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兹尼的灯火

作者: 爱迪生小姐 | 来源:发表于2019-07-25 23:23 被阅读300次

两个女人交谈,什么也讲不出来。一个女人自言自语,却道出了生命中的一切。

                                                              ——纪伯伦《沙与沫》

卡兹尼的灯火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看佩特拉之夜?”

    我又一次向小金提出了这个问题,这回她没有立刻眉飞色舞地作答。我们四个人都停了下来,站在逐渐昏淡下来的天色里,太阳已经落到了那一排排白房子后面,于是那些房子以及上面装饰着的花木,便全都变成了粉红残光里的一块块暗黑色磁铁,吸引着路上疾驰的车子加速奔流,那样的车速让我无端想起一种叫做飞蛾扑火的决心。

      安曼的街头很少会有拥堵,更何况是这主麻日的傍晚,行人之寥仿佛整个安曼只有四个人在走路。而现在这四个被打了鸡血的外来者也停了下来,聆听着风中传来的阿卜杜拉国王清真寺那九曲十八弯的宣礼声。昏礼开始了,我们当中没有需要做礼拜的穆斯林,但这每日5次响彻全城的宣礼本身就是一种音乐。小金尤其喜欢听,她的镜头对准坡度很陡的街道,脸上挂着收藏家发现真品时的表情。她正在收集每个走过的伊斯兰国家或地区的宣礼录像,似乎对比这些即兴的吟唱唱腔是打发无聊候机时间的最佳游戏。我想现在是她这一整天里内心最平静而活跃的时刻了,于是便提出了那个问题。我在期待一个与之前不同的答复,一个具有更深的探究性与决定性的答复。

      这是我们在约旦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首都安曼蒙着山城特有的高低起伏的神秘感,但那面巾之下是一张安顿祥和的女子面容,也许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寂寞与伤怀,但却看不见明目张胆的不安。这样的地方永远都在吸引着酷爱脱团的单身女子呼朋引伴出门遛弯。

    “只有不到三公里,余秋雨在《千年一叹》中介绍的那家上海滩青帮大佬杜月笙之女杜美如开的中餐馆,距离咱们酒店只有不到三公里!”我清楚地记得半小时前小金将我疲惫的身躯从酒店床垫上拖起来时眼中闪动的光芒,“甩甩火腿就能到的距离,走吧走吧。”

    “ 可是我们今天中午已经吃过一顿中餐了。”

    “所以晚上不是去吃饭而是去打卡!”

      在近24小时舟车劳顿之后,我原以为不会有别人肯放弃舒舒服服的酒店自助团餐,而选择跟随这个女人提出的又累人又俗气的点子,然而我错了。小金神气活现地带着导航走在最前面,那条白天防晒夜间防风的米白色长裙猎猎鼓荡,印有眼睛与陶罐图案的咖啡色裙边招摇着一种简简单单的志得意满。这是个极容易满足又极不容易满足的女人,那种孜孜不倦的热情总能让她为自己找到快乐,但也正是这种热情,让她在所乐子都找完之后,又陷入新一轮为不幸落空的强烈愿望而生的痛心疾首当中。这使她的心情波动常常如坐过山车般令人恶心,好吧,我知道不该这样说她,因为正是我挑起了提醒她愿望落空的重任,比如现在。

      当宣礼官唱到那句“我作证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时,一辆摩托车从面前的陡街疾驰而下,年轻的骑手那丝毫未减的速度让车子几乎直立而起,轰鸣的马达声带着一种玩命的信号,涤荡在漫天肃穆当中,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对神圣召唤的跟随,还是对不计后果的刺激的寻求。小金恰在这时慢悠悠地开了口。

      “那辆车上或许正骑着一个穆罕默德,”她说,把这当做给我的答复。

      我不太满意,但还是禁不住想笑。你喊一声穆罕默德,街上一半的男人会回过头来,再喊一声哈桑,另一半的男人也会回过头来,这是飞机上一位正在学习阿拉伯语的胖乎乎瑞士老头讲的俏皮话,当然是言简意赅的夸张,但我们在约旦遇到的第一个被告知阿拉伯名字的人的确就叫哈桑。那是我们团的导游翻译,一个勤工俭学的中国交换生,黑框眼镜板寸头,讲解的语气自带一种背课文的韵律,是个擦汗的动作远多于常人的毋庸置疑的好人。其实他擦汗的主要原因都跟小金有关,这个女人一有机会就抓住他商量参加佩特拉之夜的可行性。但从目前的结果上看,她取得了一次次战术上的胜利,却败在了根本的战略上。

      “你如果非得去佩特拉古城夜游不可,从一开始就该选择自助游,”我说:“你觉得咱们团的彩虹阿姨们会花上不菲的价格跟着你这个疯女人包车在沙漠的夜间往返数小时就为了去参加一个他们白天已经参观过了的转眼就会忘掉其建造年限的古城的夜游活动?”

      “要是加沙地带前段时间一直没人扔炸弹,要是在这个难得的机会里,有熟人肯陪我一起来约旦以色列巴勒斯坦,那我肯定会选择自助游,”她仰天长叹,“我好伤心啊,你知道佩特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男人,深深迷恋上了一位住在死海和阿卡巴海峡之间的神秘美人,决心克服万难,一睹她夜间烛影摇红的芳容,听她在悠悠乐声中讲述自己的人生起落凄美情史……”

      “ 这个故事已经讲烂了。”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唠叨,“没错,这个男人就是我,这就是我和佩特拉的故事。这个故事有个完美的开头,但却看不到完美的经过和结局啦!我好悲伤啊,世上为什么会有像哈桑那样不想赚外快的旅游业人员呢?哦,夜游在他口中根本体现不出哪怕1/10的美好……”

      “你得体谅人家,这总归是件有一定危险性的麻烦事。”

      我就这么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大步流星,直到那点着熟悉大红灯笼的目的地赫然在目,小金第一个刹住了脚步。

      “呃……”她喃喃道:“这,这不正是咱们今天中午被大巴拉来吃了一顿的那家餐厅吗?咋又屁顛颠找来了?”

