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此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农历五月初一,是悲痛的一天。
那天,我接到老同学电话。来杭工作已有六年之久,这六年时光,如雪花落入炭盆,转瞬即逝。
G20峰会之后,这座城市街头巷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天气渐渐越来越热了,路上的行人也都穿起了短装。
“金哥,你的电话”,同事向我喊道。
接过电话,我先是一愣,心想,老万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我们有很久没联系了。但是,回忆高中时期,一起提着钢管冲锋陷阵,这种情义自然心照不宣。
老万说话软绵绵的,还不时从鼻腔里发出啜泣的声音。接着,沉默了许久,又是一声重重的悲叹。
我感觉有些不对,忙问:“老万,发生什么事儿了”?
“兄弟,老徐走了”。
“走了,他什么时候火车?等今年过年回来,我们兄弟再聚,到时候不醉不归哦”。
“老徐去世了,这混蛋,彻底的离开我们了”。
老万的声音有些沙哑,几乎是哭诉着把这句话说出来。我呆在原地半晌没有做声,脑袋里嗡嗡的响,夏日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已经感觉不到热了,汗珠从我的额头滑落下来,经脸颊,落在了嘴角上。苦涩的味道充斥着我的内心,我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老徐是我儿时的玩伴儿。还有老万,老吴,老刘……但这颗年轻的生命刚满26岁,就与这个繁华的世界作了别。
我们同年出生,一起上学,从儿时背着小小的书包开始,一直到学业结束。我南下深圳找寻生存之法,他踏上了光荣的军旅生涯。
五年的军旅生活,已经把他锻炼成一个出色的士兵。他过年回家探亲的时候,我们才能见上一面。在酒桌上,他很豪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胸脯的肌肉在绿色的军装下跳动着,结结实实,像一块坚固的岩石。
挂了老万电话后,我点燃了一根香烟。烟雾从我眼前向上腾升,形成的曲线像是老徐的影子。缓神过后,我又拨通了老万的电话,问了问具体情况,准备从杭州向老家保康县城出发。那是我老家,也是老徐生命终结后魂归故里的地方。
同行的还有在绍兴攻读研究生的老吴,老吴人很腼腆,不怎么爱说话。但是他和老徐的关系铁的很,初中时,在学校门口的饭店,他们喝的酩酊大醉,然后在教室里哇哇地吐。最后,被老师叫来了各自的家长,一顿批评教育。当然,那次与他们一起喝醉的还有老万。
时光荏苒,曾经的少年如今南北各天涯。一千二百公里的归程,我和老吴保持着默契—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老吴脸色暗淡苍白。我们朝着车窗外望去,夕阳向着西山慢慢的爬下去,黑暗即将笼罩大地。我们反反复复的念叨:“老徐太年轻了,太年轻了呀”。是啊,对于老徐来说,本是青春年少,保家卫国的最佳年龄。
第二天清晨,终于到了老家保康县城。
梅雨一直下着,长辈们说:“这场连阴雨啊,下了一个星期了,还不知道要下多久呢。”
我明白,这是老天爷掉的眼泪!
我回家冲了凉,换了身素净的黑色西装。又用皮鞋刷擦去了鞋尖上的泥土,对着家里的大镜子,把衣服打理的整整齐齐,开着车向县城殡仪馆驶去。
很多同学比我先到,我瞧了瞧,有眼角上布满血丝的老万,有低着头不说话的老吴,还有站在细雨中眼巴巴望着远方公路的燕子。除了在河南某军队炮兵营任职的士兵老刘因公未能回来,其他人都先后到达现场。
进入殡仪馆大门后,那个身穿绿色军装的小青年以标准的军姿定格在相框内,那是一张正在微笑的彩色照片,他看着我们笑,我们却都想哭。
时间回到初中的时候,那时候他的数学成绩很好,是我们班上数学课代表,且有着阳光俊朗的外表,便成了许多女孩儿的崇拜对象,这其中便有近两年和老徐互生情愫的燕子。
他的遗像前放着一个大火盆,几个年轻的男女披麻戴孝,正在往火盆里丢纸钱,盆中的火烧得很旺。好似他以前的生命力,充沛而旺盛。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老徐的父母。之后,听人说去接老徐遗体了。
燕子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对老徐又有特殊的情感。这时,她紧紧盯着老徐的遗像,她咬着下唇,泣不成声。我跟老吴,老万,还有其他的同学忙上前安慰她。
人越聚越多,他们在县殡仪馆外等候着这颗年轻的生命归来。细雨还在下个不停,人们都眼盼着公路上有汽车大灯照过来。
该来总会来,老徐的骨灰盒在半夜11点35分运回县殡仪馆,随车的除了他父母,还有成都军区某部送来的三个大花圈。
我们紧跟着涌动的人群向大厅走去,殡仪馆大厅里站满了人,唢呐、锣、鼓、竹笙一起奏响,哀乐齐鸣。
老徐的父亲抱着儿子的骨灰盒,眼睛肿的像灯泡。他好似抱着几百斤的石头,踉踉跄跄,身子有些摇晃,但就那么死死的抱着,护着。
老徐遗像的后面,有两条长板凳,板凳上放着一口黑木棺材。有个乡镇领导走过来,他让老徐父亲把骨灰盒放进棺材中。老父亲无神的眼珠在眼眶里打转儿,然后两滴热泪落在骨灰盒上。
近村的人都知道,老徐的父亲是个要强的人,在我们生平印象中,从没看他哭过。他颤抖的双手把骨灰盒放入黑棺木。然后,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发紫的嘴唇在强光灯下剧烈的抖动着。
突然,棺木上方电子横屏上出现了一行红色的字,特别的显眼:“沉痛悼念徐XX同志,一路走好。”
此时,我们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情感。泪水涌了下来,打落在县殡仪馆的大厅里,老吴拍了拍我的肩膀,老万拍了拍老吴的肩膀,其他同学又拍了拍燕子的肩膀。七八个同学相互注视着,眼角都红润了。
此刻,我们真正意识到,老徐真的走了,他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打篮球,一起喝酒,一起去河堤上放孔明灯许愿,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忽然,我在内心开始可怜他,那个世界没有我们,该多孤寂啊!
