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春天令人悲伤

作者: 江蓠子 | 来源:发表于2021-08-26 14:55 被阅读0次

(二次修改)

“你说,春天为什么会让人悲伤啊?”

那是阿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摄于华东。

01

零七年春,我刚搬到这个小县城。

那会儿还没什么搬家公司,至少在我这儿连个货车的影子都没有,只能自己开着车,把重要的细软锁在后备箱里,连它们的灵魂一块儿锁进去。但大抵已经逃走了,那些灵魂,和那天乌压压的云一样散开,相距到千里以外。所幸的是,到了春天,风就很适合。适合在车里不开空调也能存活,适合开没有空调的车。一路上颠啊颠啊,车窗被摇下来,张国荣的声音在风里也颠啊颠啊,索性把窗子又摇上去。就这样困在车里,听汽车的味道和那句“心跳呼吸正常”一块涌到鼻腔,顶到眼角的地方,就堵得慌。

心跳呼吸正常,

工作休息照常,

所有的往事来年无痕及痒。

......

四单元,三楼,背着两包行李上去。像是背着个孩子,小心翼翼怕摔了,怕硌得她疼,记得她怕疼,也怕一回头她就不见了。新房子是找朋友租来的,但与其说新房子不如说是别人的旧房子,别人住旧了再轮到我,在我这就变成新的。房租大概是四百块钱一个月,记不清了。简简单单带了旧被子,棉花像在水里泡过一样重。牙刷和毛巾也带着,剃须刀带着,还带了个插排。牙刷都用旧了,龇牙咧嘴地横在牙杯里,绿色的硬毛像个做了爆炸头的绿毛龟。该换了,换之前该拿去给初初看看,初初最喜欢看我的牙刷被我蹂躏到炸了毛的样子,于是喊了声初初,才想起来初初不在这。毛巾的话,还是用着刚结婚那年,初初她姥姥给买的红毛巾,喜喜庆庆挂在卫生间的钩子上,钩子生锈了,蹭到毛巾上,我看了眼,懒得洗了。剃须刀是临安——又忘了,她不让我再喊她的小名了,虽然有时候还是会忘记。是张临安在结婚一周年那天给我买的,每次用到钝了的时候,张临安就过来把剃须刀拆开,里面的胡子绒毛像毛线球一样被她抖出来,落在她手心里——天知道那个瞬间我多想和她就这样过一辈子。

放完卫生间的东西进了里屋,急匆匆把柜子擦出来,衣服放进去,才想起来衣架忘记买。但衣服其实也就随手拿了两件当季的,拿的最多的是初初的小衣服。还有初初的照片、初初的小手镯、初初的陀螺玩具......拿了好几样初初的东西,就是没把初初带过来。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确实空旷了些,空出来一间卧室像个卫生间里的浴缸。不过平时我也只在沙发上睡,相当于是多出来两间卧室,像是两个大浴缸,偏偏没人在里面淹没。沙发是软的,上面有层皮革布,一坐上去就会淅淅沥沥掉些布渣渣下来。楼上有小孩子,整日里蹦蹦跳跳,房顶像是在和这间屋子发出灵魂共振。但没什么可不满意的。有做饭的地方,有睡觉的地方,倒也差强人意。

唯一不习惯的地方在于,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没有个孩子的脸在卧室的透明窗玻璃上挤出滑稽的表情。没有那样的表情看着我,果然还是会不习惯。

把东西安顿好了,左看右看也没个家的样子。过些日子找人来安台电脑,以前的主机早不知道丢哪去了。有个电脑或许还能敲敲字,辞职以后也没什么收入,想着不如给杂志写点稿子,起码得能把自己喂饱了。现在倒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自己在房间里待着有些寂寞,索性穿了鞋出去,开车到了附近的电影院。现在那家电影院已经塌了,在一个上午突然崩塌,还上了当地新闻,像是这么多年我的心理建设一样。不知怎的,脑子里就活生生横出“通天塔”之类的字眼,就好像能够坍塌的东西只有通天塔一样。

