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以为,只有人会老去的,其实,一座村庄也会老去。
老去的村庄,并不古典,也没有怀旧的美丽。它不是江南水乡的周庄或者宏村,熙熙攮攮,令人流连忘返,而是沾染了被人流放或抛弃的沧桑落寞,抑或,飘荡着一种消失、死亡的气息。村庄里的房子,其实很多都是新的,还有别墅,高檐轻挑,白墙红瓦。看着,却不是喜气,感觉空荡荡的,仿佛是刀划过了村庄,将一些勃然的生气收割了。没有人居住的村庄,缺少一些人间烟火的气息,自然,就寂寥了、空虚了,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苍老了。
杂草在墙基、屋檐肆意生长。屋前屋后的老井还在,只是井盖儿上,聚满了青苔,压水的铁把手,锈迹斑斑,通往老井的路,也在,只是残破到辨认不出路的痕迹。水塘里,还蓄着水,只是,一潭水,被青苔占满了,挨挨挤挤,挤挤挨挨。路也荒芜了,杂草丛生,去年芦花飘扬的芦苇还在,残败地举着半百不黑的芦苇,在风中,飘呀飘。还是会有些生气的,譬如麻雀、乌鸦,村庄成了它们的天堂,它们可以肆无忌惮停歇在村庄的任何一处,叽叽喳喳地交谈、吵闹,随心所欲地选择一棵树,筑巢、生子、繁衍、飞翔。狗也会养几只,看门,有生人进村,不住地狂吠。这时,总会看到一位如村庄一样苍老的老人,目光呆滞地,柱着拐杖,蹒跚地走出门张望,颤颤巍巍地喝道:“这个畜生,莫叫!”
我居住的房子,也老了。二十多年没有居住,屋檐上,落满了黄的构树、杨树、梧桐树的叶子,还有楝树的果,这成了滋养野草生长的温床。一丛丛的草,向着天空,肆意生长,瞪着眼,张望着我的村庄。瞥见它在日升日落之中的喘息、酣睡,或者辗转难眠,苍老、荒芜。二十多年,我第一次推开了房子的门,走进了空荡的房子。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直冲鼻息的霉味,令人窒息。屋内满是灰尘,那些老旧的桌子、木椅,柜子,倒着,歪着,腐烂着,在尘埃和时光中定格,吐纳着一段深不见底的往事。堂屋里的地板,是石灰和泥巴夯的,凹凸不平,老鼠在这儿打了洞,蛇鼠蚂蚁在这儿安了家。墙壁上的那一幅“迎客松”的绘画还在,只是,颜色黯淡,斑斑驳驳。下面,还有我儿时歪歪扭扭写下的字,画的什么都不像的涂鸦。
厨房里的灶台还在。灶台里的灶灰还冰凉地躺在灶膛里,还留着一些我们居住的生活的气息。锅还在灶台上,锈迹斑斑,有的地方,还泛起了半红半绿的油渍。边上的碗柜彻底地坍塌了,腐朽的木头参差着。那一瓮大水缸,边上的一壁破了一个大豁口,宛若一只大大的眼睛,睁着,无可奈何,如一位沧桑的老人。靠西边的偏房是妹妹小时居住的房间,只剩下了一张木床,红色的油漆还在,只是脱落得不成样子。东边的房子,是我居住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唯独只有一张沙发,沙发的弹簧早就没有了,只有一张看不出颜色的布,还勉强包裹着它,记得小时候,我们把它当作了蹦蹦床,在上面跳过、蹦过,玩闹过。屋子里,还有一个破箩筐,箩筐边上,破了一个洞,不清楚是原本就存在的,或者是后来在屋内乱窜的老鼠的杰作。东西稍微多一点的是父母的房间,床在、柜子也在,柜子下,反着扑着一摞粗瓷的碗,看起来,还很簇新,事实上,它已经走过了半世纪的光阴。曾经,它被五谷杂粮的精气神喂养,曾被父母像宝贝一样对待,如今,却与灰尘相伴,渐渐空虚起来。
鸡窝里还有板结的鸡粪残留在里面。鸡却不见了。公鸡的“喔喔”声、母鸡的“咯哒咯哒”声仿佛还在耳边,但是一切都过去了,消散了。时光的巨手,还是在无情之后,有情地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让人去凭吊、回忆,唏嘘、感叹。
这空房子,仿佛消弥了我童年的一切生活的迹象,但事实上,它又保留了我童年的生活的蛛丝马迹。一切的存在,或许并不存在,但一切的不存在,可能也会存在。我以为我的童年只是一段记忆,一段在时空里演绎的光与影的幻境,充满着不真实,但是看着老去的房子,我才知道,原来,我是童年是一段真实的过往。因为,这时光里凝固、定格的老屋子,帮我还原了一切,记载了一切。它告诉我:我就出生在这儿,在这儿长大,我曾在这座房子里哭过、笑过、蹦过、跳过。
