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

作者: 南嘉悦 | 来源:发表于2024-06-05 08:3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此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天刚亮的时候,孙铭做了一长串噩梦。

          在猛烈的暴雨声冲过耳膜后,他睁开眼睛,此刻手机时钟定格在凌晨五点二十七分。每天早上,他会定六个闹铃,但总在第五个铃声响过后才慵懒地爬起来——像醉汉一样,摇晃着肥壮的身子去上班。“干吗要起这么早。会变傻的,人需要睡觉。”这是他起床后,头脑对他讲的第一句话。当然,最先它是属于卡夫卡的。

      闹钟还没开始响,他躺在床上,回忆梦的碎片——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公司熟悉的会议室里,他的经理竟变成一头狮子。准确地说,是人身狮头,它霍地站起,骂着、控诉着、咆哮着。他揎拳捋袖,唾沫星子在空气中飞舞,像是农夫拿着喷雾器,对着杂草和害虫用力地喷洒。它眼球挂满血丝,龇牙咧嘴,露出四颗大獠牙,像要吃人。它死死地盯着桌上的报表,然后挥舞出偌大的拳头,猛地击打在会议桌上,嘴里发出嘶嘶声。

      “这是你们做的成绩?他妈的,能干就干,不能干滚蛋。”他停顿一会,接着怒吼,“从今天起,全都给老子加班。”

      “吓唬谁呢,真是的,我可不想加班。”前排的王小帅小声叨咕着,但当经理把凶狠的目光射向他时,他又畏缩了。

      雷声在遥远的天际回响,雨滴敲打着红色的小枫叶,像是此刻经理用食指敲打王小帅的脑袋。王小帅坐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这时,经理走到王小帅的身后,猝然伸出双爪,死死掐住他脖子。他眼角泛白,脸顿时憋得通红,随后变得暗紫,他吓得魂不附体,双手不停拍打着经理那双似钳口般坚硬的爪子,但已无济于事。孙铭和他的同事想上前阻拦,但被经理凶戾的目光震慑,终是止了步。

      残忍的一幕仍发生了,经理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对着王小帅脑袋咬下去,空气窒息起来。其他人吓得缩成一团,爆发出山洪一般的尖叫,继而直瞪瞪地盯着,无计可施。他们缄口结舌,他们抱怨不公,他们也一筹莫展……顷刻,王小帅就被经理啃得只剩一堆白骨。他舔了舔带血的爪子,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空气中散发着血腥味。狂风把雨珠按到窗玻璃窗上,有的被击得粉身碎骨;有的像是眼泪,顺着这张透明的平整的脸往下滑,它们飘飘零零地坠落,终逃不过破碎的命运。树枝举起手摇晃,像是在给经理摇旗助威,随后,经理把目光盯到孙铭身上。他胆战心惊,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越来越沉重,像要把整个胸膛撑破了。梦不能做下去,他对着自己脸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这才从半睡半醒中挣脱出来。此刻,刺耳的闹铃声终于响了……

      又是繁忙的一天,想到这,他无比心烦。他庆幸第一遍闹铃刚响,还可以潜睡一会儿;更加庆幸的是他没被经理吃掉,作为一个身挑重担的中年男人,此刻他头脑里浮现出小孩的笑脸,老人的银发,银行的贷款,日常的琐碎——他不能有任何闪失,他得像骡子一样工作,像牛马一样卖力,像蜜蜂一样勤劳,像蚂蚁一样循环往复、始终不渝。屋外几声闷雷跳到他耳朵里,在这种清脆的声响过后,他有了起床的冲动,仿佛给予孙铭某种神秘的力量。正当他想用手掀开被子的时候,他惊愕起来,他的手消失了,他的身子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和绣花针一般粗细的前爪,和芝麻一般肚腩。他根本没有力气把被子掀开,他的眼前漆黑一片,那声闷雷过后,他的身体发生异变,他感觉一头扎进无尽的黑暗里。

      在好一阵摸索后,他从薄毯褶皱处看见了一条光线,他顺着光线往外爬,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蚂蚁。

