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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襄阳过十堰去,途经一座小县城,名为谷城县。它北临丹江口;南可下宜昌,荆门;往西过房县,竹山,保康。往东是枣阳和新野。东南的襄阳市区和西北的十堰市区连成一条笔直的斜线,而斜线的中点就是谷城县。
我出生在离谷城县城一百多公里外的小山村,这里有绕山而建的大湖,湖水晃动着山峰与林木的倒影;有连绵无际的山脉,山涧之间,老一辈父老乡亲用血汗凿出来的盘山公路,山高路远崎岖。白天,公路被生机盎然的绿色林木包围着,露出中间一块白,宛如一条白蛇盘踞山野;夜晚,一切的光,一切的声音消失后,它便静静地伏在地上休息了。
从这个小山村去县城有两条路,一条山路,一条水路。山路车程短,但公路曲折险峻,对晕车的人来说,很遭罪,对于有心欣赏一点风景的妇孺孩童,也不免些许枯燥。水路虽然费时多,但小船行于湖上时,绿油油的湖水和芳香的空气沁入心脾,加之两岸多奇山异景,所以,逢年过节前,码头上必站满了人,她们三三两两,谈笑着,谈论着上岸后要买的物品,没带孩子的一准在心里盘算着,买一样小礼物,去哄那个眼巴巴在黄昏中等待的小家伙。
且两山多古树,郁郁葱葱的大树举着双手,它们渴望着阳光和雨露,同时,它们也一直陪伴着这里的人们,一年又一年。春夏,他们染上一身翠绿;秋冬,叶子黄了,它们像一群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着,继而,飘飘扬扬地落在溪水上,等一群鱼儿哄抢。
一棵大橡树下,我们捡起橡子,然后,在它的大头处插上一根细细的竹签,就可以做成一个小陀螺,几个孩子比着,看谁旋转的时间长。在这种欢笑里,旋转中,四季更替,云卷云舒,童年也飞一般地流走了……
很快,我们长成了茁壮的少年。九十年代,南方打工的大潮向乡村席卷,万元户已然成了历史。人们向往着更加丰富的物质生活,也期盼着改变命运。邓爷爷圈起来的“圆圈”倍受青睐,青年一代浩浩荡荡地向那个“圈儿”开拔。这时,乡村留守儿童成倍增加,不久,我也成了其中一员。
上初中时,家离学校很远,我们跋山涉水,三五成群,走五十二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达学校。当然,大部分同学骑自行车,女孩儿也骑,所以,夏天她们穿上裙子时,你如果偷瞄两眼,准能看到她们大腿上健硕的肌肉;男生更不用说,一路急行军抵达学校,两个车轮像极了哪吒的飞火轮,遇到大坑无可避时,先用一段冲刺,臂力好的人,一提车把,连人带车一起飞过去。我们抢在晚自习前打会篮球、乒乓球,调皮一点的抄抄另外同学的作业,在这种环境下生长,使我们壮得像牛。
读到初二时,父母南下深圳打工。我便无人照看,且天生又带点匪气,长辈们放心不下,就商量着,让我转到外公外婆所在的县城念书。外婆所在的县城叫保康县,县中心四面环山,清晰河穿流而过,把城东和城西划成了“楚河汉界”。这里崇尚荆楚文化,大汉时,归属荆州南郡。
我不想转学,这里有熟悉的自然、人事,既人事上有隐不去的感情,且对这山水更是留念,便生出许多复杂的情绪。试想,一个地方待久了,我们都会不由得产生许多依恋,何况是相伴了十四载的故乡。
终于,外婆还是来了,那天屋外下着暴雨,我正在家看电视,突然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声音很洪亮,盖过了雷鸣和风声,声音传荡在山谷中,更显中气十足。我听得出来,肯定是外婆,她总是风风火火的……
以后的几天里,她带着我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赶早班车去县教育局盖章,她个子虽小,走起路来却带着风,我要小跑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当天晚上,外婆便开始整理要带走的东西。来时,她带着五个大麻袋,她指着电视机说:“这个带走,我家没有电视,你去了还能看。”然后从牙膏牙刷到锅碗瓢盆;从被褥衣物到各类图书;事无巨细地打包,等她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时,堂屋中间堆成了三座小山。看着这么多物品,我和外婆都犯难了,我们本准备走水路,但从家里去码头还有十三公里路程,这么多东西,我和外婆是没有办法的。
幸好有舅姥爷,他一早叫来了拖拉机,把我们送到码头,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我父母南下打工后给了我温情的陪伴,他总跟我说,需要什么就跟我讲,放假了,就来我家吃饭,你正长身体,对我们来说,不过多双碗筷。
舅姥爷人虽老了,气力却很大。到了码头后,他肩扛手提,不一会儿,所有物品都在船上了。然后,他对外婆说:“到达那边渡口后,你们也搬不动这么多东西啊,况且还要转汽车,我也好久没去你家了,干脆我随你们一起,也能搭把手。”外婆没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在这晨风中,她眼眶湿润了,她明白,这是一个老哥哥对妹妹的呵护。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带上一堆物品坐上了客船。
