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走出田地,感觉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人间一般。
我一回头,见太阳马上要落山了。西边天空异常瑰丽,聚着团团巨大的火云,如同无数火凤飞舞;一道巨大的霞之伤疤,从山那边一直延展到我的头顶。我从没见过如此壮观之景象,不禁看呆了,他俩也站在旁边,默默看着残阳如血。我感觉到手臂里血液在汩汩流动,就像这余晖一样温热,这是一种像大气一样游荡在天地间的宽厚力量,这力量促使我有话说不出,却成了一种遗憾。
我想和身边的朋友分享,以验证这种感觉,不然我就仿佛是孤独的;但我认为此刻,我不说话就是与他俩最好的分享。
我的遗憾在于,这股宽厚的力量又让我想到了我父亲。不知他在外面过的怎么样,在我走之前他是回不来了。以前每年到了“鶡鴠不鸣,虎始交,荔挺出”之节气,他都要外出打猎。我想,今年大雪时,我应该和他一起去打一趟猎,目的是让他知道,他是一个猎人这件事,让我特别自豪——这并不是为了弥补他的孤独。他总是在天光尚未破晓时,独自跋涉在冰天雪地,可他一点都不孤独。
他告诉过我说:那是一种享受。整个荒野里只有他一个人,然后白色的山脉把太阳托起来的时候,照耀的他说不出话来。
我想跟随他去打猎是想真正的了解他,并且底气十足的与他对话:不再说儿子和老爹之间的话,而是说些男子汉和男子汉之间的话;最主要的是——我也想清楚的认清自己,我隐约感觉到:我现在做的一切事情,其实都不能代表我自己。
父亲以前常建议我,应该尝试着到一个黑暗,寂静,寒冷,饥饿和空虚的环境里,去看一次日出,一旦我有过那样的经历,这一辈子都不会绝望了。可我素来顺从于懒惰安逸,便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我现在回想起这些,才发现以前的我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最近经历的这些,这些说出去都没人信的怪事,使我在短时间内回忆并考虑了好多东西;我以前从没有这样密集的思索,我本以为我尚年少,我的头脑经不起这样反反复复的去思考前半生。而现在,我不禁想到了父亲,我发现我懂得了挂念,这大概是心智成熟的标志——我以前很少去念想到他,是因为一成不变的东西很难激发我的记忆,我和父亲的关系就是固定的那样,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那样:他就是沧桑的,我就是稚嫩的,从来没变化,所以见不见又怎么样呢。
可是此刻,我发觉到我可以重新来面对他。他不知道我的个头已经悄然长成,虽然不是太高太壮,我希望他能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个瘦瘦的小伙子,穿着朴素的粗布衣服,手里拿着一把匕首,默默的站在夕阳里,脸上还有一种冷峻;或许再过一些时间,我再多经历一些事情,我可以超越父亲这一代也说不定呢。说实话,他是最难超越的,诸君谁都不要小看他:表面看来,他是个种地的老农和砌墙的苦力,但他骨子里是猎手一族,他是我见过最能忍耐的,也是最有创造力和勇气的荒野猎人。
有件事我可得谨慎着说,因为这种事闹不好是要杀头的,这也是父亲唯一只讲过一次的事情:有年大雪,他跑的太远,不小心过了界,到了洋人的地盘——我们穿梭在自己的国土上,却总是会踏入外国人的地盘——遇到一个拿着洋枪的洋人。那个洋人也是在打猎,看见我父亲后,立刻怀着敌意,用枪对着他。但是我父亲一动不动,只消用那双猎人的眼睛与之对视了一下,洋人便立刻判断出来:眼前这个土里土气的矮个子也是个猎人;洋人把枪放下,虽然语言不通,但还是自鸣得意的向我父亲炫耀他打到的兔子。不得不说,我爹一上午只用那张破网捕到一只,那洋人却打了三五只了。于是我爹就仔细盯着洋人的枪看,像个哑巴似的一言不发。他面带愠色的回到家后,翻箱倒柜,把他当木匠那阵的家伙式全捣鼓了出来,又往铁匠家跑了一百来遭。整个冬天,他都把自己关在马棚里,叮叮当当的,直到来年开春。
我记得,那天大约是惊蛰,因为黄历上写着: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他最终真的自己造成了一把洋枪!
这简直匪夷所思。那时候我还小,怎么也想不透:从没念过书的他,怎么可能自己造出那玩意来!当然现在我明白了,原因很简单,也不需要解释——就因为他是个猎人,这个东西叫天赋,就和鹿生下来就能直立一样。
枪造成的那天晚上,夜幕漆黑,繁星满天。我在屋里读书,他在院子里叫了我一声。当时我只知道他在造什么东西。
我刚把一只脚迈出屋子,突然眼前火花一喷,整个院子亮了一下。
“砰”的一声,一股青烟乍起,直接把我吓得没站稳,手勉强抓住了门框,魂魄差点从头顶钻出去飞走。院子里的两条狗吓得转身躲进了窝,马惊的抬起前蹄。
父亲手握长枪,咔咔拨弄了几下,毫不犹豫的举起枪管,冲着漆黑的天空——
“砰”又放了一枪。
只见火光冲天,震声响彻天际,连房子都在嗡嗡颤抖——我也在颤抖。我战战兢兢站直了身子,但不敢靠近,两条狗都绝望的缩在角落,将鼻子埋在土里,呜呜惨叫;平时睡觉都站着的高头大马轰然跪下,发出悲鸣。刹那间仿佛万物低头。
再看我爹,面不改色,端起碗酒一饮而尽。上好火药后,枪口又对准天空,这时却回头朝我招手——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让我去放第三枪。但我惊魂未定,胆小如鼠,觉得那杆土枪就像是一只放出笼子的猛兽,虽然被我爹按着兽头,压抑着怒火不敢作声,但睥睨着我,喉咙里发出闷雷一样的响声——只等我过去就立刻把我撕碎!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害怕,畏缩不前,宁死也不过去,我爹鄙视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现在想起来都刺痛我的心。
他大喝一声:“儿子,你看好了!大丈夫生当如此!”
“砰!”
天地震动,万物惊醒——我知道从那一刻起,当年的惊蛰才能算是真正的开始。
我发了呆的望着他,突然觉得他很陌生,但却更真实:他不再是那个灰头土脸的苦工,被母亲唾唾沫,被生活压迫,一文不名;而是横扫八荒,穿梭于无径之林,无人之岸,聆听涛乐,光芒万丈的神!这才是真正的他,他的眼里充满力量,在那电光火石里,他很清楚他自己是谁……
回想到这里,我感到五内翻腾,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鼓起勇气,去冲天放一枪呢,太遗憾了,因为再没有机会了——令我费解的是,他造好枪却从不用它去打猎,依旧使用铁钩子和绳网这些土法子去套野兔。我问他洋枪去哪里了,他只是咧着胡子和我摊一下手掌。
他就是这样一个老古板,他造枪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他会造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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