      他曾幻想过,自己能变成小鸟,这样可以自由翱翔于蓝天;他也曾幻想过,有天变成猛虎,可以在人前彰显威武和霸气;再不济小鱼也行,至少能在水中畅游。但绝不是渺小的、不起眼的、任谁都可以踩在脚下的蚂蚁。他以为这还是梦境,最近他做了很多梦,已有点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幻觉。他想起了爱德华·蒙克的油画《呐喊》,血红的天空,蓝色的海湾,而他自己像极了那个尖叫的变形的主角,在无垠的宇宙面前,孤独而苦闷。

      他现在的视力大幅下降,他凭着对出租屋熟悉的记忆,吃力地爬到一面红色的镜子前,他使劲地转动着身子,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发现镜中的自己长着两条纤细的触角,六条腿,腹部像爆炸在长崎上空的“胖子”,他浑身变得透黑。这时,他又愤慨起来,他埋怨自己投胎技术太差,他本是工人,现在倒成了工蚁。他听人说过子弹蚁很厉害,可他为什么不能变成子弹蚁呢?

      在他罔知所措时,闹铃又一次响了。“天啊,我该怎么办?今天星期一,有公司例行的早会,我要迟到了。我还要骑上自行车穿行三个街道,转过两条巷子,再越过一条拱桥才能到公司啊,可这都需要时间。”他在心里盘算着。滴滴答答的闹铃声让他感觉心情烦躁,他从梳妆台前爬下来,想把它关掉。他尝试着用不足六毫米的身子拼命压按钮,可闹钟仿佛在向他示威,在柜子上摇铃打鼓。他开始变得暴躁,他想把闹钟推到地上,摔得粉碎,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可闹铃就像一个怪物岿然不动。孙铭知道了,现在的他如同一个废物,什么都做不了。他无力地躺在柜子上,任凭这个巨物在耳边咆哮。

      当第六遍闹铃响过后,他知道今天不会再响,同时意味着他迟到了,如果变不回人类,他的饭碗也保不住了。很显然,一只蚂蚁无法胜任人类的工作。他特别想去上班,他想向经理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别人能懂他的语言吗?即使听得懂,谁会相信这亘古奇闻呢?上班,上班,这两个字在他大脑里反复出现,只有上班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

      曾有个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对他讲,人活一世,谁不是为了一口吃食?想到这,他感到肚子饿了,他没精打采地爬向厨房,突见一块高高的白色瓷砖,他连续掉下去两次,他知道这是常年跑市场落下的病根,他早就有膝盖骨疼痛的毛病,可他害怕进医院,他怕身体检查出大毛病,需要更多的额外开销。他疲惫地爬上锅台,瞅见锅里有昨晚炒得焦黄的颗粒饱满的蛋炒饭,他一点胃口也没有。他很奇怪,他的目光盯上了垃圾桶里腥臭的鱼肉,他使劲地扭过头,不再看它们。

      “见鬼,让他们在垃圾桶里继续生蛆吧,我怎么可能去吃它们。”他心里这样想着。他抬头观察,墙壁上有根生锈的钉子,钉子上挂着一只透明的塑料袋,袋子里装有半根火腿,他爬上去,艰难地咀嚼起来,胡乱地啃了一会,肚子才算填饱。

      他想到找人求救,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耽搁,哪怕一天,他还得去上班。他不敢想象停下来的后果——他的信用卡将要逾期,他的房贷无法偿还,他没有办法养家糊口。他看到床头的华为手机,手机壳图案是梵高的《星空》,这是他最喜欢的作品,有几次,他梦到自己就站在这片星空下,空气是甜美的,自由的;他虽然是个小小的职员,但从不愿向命运低头,如画上的星云像鲜花一样怒放。他爬过去习惯性地按下开机键,他或许忘了自己现在已变成蚂蚁,他按了五六次后,手机仍旧黑屏;他想到用自己的前爪去点击触摸屏,他在指纹解锁处来回爬,可这招也无济于事。