老去的村庄(二)
这是我春天里第一次回去。
二十多年里的第一次。我一直以为,在草长莺飞、春风拂柳的春天,我再也回不去故乡了。我曾做过很多的梦,关于故乡的,关于老房子的,关于春天的故乡和老房子的。梦中,我见过我的童年和童年时春天的村庄。天空中,总有一群燕子在呢喃。小河边,长长的柳丝总在河畔飘摇。古老的石桥上,总有一头耕地的老牛,抬起头来,“哞哞”地叫唤。我们会养蚕,在绿芽新绽的季节里摘桑叶。桑树总在池塘边,桑树很高,需要把绿色的枝条拽下来,然后一片片地采摘。或者,需要爬上树去。梦中的我和一群小伙伴,骑在临河的桑树上,一边采摘桑叶,一边采摘着桑树上长出来的桑葚,嫩红的,甜甜的,酸酸的,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还会采摘一种“毛毡”的野草的花茎,其实是一种茅草,刚长出来时,鲜嫩多汁。一边吃,一边唱:“三月三,采毛毡”。多数的时候,我们把它当做飞镖,投过来,掷过去,好玩。
梦里的一切,都清晰得像巨幕的彩色电影。很多时候,我以为这上映的都是一幕幕真实。但又确凿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是水中月,镜中花,我触碰不到。我常梦到我仓皇地奔走在同一条路上,那是通向村后的一片菜园的路。菜园子里的油菜花开得正盛,如铺开的金色地毯,我想走过这条路,去往这一片金色的菜地。可是无论我如何奔跑、寻找,就是靠近不了那一片菜园。我常常在梦中累得疲惫不堪,醒后,大汗淋漓。这,让我确凿地知道,故乡在时光的匆匆中,的确是离我远了,我无论如何追寻、奔跑,再也回不到了。随着时光消逝的,当然,还有回不去的童年,回不去的自己。
每一次回故乡,我都喜欢在老房子逡巡。打着背手,低着头,沿着墙基,一步一步地走,一眼一眼地看。我想寻找一些我曾经历的过往。我观察每一棵树,抚摸每一块石头,凝视每一面斑驳的墙。却发现,我的过往已经不存在了。小时曾攀爬的树,都不见了,包括那一棵结着苦楝果的楝树。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棵不知什么时候冒出的杂树。这葳蕤的树,在我老房子的四周,将原本的空旷塞积得得密密麻麻。我不知树种的来向,或许,是一阵风送来的,抑或,是一只只鸟儿从天空飞过,正好拉下一泡屎。一粒种子夹杂着尚未消化的食物,訇然落地,偶遇到适合天气,邂逅一场雨,然后,生根、发芽、抽枝,长叶。那一块曾拴系黑牯牛的大石头,我猜它定不会自个儿地跑走了,肯定是哪一户人家,恰巧需要打地基,拾捡了过去,成为了一栋新房的垫脚石。老井没人搬得动,它还留在老屋的后面,只是,井盖上,布满了青苔和沧桑。这令我有些无端地落寞、悲伤。
我知道,这人间物事的轮回,这尘世时光的变迁,我无能为力,有些时候,想用力地握住点什么,紧紧地攥紧拳头,却发现,我什么也握不住,连记忆,也从指缝之间,偷偷地溜走。
在这个春天里,我也打着背手去逡巡我的老房子。我看到了我梦中的许多东西,桑树、柳树、构树、油菜花,甚至还有我梦中没有看到紫云英,一片片地开在水田里。摇曳生姿,如梦魇一般地在春风中荡漾开来。小河边的柳树也在,站成一排,可惜,柳枝上,没有燕子的穿梭、呢喃。我见到了侧船山,春天里的侧船山和冬天里的侧船山,并没有什么两样,光秃秃的一片。山上并没有什么树,采石的人,将半座山挖空,裸露处一片褚红。我的老房子边上,邻家种了一棵桃树,三月里,桃花开得正艳。在桃之夭夭里,我无意之中,洞悉了我的老房子的沧桑、落寞。
我逡巡的时候。村庄里正播放着哀乐,这声响,断断续续,若有若无。我却听得真切,我知道这不是梦。我能真实地知道,我的奶奶在这个春天永远地走了。她是不是随着村庄的老去,而老去的,我无从而知?在老房子周围,我看到了梦中的许多场景,也看到了梦中没有看到许多物事。有些时候,我分不清那些真的是梦,那些又是活生生的现实。我能真实而确定的是,是我的奶奶,用她的离去成全了我春天回来的愿望。
老房子边上播放的哀乐,是我在梦中没有梦到的场景。这么多相识的,而又陌生的面孔,聚集在这个春天里,也是我的梦中没有见过的场景。行走在春天的村庄里,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地虚幻,又那么地真实。村里的人说:你回来的机会,会越来越少的。我点了点头。是的,我觉得奶奶也好,老房子也好,那是我联结故乡的一条线,但是现在,其中的一条线,断了。