凌晨一点钟,我们开始给老徐烧纸钱,把黄色的火纸在手中对折,然后放入带满纸灰的白色瓷盆中,火苗在眼前熊熊的燃烧着。
我们开始挨个的跟老徐道别,对着那满带青春气息的面容,对着那身穿绿色军服的兄弟,老万开始由小声抽泣变成嚎啕大哭,他大声埋怨老徐不遵守诺言。
他哭诉道:“说好的,过年陪我去襄阳看相亲对象,现在你却去了另一个世界。”
老吴在老徐遗像前烧纸的时候,嗓子有些嘶哑:“一路走好,兄弟,你打给我最后一个电话,我忙着毕业论文没接到,现在给你说一声对不起了”。他把眼镜取下来,用右手大拇指擦拭着镜片。
燕子没有烧纸的勇气,她全程如一个泪人儿,漂亮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勉强拿了几张纸钱丢在了瓷盆里。嘴里轻声的说了句:“若有来生,不必相见”。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她自己的哭泣声都能盖住,但站在她身后的我还是听到了。
凌晨两点半,我们开着车各自回家,约好第二天早上七点在殡仪馆会和,要送老徐最后一程了……
雨越下越大,大雨点落在前挡风玻璃上,视线有些模糊。雨刷器在我眼前来回的摇晃着,在玻璃上不断拉出新痕,然后快速转移到下个位置。那一夜,我躺在床上通宵未眠。
第二天,是老徐入葬的日子。
我们早早到了,相互打过招呼后,就进了大厅。
大厅的一角,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我们一起走过去,是徐妈妈,她头发凌乱的披在肩头,双眼无神,鼻涕跟眼泪混在一起,她化过纸,哭了一场,然后靠着墙,呆呆的坐在板凳上。
人群中开始投去同情的目光,“真是可怜啊,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有人小声议论着。
上山安葬的时候,徐妈妈没能去现场,当黑色的棺木将要盖上,抬往后山时,徐妈妈强撑的身体倒下了。
然后,120急救车拉走了徐妈妈。
在小雨中,几个老汉把老徐的棺木抬着,向后山走去。白色的花圈在风中摇晃,拿花圈的人尽力把它扶正。抬着黑色棺木的老汉们仔细的看着脚下泥泞的小路,安安稳稳地保护这个年轻的灵魂。
抬棺的老汉们把棺木放进墓穴,老徐的小辈捧上几把黄土洒在了棺盖上。亲人哭泣声,众人叹息声,烧灵屋,烧花圈,放鞭炮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后山的老鸦突然叫了几声,黄色的土一铲接着一铲的慢慢盖住了棺木。我们都知道,老徐再也回不来了。
三天后,我返回了杭州……
到了国庆,我开车回老家度假。女儿刚满九个月,会叫爸爸了。陪了她两天后,我买了些水果去拜访老徐的父母,老两口的面色好了很多。
吃过饭后,虽害怕揭老两口伤疤,但终是没能忍住:“徐伯伯,老徐到底怎么去的”?
“大侄子,就不要问了。国家机密不让说,反正,咱儿子是个英雄”。自此,我没有多提一个字。
我独自走上后山,穿过公墓,来到老徐墓前。我手里提着一壶县城酿酒厂酿制的包谷酒,那是我和老徐最喜欢喝的酒。以前我们喝酒互不服气,每次较量两人都被这烈酒灌醉,难分伯仲。
“那就让我们再醉一场吧”,我轻声对着老徐的坟头说道。我喝一口,向着他的墓前倒一杯。
秋中时节,天渐渐转凉,一片黄叶飘飘扬扬的落在老徐坟头,接着,随风又飘向远方。一群老鸦叫着回巢,落在了后山的树上,我提着空酒壶摇摇晃晃的向山下走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