      还好,他变成蚂蚁后拥有人类的思维。他想到了刚才吃的火腿,便匆忙爬向厨房,把火腿一点点用钳子夹碎,搬运了四五次后,他累得瘫下了,他没想到平时人类走两步而已,在蚂蚁的世界竟是如此艰辛。他把火腿碎末堆到解锁处,想要打开手机,奈何自己力量实在过于微弱,试了好几次,他无力地躺在手机屏幕上。现在还有谁能来找他呢?他该怎么才能自救呢?他不知道。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经理请假。事假、病假或随便编织一个理由,他总是勤勤恳恳地工作,几乎不请假,他想或许经理会同意的。他知道经理此刻又在骂娘,经理一向喜欢骂娘,他的口头禅就是“他妈的”。听说这句“他妈的”要追溯到两晋南北朝时期,就连鲁迅也有一篇作品叫《论他妈的》。在公司里,经理经常问候别人他妈的,始终没人问候他,妈的。因为老板赏识他;老板为何偏偏赏识他呢?因为大家私下都在议论,他是条没有脊梁的走狗。

      孙铭看了看时钟,时针指向上午九点,离上班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终于,吵闹的电话铃声把失神的孙铭吓了一跳,手机屏幕瞬间亮了,他赶紧用两只钳子夹住火腿碎末拼命地滑动手机,电话在他疯狂地滑拉下几乎奇迹般地打开了。

      “经理,你听我解释。”

      “他妈的,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喂喂……他妈的。”

      “我不知道怎么说?说出来您可能不会相信,我变成了一只蚂蚁。我暂时不能来上班了,不过您放心,我一定趁早好起来,尽快回到工作岗位。”孙铭几乎把心脏喊炸了。

      “快点讲话,你个混蛋,听着,你不用来上班了,现在给我滚蛋。他妈的。”

      “经理,你听我……”孙铭的话还没讲完,经理就把电话挂断了,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断线音……孙铭知道,自己讲的话人类根本听不到,或许是听不懂。二十秒后,手机屏幕变暗了;二十三秒后,屏幕像一块喷着黑漆的钢板。他陷入沉思,心头涌起莫名的哀伤 ,他想哭,可他发现根本没有眼泪。他想,或许蚂蚁本来就不会流泪。

      “我不能待在家里了,这样下去没有结果。”孙铭在心里盘算。

      他重新打起精神,他要去公司看看,他知道,以他现在的力量用手机求救肯定没希望。可从哪里能出去呢?他转念一想:“我现在这么小,哪里不能钻出去呢?”他开始嘲笑自己愚蠢的想法,最后他选择从空调孔里爬出去。

      现时外面雨已经停了,马路上湿答答的。门前粗壮的梧桐树在雨后焕发出勃勃生机,那似蒲扇一般的梧桐树叶,密密麻麻,从远处看,就像一朵碧绿的蘑菇云。孙铭顺着一条黑色的网线向前爬,一阵风掠过,网线在半空中摇晃,他差点掉下去。他急促地呼吸着,幸好风渐渐小了,他的身子才慢慢平衡;他接着往前爬,他只能看到七十毫米左右,凭着记忆,他知道前面有一根水泥电线杆,他想从那里下到地面。而此时梧桐树那边发出的声音让他害怕起来,那是啄木鸟在啄树。他好像在一本杂志上看过,蚂蚁的天敌除了食蚁兽还有啄木鸟,他下意识地匍匐在网线上,隐藏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男孩欢蹦乱跳地从树下经过。

      “妈妈,你看,是啄木鸟。你好啊,啄木鸟。”小男孩爽朗地叫着,笑着,跳着;同时惊得啄木鸟扑棱棱地飞走了,孙铭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想接着向前爬。而这时他听到出租房里传出熟悉的电话铃声,他感觉是公司打来的电话,便毫不迟疑地掉回头。他要向他们解释,以求得公司谅解,当他耗尽气力爬回去时,电话已经挂断了。他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但他确定电话铃会再次响起。他猜对了,电话又一次响了,是妻子打来的,他雀跃起来,他想这么多年自己为家操劳,妻子肯定能包容他,理解他。于是,他用同样的方式接通电话。