想起来小时候在乡下看电影,没有这样专门播电影的地方,只能夏天搬了凳子到院里看露天电影。但那时候倒也快乐,打心底的快乐。

刚上映的电影只有几部,《色·戒》一直说要上映了,估计要下半年才能看。买了场舒淇的《森怨》,想着看个惊悚片倒也打发时间了。看的人很少,全厅也就四五个人的样子。我坐在最后一排,世界大得发疯,背景声音偶尔一乍一乍的,前面发出尖锐的女声,整个电影院都比那部电影更像惊悚片。

稀稀拉拉,几个人,我在后面,往下看。没有光,也看不见光,荧幕里的光偶尔发亮,几米开外,传来男女窃窃私语的声音。

散场后,工作人员站在厅前,满头大汗地给我指出口,心说只是指个路而已,何苦这么汗淋淋。往前走,听到两个女服务生掩着嘴巴讲话,说现在的小年轻路子真野,在电影院里也敢。也敢干什么倒是不知道了,后面的话倒也听不清了,她们见我经过就压低声音,好像我才是那个偷窥者。

没意思。

下了楼,前面有一家三口,小孩子牵着妈妈的手,爸爸在后面提了两个布袋。小孩子咿咿呀呀晃着妈妈的手撒娇:

“我要!我就买这最后一次!我想吃这个......”

“那把你卖了去买吧。”女人冷冷丢下一句话,和男人一齐快步踱走了。

小孩在原地“哇”一声哭出来,见远处的父母没有回头的意思,就又“哇”一声跑过去。

小老虎鞋吧嗒在地上,吱呀吱呀地响,像一对小老虎崽并肩跑向老虎妈妈要喝奶。橡胶和瓷砖相吻,嘴巴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一路跑远了。

怎么会不给你买呢?你那么可爱,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世界都是好的。你要月亮我都会去给你摘,摘不下来也愿意。怎么会不给你买呢?

没意思。

02

出了影院,人群像苍蝇逃出捕蝇网一样八方逃窜,“嘭”一声炸出个喧杂的烟花,炸出一整个夜空的苍蝇。看电影的时候倒没记得人居然有这样多,大概五楼和一楼总还是不一样的。

我停在路边刚移栽的花圃前,看蜜蜂被花瓣折断翅膀,想起初初的翅膀也是这样被折断的。一时间视线变得模糊,在原地发起呆,眼睛也盈满起来。

低着头,看见身旁已经多了双布鞋。是亮眼的橙色,但似乎穿得太久了,有一块都孵化出铁锈一样的颜色,鞋带倒是白白净净,和这双鞋格格不入。两只鞋鬼灵精怪地并在一块,前头看起来像是脱过胶又粘起来的样子。

我正怔着,那鞋子说了话——抑或是穿着那鞋子的人说了话。

“你说,春天为什么让人悲伤啊?”

抬起头,看见眼前是个漂亮姑娘。在那一刻我也变得庸俗,连个审视的词汇都脱不出口,脑子里只横过去六个字:

这姑娘真漂亮。

心说这种漂亮姑娘怎么跑来找我这样一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搭讪,下意识还是沾沾自喜,但细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暗爽些什么。再接着细想想,这好像是我搬到这儿以来,第一次开口跟人说话:

“为什么问我这个?我可没说春天悲伤啊。”甚至心想这搭话也太老套了,净问些没来由的问题。

“因为你在哭啊。”她一笑。

我一愣。

这才发觉眼泪已经覆盖在我的脸上,一片潮湿,就像睡了一宿如梦方醒,发觉身下湿漉漉一片,居然连那种羞耻感都如出一辙。

“所以呢,你觉得春天让人悲伤吗?”没来由的问题,没来由的人,没来由地问我。

“大概是最悲伤的季节了。”我没来由地说。

我心想只是在这站着出神,也能碰见个稍微懂点自己的人,居然知道我是因为这样的春天而难过。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大概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觉得自己的心思都变得滑稽。

“为什么呢?”她往前走了一步,也低头看着黄色紫色的花,看它们在不谙世事的花圃里呼呼吸吸。

我扭头看她,看到她的头发被光打出板栗壳子的颜色,想到从影院出来的时候忘记买的糖炒栗子。她学着我细细端详那可怜的蜜蜂在花丛里辗转反侧,好像察觉到我在看她,也侧过身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问“为什么不回答我”。

本来不愿意回答这样没来由的问题,但也只好开口:

“可能,因为春天有春节,有清明。有大喜,有大悲。喜的时候喜不起来,悲又悲得厉害。”