断了。再也联结不起来了。
(三)
我记起了我的爷爷。
他在世的时候,村庄还很年轻。我家的房子也很年轻,青瓦,黄墙,金灿灿地矗立着。屋子前,有一片空地,这是我们家的晒场。铺上竹篾席子,晒谷子,晒棉花、黄花,晒衣服,还有母亲纺织的又粗又厚实的棉布。那时的麻雀很胆小,怕人,偷东西吃的时候,小心翼翼。我们伸出竹篙,然后扑闪着翅膀,逃也似的飞向树枝上,叽叽喳喳地抗议。
房子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也很年轻。石头是盖房子多下来的,凹凸不平,不好用,被剩下来,放在了老房子的东边。爷爷扯过一把稻草,铺在上面,当自己的坐骑。他喜欢带一条汗巾,干完农活回来,坐在石头上,一边擦汗,一边拿起粗瓷大碗,将满满的一碗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他抽烟,那一种便宜的“大公鸡”的香烟。将烟在石头上磕几下,然后放在嘴边,划燃火柴,点烟。每次抽烟,他都很享受,眯缝着眼,像看着什么东西,其实,什么也没看。每次,他都会让我给他买烟。我喜欢帮他这做这样的事,因为他总会将找赎回来的钢镚给我几分,让我到去换几块糖,或者几块饼干。
苦楝树,也很年轻。每年都开花,蓝色的迷离的花。我曾摘下来闻过,有一种苦涩而清香的味道。每天,我们放牛回来,会将它系在这棵苦楝树上。栓牛的绳子,一寸一寸地在苦楝树上摩擦,然后,一层层的苦楝树皮脱落下来,将苦楝树的树干磨了一道圈。人靠脸,树靠皮,我们以为这一棵苦楝树活不久了,没想到,它却顽强地活了下来。秋季,它结果,圆圆的小小的苦楝,我们拿果子做弹药,扎在“弹竹”在竹签上,包在弹弓里,弹射出去,做武器。这苦楝树,让我瞥见了生命内蕴的一些东西,顽强,抗争。
可惜,我的爷爷没有抗争过命运。这么鲜活慈祥的一位老人,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就上了村庄前面的凤凰山。我清晰地记得,他的悼词是我念的,一字一顿地,带着乡音。我没有怯场,没有退缩,把他的一生,浓缩在了我的数十分钟的讲演中。
那时候,村里的人都还年轻。出门打工的少,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留守在故乡。村庄也很年轻,房子虽然老旧,但是拾掇得干净整齐。门前,都有晒谷的空地,没有杂草。麻雀们也很年轻,总是那样活泼,飞,不停地飞,从晒谷的场上飞到树枝上,从菜园里飞到白光光的小路上,它总是不停地遇到村子里劳作的人,它怕人。喜鹊的窝巢是很少筑在门前的,它也怕人,它的巢总是在村子的附近,垒在高大的杨树或者槐树上。家家户户,都充满着烟火的气息。一大早,烧水洗脸,做早饭,烟囱里冒着柴火的味道,满村子都是。大人们碰着面,会问:“吃了么?”小孩子不上学的时候,喜欢端着一个粗瓷大碗,随便蹲在那一家的墙根,刺溜刺溜地吃,哧溜哧溜地聊,聊刚刚看过的连环画或者电视剧。
村庄里,的确人很多。一家生个五口六口,是常事,生个两三口的,算是少数。后生们于是像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布满了家家户户,挤满了村庄。出门,都是新鲜的面孔,年轻,朝气蓬勃。农田劳动的,是年轻人的身影,田地毗邻,一边间苗、浇水、插秧、打枝,扯棉梗,一边东扯西拉地聊天,唠嗑。还有人将录音机带到了田垄边上,将声音扭得大大的,歌声震天声中,劳动。也有老人,只不过,老人家很少下地,闲在家里,做饭,操持家务。也有儿孙孝顺,什么都不用做的,拿一把躺椅,在梧桐树下的绿荫下,眯缝着眼,躺着。冬日里,太阳暖烘烘的,所有的屋子亮堂堂的,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鲜活在村庄里缭绕、升腾。即使是夏日,也美。蝉声聒噪,长短更替,老人们拿着蒲扇,有一会没一会的摇着,令人神往。