      “孙铭,你怎么搞的,不去上班,公司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

      “亲爱的,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不去上班,今早起来,我莫名地就变成了一只蚂蚁。”

      “你怎么不讲话?你们经理把辞退合同都发到我手机上了,他们说联系不上你。你不是工作得好好的吗?怎么会被辞退呢?现在我们一家老小,处处需要开销……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

      又是嘟嘟嘟……

      孙铭彻底地绝望了。他想不到自己效力八年的公司,竟这么无情。他不是傻瓜,当然知道公司以盈利为主,但此前他工作勤勤恳恳,忠心于公司发展,这才过去半天时间,他就被开除了,他感觉到了人生的无常与荒谬。他抬头看向窗外,深深地叹息,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处照进来,映在墙上,他觉得光线红殷殷的,仿佛整个出租屋都被鲜血笼罩着,他浑身战栗,内心被恐惧包围。没了工作便没了价值,这是当代流行的普世观。想到这些,犹如向他的头上砸了一个重重的铅球,他一下子瘫软下去,静静地躺在手机屏幕上,不再动弹。

      直到夜幕降临,他的手机屏幕又亮了一次,那是低电量提醒,他无能为力,他没有力量去给手机充电。这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脑海里闪过,他会不会死在这间出租屋里。他心想,这是不会的,人口失踪后警察总会管的吧!他期待着有个神探能发现蛛丝马迹,然后带他去医院检查身体,等恢复后再去公司向老板求情,他感觉经理是靠不住的,因为他就是被那个狠心的家伙开除的。他心里这样想,就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警察身上。

      他半睡了一会,又被饥饿弄醒了。他搞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总把目光盯向垃圾桶,那里腐烂的生蚊的食物总能吸引他。他一再告诫自己:“我是人,不能吃垃圾。”他觉得只要吃了垃圾就变不回人类了。随后,他把手机屏上的火腿碎末全都吃了。巷子里刮起一阵风,风透过窗纱吹了进来。此刻上弦月悬挂星空,月光映在窗台上,像铺满白盐。自从出来工作后,他还是第一次静下心仰望星空。

      整整一夜他就待在那,眼前浮现出许多画面,最多的是他的家乡——那个依山傍水、攘往熙来的繁闹小镇。每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他总是心花怒放;还有他可爱的女儿,她已经十岁了,每次视频她总像个小麻雀叽叽嘎嘎:“爸爸辛苦了!吃饭了吗?爸爸工作辛不辛苦?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哦。”接着就是十万个为什么,有些问题让孙铭哭笑不得,弄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三天上,他终于等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他立马变得精神起来。

      “张警官,这人看着很老实的,平时不怎么说话,遇到我们总是不失礼貌地微笑,他在我这租房也有四年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我们都叫他小孙。”孙铭听出来,这是房东的声音。

      “那他平时交往的人多吗?”

      “他朋友很少,基本上都是独来独往。”

      “把门打开吧,他妻子报的警,说联系不上他,公司也讲找不到人,如今这么多摄像头,还能人间蒸发了?”

      门开了,房东率先走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警察,一胖一瘦。他们进门后,都用眼睛环顾着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他们打开衣柜;拉开洗手间的门;他们走进厨房,在锅里发现有些生霉的蛋炒饭;他们掀开被子,仔细搜寻着。当房东看到水龙头还在滴水时,他立即跑过去,关了总闸。

      “我在这儿,请你们看看我,我就是孙铭。”他极力地咆哮着,却没有任何人回答他,瘦一点的警察正捧着厚厚的笔记本写写画画,笔尖磨砂纸张的声音让孙铭感觉异常难受,他立即把触角收缩回去。