“但这样说的话,悲伤的就是人了,和季节有什么关系呢?”她撇撇嘴,也作思考状。

那时候,我似乎找到了情绪的出口。我无疑是喜悦的,自初初死后,我第一次找到了一种正面的情感。终于有人能够和我这样聊天,和我一样说些没来由的话。

自从初初出了事、张临安和我离婚之后,我身边所有人都在顺承着我。不论我说什么,他们都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是啊”,有时候我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大家也默默点头,没人反驳。我在他们眼里就像个脆玻璃拼成的俄罗斯套娃,一不小心就打碎了,里面那七八个自我全部在地上变成血淋淋的碎片。大的我,大的我套住的小的我——大大小小无一幸免。

但是,把悲伤的理由怪罪到季节身上,就不会怪自己了。”

我抬起头,看到几片薄云被蓝色的天撕得稀碎。突然想抽烟,虽然从来没抽进肺里过。但总有很多时刻,觉得嘴里该叼些尼古丁,该呼呼吸吸出灰色的烟草味。

“你有烟吗?”我问旁边的小姑娘。

“未成年不能抽烟。”

她一本正经地这样对我说,我才知道她还没到十八岁。

“没关系,刚好我也不会抽烟。”

我点点头,就那样站在原地。过了几分钟,一辆公交车开过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纸币,向着那辆车做出大幅度动作,示意她马上就会过去。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也没有打个分开的招呼,我难得寻找到的共鸣就这样随着四路公交车开走了,一路颠啊颠啊,颠在刚修好的马路另一头。

刚想说你想去哪我送你去,刚想说我的车也这样颠啊颠啊,才意识到自己又是孤零零一个人,刚有个人能和我说话,现在也消失在城市里面,就像是对我的归还。

03

搬家以后,那些回忆好像也和住址一样迁徙了。但房贷还要继续交,回忆也继续蔓延,以为逃避就能逃避掉的那些囹圄,其实是始终存在着的。在镇子里那会儿,住的是五楼,临安一直想买一楼,但我偏偏嫌一楼光线太暗,到了阴天的时候,白日里也得把灯打开。虽然是五楼,但也没有电梯,有种高楼平地起的滋味,每次要下雨了,风就把纱网吹出声音,生怕下一秒窗就掉下来。有一年夏天下雨,雨水混着地上浮起来的泥沙透进地下室,像河流一样翻滚,俯视起来的距离高得吓人。

后来想想,也不怪临安那会儿总是跟我吵架。要不是我一个劲要买楼层高点的,初初也不会摔下去,摔下去了也不会摔成那样——摔成浑身是血的小饼干。

之前在镇子里教书,说是教书,其实就是在小学里教小朋友。一开始去的时候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不像城里那样,还得考普通话。后来教的语文和数学,考了教资出来,在单位附近也贷款买了房。以为生活就要这么和和美美过下去的时候,有些事偏偏又猝不及防。

初初死后的那半个月,我什么事也没心思干,只一味请假。领导说不能一直这样,我也听不进去,到最后直接辞职搬家。

辞去之前在学校的工作之后,我想试着拾起来一直的梦想。倒也不能说是梦想,说是小时候的梦想更恰当一点。梦想这东西,到了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没有了,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越来越感觉这东西是虚构出来的名词。而我之所以还把这样的名词挂在嘴边,可能是因为职业病,给小孩子讲什么《我的梦想》的作文,看他们又想做宇航员又想当科学家的,“梦想”这个概念离我就又近了很多。

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个作家,像曹雪芹那样的。那会儿的书不像现在这样,印刷出来一页满满当当都是字,摸起来都是香味。大部分都是那种赶集时候才能买到的小人书,上面一页一页都是图画,有《水浒》有《红楼》,那时候红楼梦小本的封面上的名字还是“石头记”,打开都是金陵十二钗人物画,到现在都还背得下来那首印在林黛玉身下的“玉带林中挂”。