      大巴带着空调车特有的舒适而单调的噪音行进着,一道道布帘严防死守地拉着,冷漠地拒绝了11月份依然热情的沙漠阳光。我坐在最后一排,比吉他苍劲比鲁特琴悠远的乌德琴和弦充斥着耳机制造出来的广阔空间,那是一个在大巴之外的热烈又荡气回肠的空间。小金唰地拉开窗帘,紫外线扑面而来,肆意地抚弄着她没抹防晒霜的雪白下颌。

      “滚动的戈壁,悠悠的驼铃,孤独的大风,还有带着风帽在绿洲之间传递着战争消息的贝都因人,”她虚实结合地对我描述着车窗外的景象,语调是沉浸在传奇故事里的中二,“我们将进入瓦地伦沙漠。像面粉那样细腻的红沙漠呀,橙红、砂红、粉红……还有喀斯特地貌的风石,就像是纳巴泰人神秘古国的大门,从里面走出乳香贸易的商队……”

      我默默将她的防晒衣领拉高,并拿出一瓶防晒霜,我们将在下午两点之前到达佩特拉,为接下来的暴晒和暴走做好准备是必须的。我想起昨晚最终演变成11公里的漫漫觅食之路,总的来说,有个暖心的结局。我们坐在一家不断接到外卖订单的传统中东菜餐厅,装饰着颜色素雅的手编挂毯和铜制油灯,忽浓忽淡的水烟气息里有茴香的甜味。有一刻,小金的眼神变得很空,然后从里面慢慢泛出一种与桌上的橄榄油类似的澄澈与滑腻,她开始带着无比的真诚与圆滑游说桌边的每个人。于是当早上再见到哈桑时,佩特拉之夜的行程便因报名人数的增加而有了成行的可能,这让小金恨不得扑过去给决定与她同行的夫妇两一人一个熊抱。我很喜欢他们,感觉他们和小金一样傻乎乎的有意思,于是观察和聆听他们的小日常成了继观察和聆听小金之后又一件极有趣的事情,有趣到让人开始产生羡慕的情绪。

      车子停了下来,我们全副武装地走进那一片热浪蒸腾的炫目中,直射的阳光让大漠略显苍白的色彩和墨镜上的白雾刹那占据了所有的视线。我踢着黄得发白的石子,思量着脚上这双陪我走来走去的短靴能否经得住小金的佩特拉个人计划的考验。在她眼中徒步15公里去看接近山巅的阿尔修道院需要的不是勇气,而只是矿泉水。

        文章进行到这个时候,真正的男主角应该是有机会上场的,然而无论我如何回想,那时的他都面孔模糊地隐没在一批批策马扬鞭的人肉背景中。没办法,佩特拉的游人是如织的,当地的贝都因人也是如织的。他们赶着自己的单峰驼、驴子或者马车,空气中飞舞的尘沙自早上第一匹马进入山谷前就已升腾到了半空,蒙在他们的头巾长袍和绑腿上,到了午后的光景已经变成朴朴的灰黄色,更显得那些长长地悬挂在显眼处的首饰奇迹般闪亮与干净。这些最古老的阿拉伯游牧民游走在大中东的绿洲之间数千年,如今仍有一大批拒绝融入现代社会而选择以传统的方式生活在艰苦的大沙漠里。这样的故事听多了便不易被打动,尤其当你心里明白环绕在四周的都是如假包换的现代人。

      “ 他们纹着眼线的眼睛确实很迷人,”小金又一次微笑着拒绝了一个牛皮糖驼夫,“但是他们究竟是怎样看出我会傻到接受那样的天价呢?”

    “这里是旅游区,想挣钱是各国人民的共同点,只是环境造就的手段各不相同。”

      我们奔过最后一块无遮无挡的沙石地,投入峡谷裂缝所形成的阴凉当中,古城从这条著名的西克小道开始真正显露出它作为玫瑰之城的粉红色。

      “阿加莎在《死亡约会》中将佩特拉的粉红比喻成生牛肉,虽说是挺形象的,可我还是更倾向于使用一些浪漫的喻体。来吧,脑补一下佩特拉之夜的场景,从现在起一直到小道尽头的卡兹尼神殿要点上1800盏朦胧的牛皮纸灯笼呢。”

        “脑补是你的专长,”我抬起头,望着小道两旁拔地而起的石壁,阳光只浸染了一侧的上部,从某些角度可以看见石英折射出的亮光。那种熠熠的粉色庄重而坚定地曲折向前,纵使那上面时不时会出现纳巴泰人陵墓深不见底的黝黑洞口,纵使山壁的阴影常常将其中途隔断,但只要小道拐个弯,它就又会延续在视野里,有阳光,就存在。

        当卡兹尼神殿以一种让人措不及防的姿态耸立在眼前时,我着实愣了几秒。小金昂着头的造型在外人看来像极了一位虔诚的朝圣者,面对着雕刻精美的科林斯柱头和三角楣,以及广场上熙来攘去的游人和牲畜。她慢慢地四下转了转头,我感知到她的情绪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才问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小,没有想象中那么壮观那么好?”