      “头儿,那是他的手机吧。”瘦警察指着孙铭的手机说道。

      “应该是,先带回局里吧。这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们先调集附近的监控看看。然后把他手机解锁,看他这段时间都与谁联系了。”胖警官感喟地说道。他寻思了一会,接着对房东说:“我们先走了,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与我们联系。我们会通知他的家属,让她们尽快赶过来,毕竟人口失踪是大事,如果传出去,我们考核工作怎么进展!这也是给政府丢脸嘛。”房东频频点头,右手却把小插座上的手机充电器拔了。当瘦警察拿着孙铭的手机想要离开时,他发现了这只黑色的小蚂蚁,孙铭激动起来,他在手机屏幕上来回爬,吸引他们的注意。

      “怎么还有蚂蚁,真是讨厌。”瘦警察毫不迟疑,对着他猛吹一口气,他的身体如同遇到十二级台风,顿时飞了起来。随即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腹部受了伤。就这样,他眼睁睁地看着警察和房东关上门走远。他想跑上去拦住他们,可他腹部实在疼痛得厉害,他眼中含着泪水,他尝试着用几条腿强力地支撑起身体,但还是无法向前挪动。眼下,那个可怕的念头又从他脑袋里穿过,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在清洁光滑的地板上躺了两小时后,身体慢慢地恢复。饥饿又一次找上他,他对腐烂食物的欲望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他的眼睛不停地朝着垃圾桶望去,他把头扭到一边,刻意地躲避。他想,如果每天要吃那些玩意才能度日,我宁愿饿死。以前,他的生活过得简单朴素,日常用品也不多,除了夏冬两季的衣服,几本书,一台电脑,几床棉被,一个七匹狼钱包,便没有其他了。此刻,他虽然肚子饿可并没有胃口,因他腹部还有些隐隐作痛。有人说,希望是长着翅膀的东西,可他的翅膀被无形的尖刀给剪断了。他不知道何去何从,他只有等,等他的妻子前来,他比两天前更加紧张不安。

      大约过了三天,他又听到了响动,这次来了很多人——房东;四个警察;附近的居民;还有公司的同事。

      “真是奇案啊,从我当警察开始,大小案件也处理过不少,像这种人间蒸发的确实少见。”

      “是啊,附近的摄像头都查过了,十三号晚上他回来后就没有再出去,后来就杳无音讯了。”几个警察你言我语。

      “他还欠我一个月房租呢。”房东突然插言道,众人都用漠视的目光盯着他 。

      “他妻子今早的火车,下午就会赶到,到时你们再细算。现在我们还是先讨论案情吧。”前一次来的胖警官严肃地说道,房东退后一步,不再讲话。后面的案情分析孙铭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知道下午妻子会赶过来,他希望女儿也能来,他想她了,离上次分别已有大半年之久。

      这几天,他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虚弱。他心里萌生了这样的想法:“长辈们总说落叶归根,即使死,也不能死在外面。”可是,怎么才能让妻子带我回去呢?现在语言不通,谁会在意小小的蚂蚁呢?突然,他扬了扬触角,他想:“这屋里还有什么是妻子惦念的?电脑?家里买的有;书?她并不喜欢看书;脸盆厨具?那都是破铜烂铁。钱包,对了,孙铭了解妻子,她最爱的指定是钱。钱包里面放着银行卡,密码老婆是知道的。想到这,他毫不犹豫地向着钱包爬去……

      黄昏时分,天边铺满金红的晚霞。孙铭已在钱包的夹层待了两个小时,他害怕错过,他这半辈子错过了许多事情,留下了不少遗憾。而这次更像一场豪赌,他希望能顺利。

      妻子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由房东和胖瘦警察带来,他还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他想冲出去拥抱她们,然后热烈地亲吻她们。最终还是却步了,他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这是你丈夫的手机,请收好。我们会接着调查,有消息立马通知你。”瘦警察对他妻子说道。

      胖警察也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要过于担心。”

      “希望你们尽快破案,我们家的收入来源可都仰仗他,如果他有什么意外,我们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妻子急切地说道。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女儿突然毫无防备地放声大哭起来。孙铭的妻子上前把她抱在怀里 。