那会儿村里的小孩都笑话我,说我天天不学好,抱着个书看里面的娇俏小娘们儿。那会儿还没有幼儿园,叫什么“育红班”,一副大义凛然要培育优秀接班人的模样。上了育红班以后我也是那副模样,不和小男孩聚一块撒尿和泥,觉得那东西没意思,就借他们的小人书看。闲着的时候我就把那些书看一遍又一遍,觉得能把文字写成书的人都是厉害的人,也想成为那种人。初中读完去了济南读中专,在那边买来好几本书。现在还留着的也不多,有《简·爱》、《红楼梦》,还有三言二拍里面的几本。在学校闲着的时候就抱着本《红楼梦》反复看,被同学笑话说上山的那批知青里面没我真是可惜了。

当时我就心想,你们就笑话我吧,等我以后成了大文豪,你们就知道读书是多好的事了。

但我现在也没成大文豪。虽然这样,我还是决定就当个笔杆子,能赚点就赚点,要是赚不来钱,那只能说明我不是这块料。

他们说,人在痛苦的时候,要么一句话也不说,要么洋洋洒洒巴不得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我在两者之间不断偏斜,明明有很多话想宣之于口,但也没人可以说,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缄默着,矛盾又偶尔。赶上一肚子话的时候,我就拿起笔写字,写个十几万的小说,五千字五千字地写,分成好几章去投给报社。一开始报社不愿意要我的稿,说这不够狗血,没人愿意看一个男警察和一个他追求多年的女人结了婚生了个孩子然后幸福生活的故事。我就拿回去删删改改,过了几天又把前五章拿过去。人家看完,上下打量了我很久,良久才连话带烟吐出一句:“你这人,一看就不会经商。”那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写个小说还得会经商。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要了我的稿子,让我一个周拿一章的手稿去给他们看,不满意的话就改。倒不是因为我坚持了自我,而是我干脆在那坐着跟报社老板聊天,说这小说其实是用我自己做的原型,我女儿在前两年死了,老婆也把我甩了,说到伤心处我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报社老板一看,估计心想这男的也太惨了,耳根子一软,就说先给我留个刊登的位子。

那天走出报社,我才意识到,我居然也到了拿痛苦出来贩卖的程度。

从报社出来,正郁郁着,突然听到哭泣的女声。心想大白日里怎么有人哭得这么厉害,怕不是我自己心里的哭声被耳朵窥见了。

抬头四下里找找,看见旁边的邮局门口蹲着个姑娘,这才发现原来她哭起来的声音很小,不细听是听不见的。不知怎的,传到我耳朵里却那样尖锐,鬼使神差地朝她走了过去。

“你还好吗?”我站在邮局门口,拨弄着生了锈的邮筒铁皮,比眼前正在掉眼泪的小女孩还局促不安。

她抬起头,刘海长长的,贴在脸上,像是被眼泪打湿了。我愣了一会儿,觉得这姑娘有些面熟,突然想起那天出了电影看蜜蜂的翅膀被折断,想起白色地面上生了锈的鞋子讲话,想起坐着四路公交车走掉的女孩。原来还能在这又碰见你。

她也愣了好一会儿,看表情估摸是认出我了,立马擦了擦眼泪挺直腰板坐起来,裤子沉沉地打在台阶上。

“我没事。你别看我了。”

我觉得这样的情景显得太过奇怪,就在她面前蹲下来,努力让自己的视线和她平行。

“上次见到你,是我在哭。这次又碰见你,倒好,你自己也哭了。”我一直自认为还有些幽默细胞,用尽毕生所学的趣味打向她。

见她笑出来,我又紧跟着问了句:

“为什么在邮局门口哭啊?”

“他们把我寄给我爸的信弄丢了,连我的日记本一块。”

突然就想到初初,想到如果她也长到这么大,会不会也想着要给我寄信。但都这个年代了,就连我都开始用短信和电话,这么小的小姑娘居然还在寄信。

“那你要不试着打个电话给他?我这有电话。”说着就要从兜里掏出来刚换的翻盖手机要递过去。

“我爸接不了电话。”她低着头,眼泪被一点一点收回去。

我没问为什么,似乎也意识到了不该多问。

“别哭了。我刚从旁边报社出来,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月饭钱是够了,看在萍水相逢的份上,我请你吃个饭怎么样?”说完以后我才感觉这话又变得不对劲了,本意是寻思都中午了,想带着这姑娘去吃顿饭,说出来就变得跟个怪大叔在向小女孩搭讪一样,心说该给这孩子吓跑了。

不过这姑娘倒是性子很直,也不跟我拐弯抹角,直接点点头说附近有家面馆特别好吃,专门做裤带面。

“裤带面?”我问她。

“对啊,就是那种很长很长的面条,长得像裤带,我一般吃两根就饱了。而且特便宜,他们家的酱料也好吃。你请我吃饭,我给你推荐一个吃饭的好地方,这样你就不亏了吧?”