        她没有回答,我又道:“这便是佩特拉之夜蜡烛点得最密集的地方了,可想好了,晚上一定要来吗?”

      她的声音有点飘忽,“要”。

        “现实可能会让你幻灭,而且晚上的路更不好走。”

        “你总是在夸大糟糕的程度,我已想了那么久,那么久了。”

        “执念吗?”我笑了,“想想那家菜品和环境都没有毛病,但就是没必要再去吃一次的中餐馆。旅行中有太多值得体验的东西,你可以选择安安静静地坐在帐篷前看瓦地伦沙漠的星空。”

        “不,那不一样,白天和夜晚可以看到古城截然不同的气质。”

      “你也可以在同一家餐馆点两次截然不同的菜。”

      “本质上是不同的。”

      “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只是你花在期待上的时间和为之付出的努力超出了能轻易放弃的限度。”

        她展开地图向阿尔修道院的方向走去,步伐之大似乎想让山谷里的凉风刮得更猛烈一些以清醒发热的头脑,又似乎是想要甩掉我,然而只甩掉了哈桑那句“小心些别走太远”的叮嘱。我就这么跟着她,直到小金停在了一座依山势凿出的宏伟剧场。她站在舞台的遗址上盯着那泛着内脏般褐红色泽的观众席,“我像不像一个又纠结又神经的喜剧角色?”

        我不能任由她陷入这种可怕的自我怜悯当中,于是这回换我坚决地拉着她走,然后就导致了一件坏事和一件好事的发生。坏事是她带着自己秀逗的脑子一脚踩进了一团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马粪之中,好事是她因此遇见了本文的男主角。

      我的确想过要为他们构思一场更富有诗意的邂逅,但最终还是决定延续本文按实叙述的传统。事实就是这样,我默默盯着那只可怜的脚,一匹漂亮的白马的漂亮的尾巴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甩动着,它转过头,美丽温柔的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然后一声欢嘶。从它庞大的身躯后冒出一个人来,准确地说是个看上去20左右的男孩。

        当然阿拉伯男子的年龄从外貌上总是较难把握的,他们总是流着各种各样彰显智慧的胡子,这人的脸倒是刮得相对干净,贝都因人常见的硕长身形,黑色鬈发没有被塞进头巾里,也没被编成小辫子,就那么略带讶异地散在脑后,没纹眼线的眼睛是一种较深的琥珀色,又大又圆地嵌在眉骨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不久前或许还怀揣着属于安静美男子的神情,注视着他手上那本印着纳吉布马哈福兹头像的书,现在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盖上一层能气死人的笑意。紧接着他爆发出一阵在此刻的小金听来绝对是杠铃一般的笑声,然后猛然止住笑,一本正经地将脚放在一边的台阶上示范性的……刮擦。

        两人一起刮擦了一会儿,引得好几个游客围过来以为这是某种带有当地特色的祈福仪式。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的尴尬,“想骑马吗?”

      “去阿尔修道院多少钱?”

        不知是否是那团马粪的功劳,他报出了一个相当实诚的价钱。

        “我叫穆罕默德,你呢?”

        我们以各自最舒服的姿势并排坐在阿尔修道院宽阔的顶部。风吹起穆罕默德刚为小金裹好的头巾上的流苏,它们在已不那么强烈的阳光下显出发丝般光泽油亮的深红色,波浪般有节奏地起伏着,而她在这样的节奏里半昂着头,骄傲地接收整片天地对她身处此地的赞颂。

        “你需要的只是一个称职的向导以及至少那么一点儿攀岩经验,就可以和那些灵活如猴的贝都因孩子一样爬到最上面去坐着,当然这个场景里还必须有一位不太严厉的心情很好的旅游警察。”

        她日后一定会搬出这副沾沾自喜的嘴脸,我想着方才那一刻的胆战心惊,不禁冷哼了一声。蓝天上一朵被攥紧的白云正在慢慢松散开来,散成一丝一缕飘飘然的羽絮,飘满了与我们视线平齐的整片天际。土黄色的大地铺展着它粗犷的起伏里每一根细致的线条,那些静止的线条看久了却又升腾出烟雾般动感的魅力,那样广大的少有人敢孤军深入的魅力。

        “沙漠其实静止在那里,但大部分人都说它时刻在变化,”穆罕默德道。

        “因为它的确时刻在变化,”小金转头看他,“近几年还有人进入沙漠探险吗?”

      “有,他们骑着自行车摩托车,带着很多装备,但常常还是走不出来。”

        “死过人吗?”

        “目前还没有,我们贝都因人总能找到他们,把他们带出来,”他眨眨眼睛,“你只要认识沙漠,就会知道,它其实是静止的。”

        “听起来你一定是认识沙漠的咯。”

        “从小就认识。”

        “但你不住在沙漠里吧?”

          “曾经住在里面。”

          “你现在还认识沙漠吗?”

        “沙漠是静止的,”他又重复了一遍,“一旦认识它,就会一直认识它。但这也取决于人,有的人即使一辈子住在里面也不认识沙漠。”

        他的英语很流利,用词也是精准的,但小金一时没听懂,我提醒她阿拉伯人说话时常常用各种比喻,这下便似乎体会出几分耐人寻味来。

        “修道院里面是什么样的?真的空空如也吗?”

