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些年来,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我总觉得死神仿佛也在向我招手。我都已经活到差不多九十岁了,对死并没有什么畏惧。
古话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对于另一个世界,我还是存在遐想的。
只是在这将尽的日子里,我开始愈加频繁地记起过去的事儿——关于我的阿爸,关于我像梦一样的奇遇。
长兴街是一条老街,街如其名,长盛不衰。躲过了日本侵华时期军队盲目的轰炸,也逃过了文革时期的动荡不安。
有人说长兴街的幸运是因为街外的山势过于险要,鬼子们看见这崎岖的山路就觉得怕,不敢行进;也有人说,这是因为长兴街里有神明,是一个风水宝地,有神泽庇佑,自然可以趋吉避凶。
我从小就在长兴街上长大,却不知道后辈口中关于长兴街的评论是对是错。我已经很老了,记忆中的很多事情都模糊不清。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在警报轰鸣的晚上,被阿妈拉扯着挤进一个阴冷拥挤的山洞,听各种颤抖和哭泣混杂成蜜蜂的嗡嗡叫响;我也不记得阿爸和阿舅是在什么时候突然就成了长兴街里的英雄。我只是记得,抗日战争的第一年,阿舅不见了会写一手漂亮字的宽厚的右手,我失去了最疼爱我的阿爸。
而那个时候我才不过八岁,满世界的硝烟战火在我眼里就像一场灰蒙蒙的雪,不管落在哪儿,都带着凄惨。
阿爸和阿舅是长兴街里第一批出走加入抗战的人。战争伊始的时候,长兴街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熙熙攘攘的街头巷尾被传道的仍是各家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有一天,在外做货物交易的刘老四弃掉了谋生的经营从城里匆匆忙忙地赶回来,这才带回了战争的消息。
阿爸去世后,阿舅很少提起阿爸。阿舅只说阿爸是一个勇敢的人,他那么喜欢冒险,一定是到新的地方去给我们找好处所了。阿舅的话或许不可信,但我是信阿爸的为人的。
阿爸是一个勇敢的人,这不只是因为他在村子里率先加入抗战的队伍,还是因为他喜欢做村子里没人敢做的事情。他会绕一根藤索在青木山的陡崖边上搭一个秋千,而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才十二岁。家里的人都知道阿爸最渴望的就是碰到云彩,这是想借着秋千去嗅嗅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
阿爸也是一个可爱宽厚的人,他喜欢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各种趣事,也喜欢带着我和他一起到青木山崖上去嗅云彩的味道。而阿妈却总怕阿爸会把我带得同他一样癫狂。阿妈说女孩子还是文静一点好,到处跑,是会丢了该有的福气的。
每到那时,阿爸也不会同阿妈争辩,他会开始打哈哈,说阿妈做的菜最好吃。而阿妈也总会被阿爸的话头给带过去,不再生气。关于这一个技能我是很佩服阿爸的。因为每次我犯了错误被阿妈责罚时,就从来没有成功过。
(二)
阿爸不在了,阿妈也会同我讲起阿爸。她总说阿爸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男人,只是活着的时候,有人困住了他的翅膀,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去嗅嗅云彩的味道了。也不知道这味道是怎样,该是苦的吧……
我不知道云彩的味道究竟是怎样,可我总觉得不该是苦的。但我不打算同阿妈争辩。我知道阿妈很难受,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阿妈哭,而现在却是天天见了。
我爱阿妈,也爱阿爸。但我知道阿妈比我更爱阿爸。提起阿爸是会让阿妈哭的。所以那个时候不管我有多么地想念阿爸,也绝对不会在阿妈面前提起。
而且,关于阿爸,我有一个藏在青木山里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小的时候,青木山的水土流失不像现在那么严重。四、五月份的时候,各色映山红会开满整个山坡。如果阿爸还在,闲余的时候,他会带着我在小灌木丛里穿梭,捧一丛这永远也采摘不完的花儿回家;而到了六、七月份的时候,野百合又会在更隐蔽的山谷里开出花来。
阿爸去世后,我每天背着一把小锄头在山沟里挖野百合的根。野百合的根是一味药,阿妈在阿爸走后就得了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村里的土医生,马头公公和我家有叔伯关系,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家里送来一些药。我只认得其中的一味,那便是野百合的根茎。
于我而言,野百合盛开的季节就是我最思念阿爸的季节。
在阿爸第一次带我来青木山的时候,我闻到的便是野百合的味道。野百合的味道很奇怪,闻起来涩涩的,却有阳光的味道。我喜欢这个味道,它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二次来青木山的时候,阿爸没有陪我。
那一天,我打破了院子里唱戏的贾姑婆家里的玉观音像。虽然那是一个假的玉观音,可贾姑婆在狠狠咒骂了我之后,也没有原谅我的意思。她把我提溜着送回家,开始和阿妈面带微笑地告状。
真是一个恶毒的老女人!我愤恨。