上一秒还梨花带雨哭成林黛玉的小姑娘这一秒就三步并两步跳到我面前,用手把空气拉成很长很长的形状,笑着说她从小就在那家面馆吃面,说老板娘人有多么多么好,每次都会给她多舀一大勺的牛肉粒。

小店开在巷子最南边的弄子里,不仔细找还真看不到,但看店内陈设确乎是已经开了很多年了。门帘子倒很独特,像是用彩色纸板手工做成的,黑色的凹凸墙面上贴满了图画和菜单,角落的桌子上还放着几盘小菜。冬天通了炉子的痕迹还在,被桌子层层围困,横扎在黑了的墙上,像是活生生被炉火烫了个洞。

老板娘系着个围裙,身材微胖,头发卷成一圈一圈的,像是动画片里面里面和蔼的姥姥辈角色,我这才发觉我似乎一直都没有长大,自己已经有过孩子,却还像个孩子一样。老板娘看着也就大我几岁的样子,我却觉得人家看起来像个姥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岁月在自己身上流逝的痕迹,之前一直打趣说自己老了,跟小姑娘说该叫我叔叔,如今却希望自己显得年轻一些,也不知道别人看我会觉得我是多大年纪的人。

老板娘看见小姑娘了就热情地打招呼,说“阿玉今天没去学校啊”,我才知道这姑娘名字叫阿玉。又问她旁边的人是谁,盯着我好一番打量,显得我像是个拐卖孩子的。

“好啦梁姨,您别老盯人家看。这我刚认识的朋友,给您揽生意了不是。”我听她这么说,没忍住一笑,心说我这模样看起来都能当你爹了,你跟人说这是你刚交的朋友。

“朋友好啊朋友好,咱们阿玉也交朋友啦。”老板娘笑吟吟拍拍阿玉的肩膀,倒是真心实意在祝福她一样,我在旁边杵着,有种把走丢小孩带回家以后看见她家长的感觉。

我这人小时候没什么朋友,想不到如今这副模样了会有个人跟人介绍我说“这是我朋友”,至今回想起来那场面都滑稽得很。

点了份香菇牛肉的酱料,要了六根面条,我拉开角落里的凳子坐过去。

“你叫阿玉啊。”我问她。

“我叫林春玉。森林的林,春天的春...”她用筷子屁股戳了戳脑袋,“玉汝于成的玉。”

我一愣,想了半天她说的是哪个字:

“你就不能组个常用的词。”

“哎呀你管我呢,就是突然只能想起来这个。”

倒也是个好词。我心想,只是这样的含义与感情已经离我太遥远了。

“我叫初越明。”面条上得慢,我张望了好多次。

“怎么写啊?”

“初次越过光明。”我思忖了好一阵,组了这样一句话出来,“不过你喊我叔就行了,我估计也不比你爸小多少。”我看着老板娘端着盆面上来,说酱料得稍微一等,嘴皮子像打架一样说了句谢谢,阿玉点点头,又说我看起来怎么这么拘谨,像个黄花大闺女。

“快吃你的吧。”

阿玉这姑娘是个话很多的小孩,一直在问我问题。为什么那天你要哭?我不说话。你多大了?三十出头。我爸都四十了。听她又说到她爸,我也开始问她问题。你爸在外地打工吗?差不多吧。那你妈呢?她不说话。你上学吗?上高二。今天为什么不去上课啊?请假了,忙信的事。

问到没什么问题可问都时候,我就压低声音和她说:

“人家是你熟人,看见我一个大男人跟你来这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要猜来猜去的。”

“拉倒吧你,梁姨可没你这么闲,她可希望我多交朋友了,和年龄有啥关系。”

“你朋友很少吗?”

