗劫。若不是常书鸿的固执守护,如今除了台北故宫,可能还会多一个台北敦煌。

    敦煌1944-1949年这段时期,后来被称作“看守式保护”,常书鸿苦行僧一般的执着,最终使这座巨大的文化遗产没再受到更多的破坏。

    西魏,莫高窟第 285 窟 洞窟内景  

    1950年,敦煌艺术研究所更名为敦煌文物研究所,常书鸿担任所长。敦煌不再是以往的粗放式看守,修建栈道、加固崖壁,保护工作终于像模像样地展开。常书鸿的足迹开始遍布全世界先后赴印度、缅甸、日本办展,向全世界展示敦煌艺术之美。1957年首次前往日本办展,吸引了10万多人参观,创造了日本购票参观艺术展览会的最高纪录。

    1958年日本中国敦煌艺术展手册  

    文革期间常书鸿身心均受到极大伤害,直到1977年才完全恢复工作。对于那些苦难,常书鸿在回忆录《九十春秋》中只有短短一百多字,他只说:“我是个幸存者,一个留下满身‘纪念品’的幸存者。

    飞天,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留念,常书鸿作品,1979

    晚年的常书鸿仍旧对敦煌念念不忘,撰写了《敦煌壁画艺术》、《敦煌艺术》诸多文章,编辑和组织出版了《敦煌彩塑》、《敦煌唐代图案》、《敦煌回忆录》等书籍。1978年起他被调任北京,当时国内敦煌学研究水平仍不及日本和欧洲一些国家,1983年,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成立,季羡林、常书鸿等专家联名制定了敦煌学研究的具体任务。

    常书鸿之墓

    1994年,常书鸿在北京逝世,遵照他的遗愿,家人和研究院的同事们将他的骨灰埋葬在莫高窟九层殿的对面,这里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拐点,也是他最后的归宿。

    常书鸿的墓碑上刻着五个字“敦煌守护神”,在这个充满神佛的地方,被称为“神”的凡人,只有他一个。

    这片墓园至今依然荒凉,和他刚来敦煌时没什么两样,那时张大千要走了,对他说:“我回去了,你待在这里,是一个长期的、无期的徒刑啊。”竟一语成谶。

    服无期徒刑的神,也只有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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