贾姑婆是我的亲姑婆,她的坏脾气在院子里很是出名,大家都不愿意和她接触。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并不认为她坏。因为我还记得,在我傍晚经过她家门口的时候,她有递过糖果给我吃。虽然那些糖果让我后来肚疼了好久。但是,贾姑婆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可是,直到贾姑婆向我阿妈告状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人不可貌相。
被阿妈揍了一顿后,我一个人愤愤地爬上了青木山,坐在爸爸搭的秋千上,之前怀有的歉意荡然无存。我委屈地滴着眼泪,听不见后面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直到那笑声越来越大。其实我那时并不惊恐,因为那笑声很温柔,带着阳光的味道,但是胆大如我,汗毛还是竖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看到我的身子突然变得僵直,我能清楚地察觉到背后的笑意被放大了,甚至还带了点夸张的味道。我紧紧地抓住秋千的绳索,在沙地上稳了下来,回头看到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很明显要比我大上几岁,不过先前并没有见过,或许他并不是长兴街里的人。
我鼓足勇气询问男孩是谁,男孩并没有回答,只余下两只带着笑意的小眼睛在黝黑瘦削的脸上眯成一条更深的缝,眉眼间甚是熟悉,莫名使我生出了一股亲切感。
过了好久,男孩好像发觉了我在盯着他的脸发呆,红了脸,这才指了指我正坐着的秋千,说道那是他的成果。男孩很开心、很自豪,而我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我一向讨厌说谎的人,虽然这个男孩看起来并不坏,但我也不打算与他再多言语。
我下了山,在长兴街热闹的集市里遇见了阿爸。阿爸见我正发着呆地走着路,便从后面唤了一声我的乳名。我匆忙回头,竟然把阿爸看成了青木山上那个男孩的模样,我这才发觉了男孩给我的熟悉感来自何处,真是可怕。
不过,我没有向阿爸提起青木山上那个冒领他秋千的男孩。或许是因为我总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又或许是因为我羞愧于把他联想到阿爸,总之那个令人感到熟悉的男孩就该这么平平常常地在我的生命中被忘却而不再有接下来的故事。
(三)
再见那个男孩是一个月后的事情。那个时候,阿爸还没有参加抗战,漫山的野百合也还没有谢完。我拿着一把小锄头在野百合间使劲地淘着土,为马头公公采挖野百合的根茎,准备换些糖果钱。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那种感觉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分明就像是伙伴之间的恶作剧。
我看见男孩古灵精怪地冲我眨着眼,只好也礼貌地朝他笑了一下。
这次男孩主动地介绍了他自己。他说自己姓贾,单名一个全,取义为圆圆满满。男孩和阿爸同名,这倒使我很诧异,心里却不自觉地想着他莫不是又在恶作剧?男孩自顾自地讲着,直到说起青木山的秋千的时候才把我从神游处拉回来。男孩说,他最喜欢坐在秋千上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能触摸到天上的云彩,幸福极了。
“或许能闻到云彩的味道吧?”我极自然地应和着,顺带也瞧见了男孩眼里异样的光彩。男孩给我讲的故事是多么熟悉啊,就像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的那样。
我瞬间意识到自己可能窥测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但是这秘密我该不该说给男孩听呢?我犹豫着。而事实上,每当我陷入该说或不该说的两难境地的时候,我总会选择先不说,时间一长,也就再也说不得。
所以关于青木山上那个仿佛是阿爸的男孩,在我的说与不说间,就成为了独属于我一个人的永恒的秘密,以至于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没有人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一段真切的回忆还是一个奇幻的梦……
(四)
男孩怎么会出现在青木山上,我没有问过,或许问了也不会有人告诉我答案。阿爸一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谁又能知道是不是阿爸故意把他的十二岁打包好送给即将要失去他的我呢?
在这长兴街外,险要的地势保住了街上人们的安宁,却没有拦住阿爸出走的决心。战争未曾给我带来什么伤害,却总让我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到孤寂。
阿爸走后的两年,阿妈改了嫁,我却再没有看见过她快乐的神情。我还是喜欢去青木山,倒不是为了什么具体的执念,只是那里所有时令的花香和草香都让我感动。
虽然那个十二岁的男孩,早就随着阿爸的去世再也没有出现过;虽然野百合早已被来自四处的人们挖得绝了种;虽然阿爸搭的秋千早已经腐烂;虽然青木山早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虽然我已经老得迈不动步伐……
但我还是想着长兴街上的那座青木山,像我八岁那年的模样。
《一个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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