“不是很少,是没有。”她一边把搅拌好的面片塞进嘴里,一边大大咧咧地跟我说,“不过现在有了,我看你人还挺好的。”

“年轻真好,就是单纯。”

“我只是喜欢和成年人待一块。在学校也是,我和我同学他们也不怎么说话,有时候会去找我们老师聊天。”把那口面咽下去,她抬起头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其实你们老是说小孩好、小孩单纯,但有些时候,只有大人才不会戴着有色眼镜看你。而且我感觉你不像坏人,更像个......郁闷的人吧,郁闷的人多半都不是坏人。”

“我坏得很。”我说。

后来我才知道,裤带面还有个别的名字,但太难写,我也没能记住,好像是陕西那边的。说是请人吃饭,到最后还是人家小姑娘跑过去结的账,说让我下次再请回来,这次算是个见面礼。我心说这算什么见面礼,你可真够乐观的。

和阿玉聊天的时候,她说她每个周一都会来邮局给她爸寄信,多少年都这样,已经成了铁打的习惯了。我说我以后也得每周来这一趟,得给报社供稿子。她说那不如以后就一块来吧,邮局的人总是看她自己一个小姑娘就不愿意搭理她,带上我可能还会方便点。

那是2007年的春天,三月份,月底。初初已经去世将近一年,我和张临安离婚也有半年了。很久没联系临安了,上次给她发信息还是她来我这里拿初初一直喜欢抱着的毛绒玩具。回住所的路上,看见路边迎春花开了很多,矮矮的黄色伏在路边,想起阿玉在我手机里留下的笨拙的电话号码。秋天的时候落叶掉下来,到春天花瓣也跟着掉。都说万物之始是在春天,可一旦有了“新的一年希望自己变好”的这种期待,这种开始就显得格外残忍。

想到这些,是因为方才在面馆吃饭的时候,阿玉又问了我那个问题:

“为什么春天会让人悲伤?”

“可能因为太残忍了。”我换了个答案。

“为什么残忍?”

我扒拉一口碗里的面,心想这味道确实不错,抬起头发现帘子被挂了起来,就往帘子外面看:

“你看看这外面。有句话怎么说的,新事物都在疯狂生长,而旧事物却疯狂被取代。”

04

和阿玉待在一块的日子,无疑是这段时间以来我难得的慰藉。

有时候她走在我前面,走起路来一蹦一蹦,我会羡慕她的人生,羡慕她能够迈起来的、轻快的脚。我无数次拿她与初初作比,即使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无法控制地,把她当做初初长大后的模样。她与我幻想里初初该长成的样子如出一辙,落落大方,有礼貌,看起来活泼又快乐,又令我想到我美好的青春,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起来。

有一次我照例和她一块去邮局,她到了邮局门口把信拿出来,检查了好几遍封口有没有封严,郑重其事地走进去,挑了三张漂亮的邮票,用胶水一点一点粘在信封的右上角,然后用手戳戳我的后背,示意我说话。

“给我侄女好好寄啊,别再弄丢了。”

装成小姑娘的叔叔还真不是什么容易事。不过这样一想,她好像从来都遮住寄信地址不给我看,心说你一边讲我不是坏人,一边又遮遮掩掩连个地址都盖住。后来我倒是知道缘由了,但那也是后话了。当时就心里暗戳戳地想,想你原来还不信任我。

她也会跟我一块去报社寄稿,在报社老板面前夸他是多么年少有为,实际上那老板头顶都是秃的。不过看样子报社老板也是喜欢小姑娘,看见阿玉就笑嘻嘻的,说你身边这小姑娘真讨人喜欢。

每次我的新章出来了,阿玉就嚷着让我送她一本杂志,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心怀敬畏”地拜读我的大作。我一开始以为写小说这行只要有点文笔就行了,对自己还蛮自信,后来发现我也就能混成个杂志投稿的。但还好,在家里就能把钱赚了,每周去交稿这种累事,带着个蹦蹦跳跳的阿玉,倒也舒服很多。

思前想后,我确定好了小说的题材,觉得写犯罪破案类型的会很有意思,就像福尔摩斯探案集一样。阿玉看过前三章之后就一直追着我,问我凶手到底是谁,我不跟她说,她就作势要大喊“我旁边这个人要拐卖小孩了,快来救救我”,每次都被我把她嘴捂住,一遍遍跟她说要是知道凶手是谁了再看就没意思了。