      “可……他……他还有一个月房租没交呢!”房东小声地叨咕着。在妻子交过房租后,房东露出了满意的笑脸。他说,屋里的东西都是小孙的,你拿得动都拿走,拿不动放这也没关系的。

      “我都不要了。我们今晚连夜返程,我的女儿不能误了学业。”妻子无奈地说道。听到这话,待在钱包里孙铭吓了一跳。随后,当他们相继地走出了出租屋时,孙铭彻底绝望了,他决定不再挣扎,顺从命运的安排。

      突然,屋外的妻子说:“请你把门打开,他有个钱包,我要带走。”孙铭一下子振奋起来,像孩子般在内心开怀地笑。

      回去的路风平浪静——伴随着火车的轰鸣,嘈杂的人声,他们踏上了回乡之路,外部的环境让孙铭变得不适。他偷偷地把头探出来,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他会心一笑,仿佛所有的遭遇都似有如无。他爱她们,他愿意为她们默默付出,但老舍说过:“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在社会大浪潮中,尽管孙铭很努力,但还是慢慢地掉了队。他聪明,但不善言辞;他善良,但又有些软弱;他谦卑,但被人当成绵羊,任人拿捏。最后,他沦为了最普通的底层人,在温饱线上挣扎。

      一夜过去,仅剩十分钟就到站了。当孙铭听到广播里喊出家乡名字的时候,他的触角开始颤抖,他浑身战栗,像被电击中了一般。他家离火车站只有两公里,他感觉凭着记忆就可以爬回去,他想,等我回到家,好好调养,说不定能变回人类;这样,我又可以重新去找工作。凡事都是偶然的巧合,结果又似宿命的必然——就在孙铭可爱女儿帮妈妈拉行李箱准备下车的时候,一个胖妇人从后面毫无顾忌地挤过来,她的脚一下子绊到行李箱上,她摔向了洗手台,她的牙龈被磕伤了,满嘴是血。她回过头狠毒地盯着女儿,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给,挥起了厚厚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孙铭女儿脸上。

      “你干什么?”他的妻子怒吼道。

      “干什么,打你这个没家教的孩子。你在喊,连你一块揍。”胖妇人把袖子一拽,做出要打架的姿态。

      苏铭怒气冲天,他毫不迟疑地从钱包里爬出来。他先顺着妻子身体爬到地面,接着,他迅速地爬上了胖妇人的小腿,竭尽全力地在她小腿处咬了一口,它听到胖妇人哎哟一声,随后,浑厚的巴掌向他扇了过来,他马上撤退,拼命地跑,可已经来不及了,他再一次体验了空中飞蚁,他重重地摔在火车导轨上。两分钟过后,工作人员来调解矛盾,他们判定孙铭的妻子应赔偿胖妇人两千元医药费作为补偿。妻子不想争辩,她委屈地哭了。然后拿出孙铭的钱包,从里面数了二千,递给胖妇人。她拉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此时,苏铭的身子已经不能动弹,他看着妻子和女儿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人海中。

      他从车站爬出来时已是凌晨十二点,他浑身是伤,孤独地走在街心。他发现家乡变了样,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娱乐商城俾昼作夜,现代科技突飞猛进,无人机在空中旋转飞舞,飞快的小汽艇从楚江飘过。他迷路了——就在自己的家门口。他不去在意路上的汽车;也不在乎如注的雨滴;至于狂风,他更加鄙夷。他饿了,饿得心如刀绞,他盯向了西餐厅里富人们正在吃的牛奶和面包,要得到它们,就要去偷,去骗或者去抢,他没有勇气;于是,他盯向了路边的垃圾桶,里面有各种动物腐烂的尸体,可他又坚信那条铁律——只要吃了垃圾就永远变不回人类。

      又一个星期过去,他兜兜转转却始终没找到自己的家。在这个月光明亮的夜晚,他饿死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最后陪伴他的是一只脏兮兮的小熊布娃娃。

      第二天拂晓,清洁工胖婶把他的尸体随同一个小熊布娃娃一起倒进垃圾桶。胖婶取下手套,摸了摸自己牙龈,果然,已经彻底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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