        “你可以用你的想象填满它,”他在空中画出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圆,“我小时候第一次进去时就想过它可能有的别的用途,国王的陵墓,王国的藏宝库。因为佩特拉的故事没有文字详细记载,所以我们尽可以去猜。就因为里面发现了一个十字架,这里就被称为修道院了,当然它大可以是国王的陵墓或王国的藏宝库,或者说曾经就是这样。”

        “你用想象填充了这座古城里的多少地方?”

        “佩特拉三天三夜逛不完,我编的故事花上十年也讲不完,”他笑着摊开手,“而在这十年里,故事的数量又将翻上一番,但佩特拉的山谷太大了,永远都填不满。”

        “我现在就可以讲一个,”我语气严肃地说,“从前,有一个贝都因guy,平时努力学习,周末到佩特拉城跑马。有一天,他不幸遇上了一个讨厌的乘客,这个乘客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发表自己关于克里奥帕特拉和图拉真大帝的各种肤浅看法,就因为他给她讲了这两位的军队攻打西克小道的故事,而现在她又想听他讲故事,好让她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愚蠢。”

          “然而他很高兴,不仅因为那个乘客说话的样子聪明又可爱,还因为他们正处于一个无比适合谈论图拉真和克里奥帕特拉的地方。古代的智者在品评帝王时背景里总是少不了它们,”他说着朝脚下的广场挥了挥手,我们对着那一头头晃荡着长脸啃食岩间灌木的驴和山羊大笑出声。

        这时一批骑驴的游客到达了广场,他们先是对着阿尔修道院,或者说是对着我们发出一连串惊奇的叫喊,接着便是镜头瞄准。我们并排坐着,如神像般岿然不动,俯视着广袤的大地。那些游客一边抱怨着上坡时不停往下滑的屁股,一边被招呼进简朴的小茶馆喝霍香草茶,间或与卖手工艺品的小贩讨价还价。直到他们走向飘着约旦国旗的山顶观景台,小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人类这种逗逼生物的存在,真是能让神感觉到自己的伟大,”她悄咪咪地对我说。穆罕默德投来不解的眼光,我将她的话以一种不易得罪人的方式转述,“人的存在真的是为了神的荣耀。”

      “站得高,所以看得远,”他沉默了片刻后道,显然是无比机智地领会到了我转述之前的那句话。我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他的表情果然变得严肃了许多,“你信神吗?”

        我不知他是否有对扁平脸东亚人是无神论者的刻板印象,于是斟酌着道:“我信,我信这世上有一种亘古的,人类无法匹敌和撼动的伟大力量,我也信爱和法则。”

        他一时没有说话,我试探着问:“你是穆斯林吗?”

        风呼呼地刮着我们的衣衫和头巾,过了半晌他才轻轻道:“我也是。”

      我愣了愣,才发觉他回复的是我的上一句话,这让我开始更加仔细且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同时庆幸墨镜遮住了小金眼底不慎流露出来的惊讶。穆罕默德盯着前方继续道:“这世上其实只有一位神,它是一切的开始、结束和秩序,我曾称其为安拉。”

        风声模糊了他的话语,我便没能听清他说出口的究竟是表示“曾”还是“习惯于”的词组,但我没再追问这句话里可能蕴含的天壤之别的含义。他的眼睛在放松时微微眯起,认真讲话时又无一例外地睁得很圆,瞳孔和角膜上的亮光毫无退缩地敞开着任你仔细研究,每一根上翘的长睫毛都在传递着表达的意愿,这是一双据他自己所说不爱戴墨镜的眼睛。

        “ 无论如何它过滤掉了一些东西,其中有的很重要。纵使它从某种程度上保护了你,让你在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感觉更容易一些。”

        我想起他在上山路上说这话时勒住马头让我能更平稳地擦掉镜片上的灰尘,那时他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这种极认真的神情。那时小金就对我说如果我也有那么一双漂亮的眼睛肯定也不戴墨镜,而现在,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喜欢看他以这样的眼神说话,那种笃定的无畏与真诚。是的,这可能是我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之后发现的唯一的新情况,我本质上和小金一样喜欢这种眼神,纵使我也不清楚这种眼神在驱使他奔向怎样一片目的地。

        我看了看穆罕默德的腕表,小金说:“我感觉时间在朝着一个不可逆的方向流动。”

        我说:“这是面朝古迹的标配。”

        “不,我指的不是游记里烂熟的触景伤怀,”她坚决地对我摇头,“古迹经历了时间,但永远停留在过去,只有人,活生生的人,才是时间真正的载体,是他的所有先辈所经历的时间加在一起的总和,是过去也是现在。”

        我思索着她这句不假思索冒出来的话,这句话可以有一万种解读。但我必须选出最符合她心境的那一种,我说:“你在想穆罕默德,在想他所代表的总和他所扮演的角色,在想他是否是佩德拉古城的一个部分,他又站在自己民族发展的哪个部分,他的光荣和梦想又是什么。似乎,你对他的兴趣正在逐渐从一个游客的转变成一个女人的。”

      “ 这种兴趣是一件好事吗?”

        “这种兴趣无伤大雅。”

        “你真是多情又薄情,”她评价,“因为你是一个旅人。”

        “旅人便该极力抓住沿途的风景。”

        “风景可以入眼,人情不能入心。”

      “你想得太多了。”

      “我的责任就是控制你的冲动,让你别后悔。”

      “难道你没发现我也在努力不让你后悔吗?”

        事情总是必须和平而平衡地解决,我们谁都没再说话,站起身,让风更欢畅地吹拂身上所有能飘动的布片。穆罕默德问:“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晚上要赶到雅阁吧,然后可以在红海边呆上一整天。”

        “去过红海对岸的埃及吗?”