闲着没事的时候,我会和她去一幢还没完工的建筑里面,在砌好的水泥地上坐着聊天。在市中心里面多的是这样的毛坯房,一栋两栋的楼,有的连窗户都没有,她喜欢透过高楼里的空气看风景。

第一次她带我去的时候,我迟迟不肯爬上高一点的地方,她说我这应该是恐高,就从来没带我去过天台之类的高处。其实我哪里是恐高,只是一到了高处往下俯瞰,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初初,想到她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一样跌落。

想起之前和临安一块逗初初玩,我摇着拨浪鼓看她咯咯笑,临安捏着她的小脚丫打趣:

“小孩子就是可爱,胖胖的也可爱。看我们家初初,小脚肉肉的,腰上也都是肉,是不是个小肉球呀。”她把后面那个“呀”字拖得很长很长,我心想你也可爱,你最可爱。

“这不能乱说,小孩子哪有腰?”但我还是抓着她的话咬文嚼字,这么多年,这已经变成了我们的相处模式。

“好吧好吧。”她撇撇嘴,“不过为什么都说小孩子没有腰啊?我小时候我妈也不让我这么说。”

“谐音不好。”

她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说了句“记住啦”。

那时候随口一说的话,没想到真的一语成谶。那天初初落下去,让我想到“呱呱坠地”这个词语,她的腰的确被折断了,我从此不敢登高处。

我和阿玉就坐在二楼的房子框架里,隔壁房间的地上还有个席子和被褥,旁边有两个泡面盒子,也不知道哪个没有家的人住在这,也可能是工人暂住的地方。

“有时候我也感觉,我跟这些人一样,都居无定所,像个蓬草一样连根都没有。”我时常发出这样的感慨,也总因为这样的话被人说是咬文嚼字,说你们这些教书的人就喜欢这样。但我这样说话已经成习惯了,从学生时代开始,惯用让人悲伤的譬喻,又在譬喻里面领悟到自己不擅长譬喻的事实。

“我也一样,哪有什么家不家的。不是说什么‘此心安处是吾乡’么,居无定所也好,自由。”我这才意识到,阿玉一直没有提过她妈妈的事,如果说她爸在外面打工的话,那她总该和她妈妈住在一块。但她每次到了周末都拉着我在外面待到很晚,我问她这么晚回去家长会不会担心,她也摆摆手说没事。

“你平时住宿舍,到了周末在哪住?”

她揪着裤子上的线头,一圈一圈在手指上缠起来:

“白天就在外面晃悠,找个饮料店写作业或者去书店。晚上的话,以前会去打工,有那种晚上在烧烤摊洗盘子的活。后来那家店被查出来招童工就去不了了,只能白天去做兼职,晚上就去小网吧包宿。暑寒假就好说了,打工赚的钱我都攒着,可以租便宜房子住。”

她没说她为什么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也不说她家里人都去哪了,我也就没问。就像她从来不问我关于初初的事一样,我也明白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愿意开口的事。

“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以后你周末没地方去就去我那儿吧。我租的房子,有空房间,卧室门也可以上锁。”我跟她说可以来我这,心想她一个小姑娘总待在外面也不安全。后来想想主要还是出于私心,总自己一个人住着确实寂寞了些,有个人陪着也好,管他十七岁还是七十岁,小姑娘还是老大爷,只要是个人就好。

“我肯定信你,你看着就不像坏人。”

“不像吗?”我一愣,摸摸自己又是好几天没刮的胡子。这好像是她第二次说我不像坏人了。

“不像啊。每个人都做过坏事,但做了坏事又不一定是坏人,我一直这么觉得。更别说大叔你了,你看着充其量像个坏掉的机器,才不像坏人。”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还有些想哭。这些年一直跟人说自己是个坏人,有人倒会安慰我说“坏人也没关系”,但难得有人直截了当地跟我说,我不像坏人。

“我确实坏掉了,像个机器。”我还是忍不住自嘲。

“机器坏了也能修好啊。”她像往常一样朝远处眺望,表情稀松平常,眼神发着光,不知道的以为她看见了什么好东西,但对面只是另外一些高楼而已。

“那你要去我那住吗?”我鼓足了劲又问了一遍,那样的心情让我想起来,当年问张临安要跟我结婚吗的时候。

“去啊,有人给我地方睡觉我肯定去,只要你家有个空地我都能躺着睡。”她一口答应了,还说谢谢我,说等她有钱了以后一定请我好好吃一顿。

“倒也不算是家......”我在心里大声朗读这句话,差点就要憋出声来。

“其实我只是觉得孤单。”