同行的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这时,有妇人站在渡头边,喊着:“早些回家啊。”便把等待与期盼都囊括其中。记得以前从县城回来,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小船上,有不少妇人和小孩,她们来到渡口,接到了远行归来的男人,便撒娇似地说着:“怎么才回来啊”。她们把这满腔的爱恨哀怨凝练在话里,让你去猜这份情感。农村人表达情感往往很含蓄,她们耻于说些情情爱爱的话。因这点柔态,仿佛在这绿水青山间,拿着镰刀,扛着锄头的妇人,也变得灵动起来……
早晨,白雾在湖上飘动着,两岸的人们从不贪念床榻,回了渔网,扛着锄头,下地去了,他们弯着腰,挖出了朝阳。
于是,太阳慢慢从东山爬出头,船行驶在无风的湖面上,舅姥爷和外婆聊着家常。我则沉醉于两岸的风光,船经过一个大回弯时,我看到了三五栋吊脚楼,十几根笔直的木桩打入水下做根基,房体一头靠山,一头立足木桩之上。无风时,湖光粼粼,湖水像一面镜子,映出吊脚楼模样;船行过以后,浪推浪,形成一层层波涛,湖中的吊脚楼开始变得扭曲。
客船像公交一样,到了一个小渡口会停一会儿,抛了锚,拢了岸,等待着下船和上船的乘客。不想在第三个渡口处,竟遇到了学弟,我俩都很高兴。
他说:“下个渡口我就下了。”
“你不去县城?”
“不去,我去我堂姐家玩儿。”
我和他堂姐是同班同学,他堂姐为人大方,品学兼优,小学时是我们的班长。学弟虽然清瘦了,但个子却高了许多,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着,我俩一路畅聊,说说笑笑,等他下船的时候,我们仍意犹未尽,我故意调侃道:“嗨,下次见面记得叫姐夫。”他呵呵乐着,朝我做鬼脸,然后大声喊道:“坎不成,滚球……”之后,终是没能再见面。现在想来,那时不免轻浮,因学弟父母投来的目光比夏日阳光还要毒辣。
我趴在船舷上,把手放在清凉的湖水里,让湖水划过我的指缝。还有一站,我们也要下船了,但这时却出了状况,船抵达上游时,水位突然下降,两岸常年浸泡在湖水里的群山此时露出一片白色地带,像白腰带一般把瘦湖锢的紧紧的。船夫走了出来,他向其他船只喊道:“这是咋回事嘛?”另一只船的老汉回道:“下游放闸了,日他娘涅,也不通知一声。”他们说话间,我们的船一晃,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我正在船边,差点掉下去,舅姥爷一把扯住了我。惊魂未定间,船再一次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
船夫喊道:“大家进内仓,肯定撞大石头上了。”正如他所料,我们的船搁浅了。他接着说:“大家不用慌,船很快可以离开这,但上游水位太低,我们不能去了,等会儿找个安全地方,大家都下船吧。”
七月的中午,天正热,十几个人在船上挤着,大包小包的物品靠船头堆着。船夫把客船停在山脚下,他指着眼前一座高山说:“你们翻过这座山,可以抵达玛瑙观,那里有公路,可以坐汽车。”一行人知道放闸并非小事,不计较,偶尔几人嘴里抱怨几句,叹着气下了船。
可外婆不干了,她嚷嚷着说:“你把我们放在这荒郊野外,这么多东西,你来搬吗?”舅姥爷人比较温和些,他劝外婆不要动怒,见劝不住,就独自开始搬东西。我也觉得外婆没理,跟着舅姥爷搬了起来。当我们把所有的物品搬上岸时,外婆也不做声了,低着头,下了船,跟在我们后面走着,提些小物件。
船夫向我们道了歉,掉头赶紧向着深水处行进,舅姥爷说:“他再不跑,今晚可就别想回去了。”
那天下午,我们往返了三次,翻过了三座高高的大山。舅姥爷心疼我和外婆,所有重的物品都自己扛。树林里本没有路,且布满杂草和荆棘,舅姥爷做了“急先锋”,硬是在茂密的丛林中走出一条路。黄昏来了,舅姥爷黝黑的肩膀上磨出了血印,累得瘫坐在地上抽着旱烟。这时,我们方才搬完。
我们三个人站在玛瑙观的公路边等汽车,天渐渐的暗淡了下来,群山在遥远的天际勾勒出一条波浪线,湖心的渔船上,已燃起了点点渔火。身后是一堆快要散架的物品,这时,黑夜渐渐地把我们淹没了……
到了外婆所在的县城后,新的环境,新的老师和同学。虽然学校的设施更加健全了,宽敞明亮的教室,芳草如茵的足球场,洁净的大食堂。但在这种新环境中,我感到无从适应。
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我独自坐在操场上,想起了老家雄伟的山,碧绿的湖,弯弯的蓬船,高大的橡树和那树下伙伴们的欢笑声。原来,成长就是不断地告别。那一晚,我又梦见了故乡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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