        “还没有,”我想起他那本印有纳吉布.马哈富兹头像的书,“你呢?”

        他摇摇头,“想去吗?”

        “想。”

        “我也是。”

        “当你真心渴望追求某种事物,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你完成,”小金的语气像极了保罗柯艾略笔下那位指引圣地亚哥前往金字塔的撒冷之王。

        “你很自由。”

        “人们都说贝都因人是最自由的,”我故意说,“你们可以选择像风儿一样自由,可以选择不受现代社会乃至政府的拘束,穿行在整片大漠,踏足它的每一个秘密角落,它那么大,联通那么多个国家,埃及也有贝都因人。”

        “你认为这是一个美丽的有关旅行者的故事?”他垂下眼,“你认为我们或者说我们当中有些人选择的是想要的生活,于是便是最自由的人?”

        “我一直在寻找自由这个词语的定义,但每种文化每个人对它的定义都不尽相同。”

        “或许我能给出一个建议,”他将手臂环抱成一个圈,用下巴点点里面,“这里是沙漠,我们当中有些人选择完完全全呆在里面。”

        我默然盯着那个圈,他放下手臂抬起头,“沙漠保全也限制了他们的自由,以及他们孩子们的自由。”

        “那么你是自由的吗?”

        他笑了,“以我的标准,算是吧。”

        “你的标准是什么?”

        他陷入了遣词造句的沉吟,我们一同看着天和地的连接处,天地的尽头,沙漠的尽头,西斜的阳光涂抹在那里,迷茫的一团,似是沙尘似是雾。那一团吸收了我们全部的视线,跨越了佩特拉、瓦地伦、红海,从里面浮现出吉萨高地的大金字塔,卢克索的卡纳特神庙,还有爱兹哈尔大清真寺的圆顶。云彩在它们之间浮动,它们忽明忽暗忽闪忽现,它们一直在那里。

        穆罕默德不知何时将手移了过来,没等我反应,小金已将手递了出去。我闭了闭眼,再睁开,他们静静地牵着手望着视线尽头的那些景物。穆罕默德道:“我所认为的自由,不是反抗他人给你起的名字,那是过时的态度;也不是认定一条路就永远走下去,因为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常常比他人给你起的更不知所谓。我所认为的自由,是要让自己准备好,可以从别人给你起的名字以及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中脱离出来,站在旁边观察思考,即使不能实际上决定什么,那也是在寻求自由,不被绑架。这是头脑的自由,就像我们看到的那些扎在石缝间的无花果树,”他朝来路上一指,“不是随风摇动的叶子,而是扎得很深的根,稳稳地朝着有水源的方向伸展。”

        我笑了,“我可以这样理解吗?不固定于他人给自己的定义,也不沉溺于自己对自己的标榜。”

        他眨眨眼,“但这恰好就是一种很容易让人沉溺的标榜,不是吗?”

        我们又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我说:“我总在害怕自己有可能会成为所谓自由的奴隶,有些执念不见得是多么重大的人生选择,而只是一些平凡却精彩的展望和期许,但那是让人不舍的东西,左右思忖,似乎总会后悔。”

        “还在想你的佩特拉之夜吗?”

        她淡淡一笑,眯了眯眼睛。时间跨过这一刹,太阳的万道金光便镀上一层不易察觉的红晕,夕阳将至,玫瑰之城即将被抛向白日里华艳的顶峰。

        我目不斜视,余光里却飘进那一角勾纹团花的深红色头巾,衔边的流苏有着发丝的光泽和发丝的间隙,间隙里透出穆罕默德的眼睛,那双眼睛正看过来,里面倒映着夕阳逐渐绚烂的红光。

        “不舍就不舍吧,”我对自己说。

      夜风刮过无边漠野,带着一路上所经过的各种不规则容器给予它的嗡嗡声呼啸而来,钻进尚未裹紧的香槟色防风斗篷,那斗篷便翻飞着黑色的衬里像翅膀那样拍打起来。

          “一只正准备起飞的岩鹰,”小金笑眯眯地张开双臂,示意风可以让翅膀拍打得更猛烈一些。我不胜寒地缩了缩脖子,皮卡刺目的车头灯光下,无数细小的沙沫组成一匹旋转飞舞的薄纱,它们是永不停息的旅行者,或许不久前刚俯瞰过百余公里外帐篷营地旁平滑的沙丘和城墙般的风石,或许不久后便会在漂洋过海的途中被高举的浪花一掌拍死。

        “风儿要这么做,沙子只能无怨无悔,”我哀叹。

        “放心,沙子又不是只有一粒,沙子是成群结队的。”小金扫视着三五成群摆弄摄影设备的游客,蓦地一声欢叫:“穆罕默德!”

      “ 然而那个人并不是穆罕默德,”我说,“你别表现得像傻里傻气的15岁小女孩一样失落。”

        她瘪瘪嘴,将一块石子嗖地踢进了检票口。我们行进在一大片开阔的暗夜里,星河尚未出现,地上全是手电。月亮的冷光披在白天里被晒得火热的奇行怪状小山和石棺石冢上,风将它们黑洞洞的窟窿当作口哨吹得咻咻地响,周围愈发冷了。

        “ 要乐于欣赏一切披着破败的华丽和披着华丽的破败,”我告诫小金,“你说的,不许后悔。”

        “我只会后悔没把带来的所有衣服都穿上。”

        她的这种倔强一直持续到第一盏牛皮纸灯笼幽幽亮起时才站稳了脚跟。那一处宁定而朦胧的暖黄色灯光以一种愣头愣脑的可爱气质站在峭壁前,劈开黑暗的方式温柔又蛮横,就像同样站在峭壁前的那个穿白色长袍的身影,用存在本身昭告着一个无言的约定。