我的爷爷没有享受这样的福分。他好像一直都在劳作着,下地扯草、捉虫、打农药。地里没活干,也不闲着,拿着粪兜,在村里拾粪,积农家肥。他做事时很高兴,没有什么心事,整日个,慈眉善眼的,乐呵呵的。他很老了,七十多岁,但是村庄很年轻,村庄里,住着他的大家族,叔婶妯娌,堂兄姐妹。即使是表兄表妹,也就分散在不到十公里的路程。他高兴着呢,因为抬头低头,就可以看到这么多熟悉的面孔,这么多面孔里,还有祖先流淌的血在里面,与他紧密相连,休戚与共。
他一辈子没离开这个村庄,半个多世纪,他跟村庄里的人唠嗑、聊天,他跟地里的庄稼唠嗑、聊天。聊完了一切,他跟着他的祖先,上了凤凰山。
老去的村庄(四)
我的爷爷走后。
村庄一下子老了。我不知道,是他的离开让这座村庄迅速地老去的,还是村庄的衰老,掏空了他的生机,然后让他老去的。我的村庄还在,草木生长,阳光灿烂,颓废的房子依旧矗立在土坡、河畔、池边。只是,这村子里,没有了我的爷爷。
村子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年轻的人,跑到了广东、浙江、福建、上海、北京,做泥工,卖菜,租住在握手的城中村里。他们要去捞世界,村庄周围的田和地养不活自己,也喂养不了自己花花绿绿的梦想。村庄肥沃的土地,渐渐荒芜了,以前,这些地,长稻谷、长棉花、长小麦、长肥硕的瓜果和绿茵茵的蔬菜,长年轻人的欢笑声。可是,现在只长野草,长及膝盖。房子也空荡荡的,聊无生机,没人住的房子,屋檐上长了杂草,墙壁斑驳,慢慢地,慢慢地,如街边无人过问的流浪汉,面目开始邋遢和狰狞起来。
人还是有的,老弱病残。七八十岁的老人,念家。不愿意跟着儿子满世界地跑,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养一条老狗,陪着自己。还有跑世界累了的,病了的,大病,要么是癌症,要么是中风瘫痪,在家里熬日子,等死。年轻人极少见得到,见得到的,要么疯,要么傻,在村子里乱窜。留守的儿童也有,都是没有条件到乡镇去读书的,在附近的村小、村中,读免费的义务教育。村子里,鸡犬相闻,但也有黄发垂髫,只是,邻里却不能相望,四处寂然无声。
跑世界的人,有的发了。会把自己的旧房子推倒,然后盖上小洋楼、别墅。房子一栋一栋地建,也一栋栋地空着。过年时节,这些房子还是会有人住的,房子的主人从迢迢千里的远方赶回来,打扫尘埃,铲除荒草,在门楣上上贴上对联,热热闹闹地过上一个年,然后,又千里迢迢地奔赴远方。这时节的村子,好像回光返照的病人,会带一些病态的红晕,喜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热闹一会儿。然后,在人去楼空之后,回复了往日的苍白和悲怆。
我的奶奶在我的爷爷去世的二十多年后,先于村子老去。她有七八年没有居住在村庄里,一个人,在养老院里渡过了她余生的岁月。她肯定想念过她居住了近一个世纪的村庄,甚至,她想百年归西,就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她相信乡里的说法,人老了,最好还是在自己的屋子里,自己的魂灵能找得到皈依。她却没有办法,九十多岁的高龄,儿女不在身边,千里迢迢,无法照顾和顾及她。有时候,我会猜想,她一个人是怎么在养老院里渡过的,没有亲人的陪伴,孤苦伶仃?每一次,我们去看她,她都会哭,哭得很伤心,骂自己,活得太久了,太累了,她想早点死。有时候,我觉得她死了,是一种解脱。
二十五年前,我给我的爷爷念悼词。悼词是父亲写的。二十五年后,我给我的奶奶念悼词,悼词是我写的。面对她的灵柩,我念着,没有哭。我写不出她的平生,我写悼词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对她一辈子了解得太少。我和她相处得太少。我甚至第一次才知道,她姓张,出生于1921年1月14日。我没有给我的爷爷端像,我却给我的奶奶端了像。我是长孙。第一次,我给我的奶奶下跪,也给我的村庄下了跪,从老屋子,一直跪到了村口。
她会在凤凰山上看着我的村庄。这一座她曾居住的村庄,渐渐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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