        哦,你也在这里呀。

        小金很合时宜地被坑洼的路面绊了一下,于是穆罕默德也很合时宜地搀住了她。我暗自笑了笑,为这无意又刻意达成的目的。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有太多插嘴的机会了,干脆灭了手电,看着她一步步陷落在周围的环境里。西克小道如蛇逶迤,行进着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却是几乎无声的,仿佛真实的人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他们摇摇曳曳长长短短的影子。这些影子走过迷蒙的灯火,被投在沙地上岩壁上,再在向前的过程中化作烟雾一般的淡影,遁入迷离暗夜里,只待下一盏灯亮起的时候,在那稀薄而澄宁的光晕里重新找到切实存在的形体。这样一条既曲且深的道路。

        “你总问我为何一定要来佩特拉之夜,”小金的声音宛如梦呓,“答案在你看来曾一度展现出幻想者的稚气和虚荣者的可悲,就像为了集齐女王权杖最难买的色号特意飞到多哈去转机。收集经历有时的确就像收集口红,人生美丽的一种资本和见证啊,无需谈什么实用主义,对它们的占有和罗列本身就是心旷神怡,别人看得着尝不着的私人装饰品和收藏品。哦,老天,我承认我脑子里有过这种浅薄欠揍的自命不凡。但你已经不必再为此而无地自容了,是不是?”

        我果然没来得及插话,她便又自顾自道:“我们总需要一些幻想出来的鼓励帮助自己实现价值,这些鼓励在一路上漂浮不定地积累,逐渐成为错综复杂的一大团,而你总想着给那一大团安上理智深刻神圣的理由作为主心骨。”

        “你总是这么一边责备我虚伪,一边又千方百计地想获得我的认同,”我凝望着夜色,也凝望着她,“你既然让我开口,便必须面对我的问题,你这一路上究竟实现了什么样的价值?”

        她没有说话,而是轻轻唱起了一首歌,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哼,空耳学的阿拉伯语发音充满了瞎掰的味道,但她的声音很不错,清丽婉转,细细的一线,像焚香的孤烟,曼妙地散开,消弥在阑珊的灯火里。

        “你开心就好,”我说。

        “唱得很好,”穆罕默德侧耳倾听,“这是阿拉伯风格的中文歌吗?”

        “不是,这不是中文歌,”我被噎了一下,“这是刚被发明出来的一门语言,专门用来抒发当下最纯粹的情感。”

        “哦,那便是音乐,”他大点其头,揺摇肩上一直挎着的黑色长布包,“想听听纳伊的语言吗?”

        “你等会儿要在卡兹尼神殿的演出中演奏它吗?”

          “不,那边会有更资深的乐师(They have more established players),”他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资深一词,压低的声音里透出介于玩笑和嘲弄之间的意味,“他们让大家保持安静,但还不至于因为我弄出了些动静就将我这个没买票的当地人给赶出去。”

        他取出一管褐黄色的长竹笛,一个厚重低沉如风过空谷的长音冉冉升起,随即盘旋着节节高升,无数揉弦般的颤音之后,让人毛骨起栗的高音破空而出,在自带混响的谷壁间来回冲杀,撕裂了云团,撒下点点星光。

        整条峡谷脚步俱止,屏息凝神在袅袅余音留下的极致安静里,分明的萧索和激愤铸就的噤若寒蝉。小金痴痴望向横在山壁之间的天空,那是她魂儿飞走的方向。叫好声解冻般从四周响起,队伍继续前进。我觉得自己又重新落回了地面,转过头看着穆罕默德,他气息平稳地吹奏着苍凉清绝的旋律,双目定定圆睁,里面映着火光。

        我突然意识到他骨子里其实存在着传说中的贝都因式的骄傲和桀骜,却没有多少常常随之而来的散漫,他与这座古城一样在夜间展现出的气度不是更柔和而是更诡艳。他正在用那一支竹笛将西克小道变成古战场,将前进的队伍变成长矛铁盾的军队,将他自己变成众心所向的将军,将小金变成他的俘虏。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说点什么呢?万千词句徘徊在心,就是不能编织出一个洪亮的警告。我绝望地向前走,面前只有一条道。山壁是结了红锈的古老铁制大门,底部的纹路明一段暗一段,像是夺魂摄魄的符咒,而头顶之上的部分则是漆黑的,一直漆黑到苍穹里去。我回头向后看,后面也是门,这扇门通向相对的两个方向。我让小金停下脚步。

        “你想临阵脱逃,”她直截了当地问。

        “这些是夺人魂魄的符咒,”我指着山壁,“再走下去,你会被勾走越来越多的魂魄,于是往后的日子里,心房会感到空落。”

        “符咒顺着读可勾人魂魄,倒着读则不可往生,”她说,“你会走进没有灯火的黑暗,那里有那巴特人的坟墓。你觉得那是安全还是更深的空落?”

        “那里可以有重生。”

        “得了吧,浴火才能重生。”她转过身继续前进,卡兹尼拥有比西克小道上任何一处都要明亮辉煌的灯火。

        最后的警告已然落空,我等待着,等待着那科林斯柱头和带状浮雕再一次以猝不及防的姿势映入眼帘。它不负厚望,比白天显得更高大更宏伟。站在一排排牛皮纸灯笼和格花地毯后,它的颜色在橘黄和砂红之间,在欢迎的同时,端庄地将人拒之门外。

        “火”,小金说:“瑰丽,妖异,明亮得不可逼视,严厉得不可触摸,火是它的灵魂。”

          “但火在时刻地变化,”穆罕默德说。

          “谁说它的灵魂就没有在时刻变化?”

          “它最初的灵魂在古城被商路和水源遗弃之后就消亡了。”

      “不是消亡,只是封印,现在早已解开。”

        他摇摇头,“我们只是代为管理它,永远都成不了它原生的灵魂。它有它自己的一套语言(It has its own private language)。”

          “你爱它吗?”

          “佩特拉吗?”

          “是的。”

          “我爱它。”

            “就像爱沙漠?”

            “就像爱沙漠。”

            “那你会离开它吗?”

            “是的,我会离开它。”

        小金舒出一口气,她是欣喜的。她在臆想中将穆罕默德当成了圣地亚哥,而她自己是法蒂玛,又或者他俩同时是圣地亚哥和法蒂玛。她说:“爱是前进的理由,不是退缩的借口。”

        “老家伙们说,这是年轻人的天真狂妄和贪婪。”

        “年轻人说,你们守护你们的,我们守护我们的。”

          “重要的是坚贞,”他望着六根立柱后飘出空灵笛音的卡兹尼入口,那里黑得半个人影也无,但他却似乎能从中盯出一对父老乡亲来,“坚贞的白雪往往得下的够厚,才能埋住颓丧,下得再厚一些,人们就会忘记下面还埋着什么,转而变得兴高采烈,信誓旦旦。”

        “我喜欢听你这样说话,感觉描述的既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

        “你喜欢佩特拉吗?”

        “也许我爱上它了。”

        “但你还是会离开。”

          “是的。”

          “然后你会去金字塔吗?”

          “我想我会去。”

          “我想我也会去。”

          “然后我会再爱上金字塔。”

          “我已经爱上金字塔了。”

          我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他侧脸的线条被火光涂抹得很柔和,那是独属于电影里的光线。卡兹尼威严地反射着红光,那对夫妻在后排头碰头的研究着刚拍的照片。我向前摊开手掌,风不远万里捎来的沙子划过掌心,我将手握起,抓住那细细的似有若无的一层。风想要从指缝尖将它们夺走,我便张开手,掌纹上粘着的只有更似有若无的一层碎末,在这一地让人心旌摇颤的牛皮纸灯火里,怅然若失。

        “ 你不是一直想要演奏出那些色彩迷丽的3/4音吗?”我对小金说:“让穆罕默德用他的纳伊教你如何吹出阿拉伯音阶。去吧,趁着卡兹尼的灯火还在燃烧,趁着今夜未尽。”

        她对我露出一个花火般灿烂的笑靥,我则转身一步步走进暗影里,让浓稠的夜色将我完全罩住,然后我会静静呆在原地,看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不再计算时间,不再出言不逊。因为是我,是我自己为小金签发了纵情世界的通行证。

        而我,无悔。

        我对着喷薄的日出闭上眼,视野里一片血红,有形状有纹路的血红,阳光和毛细血管共同描摹出山脉与沙漠,细密排列的曲线组成宏大的走向,像是沙海里被风吹出来的波浪。“眼皮内外的世界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里面的世界更抽象也更真实,”小金说:“起码你看得到自己在想什么。”

        “但你不能闭着眼睛过一辈子,同时欺骗自己说我在透过眼皮看世界。”我说着睁开了眼,风刮着睫毛,阳光直直刺进瞳孔,刺出几滴泪来,滚在脸颊上,这将是我为逝去的夜留下的唯一几滴泪。我说:“瓦地伦的清晨真是悄无声息。”

        “ 又有人起来了,”小金望着那些栖息在背风处的墨绿色帐篷,毡帘被陆陆续续地撩开。她脱下鞋袜,将脚埋在沙里,那里吹不到风,但也没有多少温度。我说:“一夜没怎么睡,回去补个觉吧,把这漂亮的小沙丘让给别人。”

        她掬起一捧沙,张开手指感受沙子细腻的流速,像在淘洗什么,沙子流尽,掌心里呈现出一行字,墨迹跨越生命线和爱情线,那是穆罕默德留下的Facebook账号。 我长久地盯着其中几个被汗濡湿而无法辨清的字母,仿佛这样就能看清它们的本来面目,然而这是一个无法淘洗的错误,一个让小金排列组合数十次也查无此人的错误。

        “ 他已经消失了,”我低声说。她站起身,游蛇般的沙纹自脚下一直游移到东方的朝霞里,深深浅浅的红,整片大地都是。风抚平了车轮印,于是放眼望去哪里都没有路,但哪里都是路。

        她半跑半滑地下了山丘,斗篷披展,一只准备起飞又漫无目的岩鹰。我任她乱走,因为我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开口的机会,她最终会听话地顺着来时的脚印越过沙丘回到营地,把逐渐熄灭的朝霞抛在身后,登上大巴,和一车问长问短的团友离开这里,前往下一站。

        一切都如我所料,除了车子开出瓦地伦后天上缠缠绵绵下起来的雨。暗淡的色泽横跨沙漠和天空,仿佛车窗玻璃上掺进了暗灰的雾,手指擦不掉,拖着长长轨迹倾泻而下的水珠也抹不掉。那雾洇在角膜上,入侵到车子的冷气里,成为周围的基调。

        “谁说沙漠没有雨?”小金的睫毛上结着一层水汽,“下起来也会没完没了。”

        “ 过了约旦河情况会好些,”我说:“以色列的土地上花团锦簇,你会像爱瓦地伦一样爱加利利湖,像爱佩特拉一样爱雅法和圣墓大教堂。”

        她说服了自己高兴起来,也说服了我信以为真,直到住在耶路撒冷橄榄山上的那个夜晚。那时我脑中正构思着一条关于夜宿在犹太人神圣坟山上的朋友圈,小金的手机突然响了,浴室的水哗哗地流。我略加犹豫后接通了电话,熟悉的声音瞬间在房间里扔进了一颗惊雷。

        “你现在在以色列是吧?没在约旦那就太好了。看到新闻没有?佩特拉发生洪水啦!什么管理呀,下那么大的雨还让游客进去,死了人了!……”

        我捧着手机,小金以相同的姿势站在面前,横在我们之间的那层玻璃荡起了水纹。我盯着她头顶上方的那个银色挂钟,细长的秒针有条不紊地从左转到右,整整一圈之后,她关掉水龙头,走出了房间。

        夜风钻进围巾,吹得血液和那深红色的流苏一样凉。漫山的十字架隐隐绰绰看不分明,我不去看它们,只盯着山下耶路撒冷的夜景,车和房子擎着灯,远远望去,美如流火。

        我眼前浮现出酒店房间里那个银色的挂钟,时针从左往右旋转着,带着我的思绪一起倒流。于是面前不再只有耶路撒冷的灯火,还重叠上了佩特拉的灯火,它们一浮一沉亦幻亦真,它们融合着继续倒流,一直倒回安曼那个宣礼声荡漾的夜幕时分。

        “那辆车上或许正坐着一个穆罕默德。”

        “那辆车上或许还坐着一个我。”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哈桑的语音通话。

        数日后,我又一次透过车窗看见了约旦向后飞驰的土黄色大地,天空恢复了它高紫外线的蓝,没有云,因而更澄澈空寂。一架飞机低矮地掠过,看方向是从安曼起飞的,上面或许乘着归国的团友,他们看戏的目光各不相同,但如出一辙都是看戏,就像早先的我。

        哈桑找来的司机人很好,但我不太愿意聊天,只反复翻看着照片。到达目的地,匆匆跳下车,地面已被复出的阳光晒成了固有的干燥。石子砺着鞋底,警车和施工车停在身边,我第三次站在了佩特拉的大门前,只是这回,它是封闭的。

        “我在找一个人叫穆罕默德的人。”

        过来的几个人都笑了,其中一个道:“原来是找我的。”

          “你们一直都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我在找的是一个20岁的学生,他周末会来佩特拉古城跑马。他的马一匹是白色的,一匹是棕黑色的。还有,他参加了上周一的佩特拉之夜,虽然不是正式的表演者,但他的纳伊吹得很好。”

        他们用阿拉伯语交谈了几句,还是那人说:“我们这儿没有这么一个人。”

        “不可能啊,”我赶忙摸手机,才发现匆忙之下竟落在了车里。“不可能呀,我拿照片给你们看。”

        “ 傲慢自大又愤世嫉俗的小子们,骗子们!”一个人牵着骆驼从旁边晃出来,狭长的脸朝中间挤出一个得色又奸诈的笑容。他看着我,将五指张得很开地一阵摇晃,“这儿没有,没有没有!(There is no  such thing,no no!)”

          “你和要找的人是什么关系?”之前开口的那个人问。

        “我是他的一个朋友,想知道他在洪水中是否安全,”小金极力让声音保持平静:“他死了吗?”

      他们对望一眼,一起摆手摇头。

      “他不在这里了,他离开了是吗?”我问。

      他们继续摆手摇头,“没有这么一个人。”

      “不可能!”我跺脚,掉头往车的方向走。身后有人道:“主啊,让她恢复理智吧。”

        声音不大,但一定是对我说的,因为是英语。我骤然停步,这句话让阳光刹那间热辣了百倍,将我当头照了个通透,通透到我连自己的影子,那能埋藏隐秘的情感和期许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是真的消失了,像吹过沙丘的风,遁入沙丘的沙,给我带来过极致体验而今被拦在视线之外的美轮美奂的佩特拉。

        “佩特拉没有消失,它就在那里,”小金说。

        “但对于旅人来说,它已经消失了,它在现实中存在的意义只在于那半个白天和半个晚上,然后就是在漫长的时间里挂念。”

        “这是必然的结果吗?”

        我最后望向那座粉色石城,“这是最终做出的选择。”

        “你为何要一直这样笃定地存在于我的身体里?”

        “因为你也一直这样笃定地存在于我的身体里。”

        “谁才是主人?”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它时刻在被角逐,被让步。”

        我向车子走去,一直走,一直走,走进时间的沙海里。沙沫拥在脚边,留下一串短暂的印迹,若停下,身后很快便什么都不会留下。   

        幸好人生的沙漠从来就不会贫瘠,于是我一直走,走进翻篇的来年里,脚下的沙子变成了吉萨高地。天色还早,太阳已高,我坐在胡夫金字塔被拆得满是落脚点的底部,金色尼罗河在层层叠叠的停车场后静静地流淌。

      我想象着一个沙子垒成的用以运送石料的大斜坡,从尼罗河岸边一直通到脚下。这是一个只能在想象中完工的巨大斜坡,我就用这样的方式在脑海里建造无数座金字塔。

        一阵风从东边吹来,我伸出手接住它带来的一粒沙,在阳光下那沙是红色的,瓦地伦的红色。

      我抬起下巴,有什么落在唇上,很轻很轻,那是一个吻,也是一个用纳伊吹出的阿拉伯音节。

        我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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