阿玉说这句话的时候,就那样托着下巴,在我的余光里面和我并肩,看水泥墙外的高楼,和高楼后面的变了色的云。我从来没有像这时一样对一种景色共鸣。以往总是觉得,在这样密密麻麻的楼层里找不见什么漂亮风景,如今坐在这种未完工的毛坯房里看天空,云在镜片后面游动,镜片变成窗口,像是莫奈笔下的画。

初初不在了以后,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善意,喧嚣像囚笼一样被隔绝在外。我因为感受到了安宁而心跳得厉害,满心满怀都是害怕这种生活会逝去的担忧,又恨自己没有一台相机,可以在人生中永远拓印下这一刻的感受。原来啊,活着也不是那么寂寞的事。

“我也是。”我看着云打开,又关上,心里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但这样看着天上的云起起落落,就觉得,真好啊。”

05

知道她周末要来,我提前一天赶完了稿,去附近的超市里给她买生活用品,让我想起之前抱着初初去店铺里买东西的场景。

在楼下细细审视这个小区,才发觉小区里最高的楼只有五层,远远不足以刺杀天空。所有的建筑物都矮得出奇,电缆线密密麻麻把云层包裹住,像是夏天的平房院子里挂着的黑色防晒网。闲逛到另一边的出口,看到一整面锁起来的铁门,只好绕到正门去,路过泥泞的彩票店,见地上水淋淋的,才想起来昨夜下过雨。

不知道小女孩都喜欢什么样式,只好照着初初喜欢的样子给阿玉买。粉红色的牙杯和牙刷、粉红色的毛巾、粉红色的肥皂,又想起来她喜欢穿橙色的鞋,就买了橙色的凉拖,还有两袋橙子味的洗衣液。对颜色不敏感可真够头疼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牌子用起来舒服,平日里粗糙惯了,心说我这样的人真不适合养女儿。

又去旁边的店里买了新的拖把,连做饭要用东西也都一齐买了新的。幸好还记得什么牌子的酱油合适,什么样子的醋恰到好处,零零散散的糖和盐也称了不少。有些塑料瓶子装着的醋看起来总是很沉,让人以为是玻璃壳子,握紧了拿起来才感觉轻飘飘的,索性拿了两瓶回去。到最后花完了半个月的工资,抱了一大堆袋子回去,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东西都买好了以后,又把屋里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垃圾从袋子里滚到更大的袋子里,滚出圆弧形状的人生。

突然感觉,还真有个家的样子了。

阿玉在周五的傍晚放学,我赶着上午去洗了车,傍晚开着车去接她。搬到城里来以后,反而不经常开车,第一次开着车去接小孩放学,真的像有了个女儿一样。

高中附近栽了很多树,在很窄的马路旁边,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店面,接学生放学的车辆和人流一路拥堵,要挤到十字路口。我去得早,停在人家学校门口,有个警卫出来跟我说,不能这么靠前,学生出来了不安全。我就往后倒了倒,停在一片树荫底下,风吹过来叶子窸窸窣窣的,我靠在椅背上,把车窗摇下来。风继续吹啊,风继续吹。

等到她提着一堆东西出来,我已经把后备箱打开了。老远看到她大包小包地朝这边张望,像是搬家似的,我见着了就赶紧小跑过去给她提东西。也不知道她这么多东西平日里都放到哪里,许是现在的宿舍和我之前那会不一样了,应该会宽敞许多。之前读书的时候,几十个人一间屋子,整片整片的,人挨着人,压根没地方放什么行李。

“大叔,你车上还能放歌啊?”她很自觉地坐到副驾,听到我在放粤语歌,就左看看右看看,摆弄起手刹前面的凹槽。

“能啊,但音乐不是从这儿出来的,还得往上一点。”我说着就从旁边找出光碟,问她想听谁的歌。

“有周杰伦吗?”

“肯定有。”我说着就翻出来一盒,心说我这种车估计都没有小偷会光顾,车上除了光碟就没别的了。

“这是哪张专辑里的啊?里面有《晴天》吗?”人群渐渐淡开,我刚想发动车子,又被她的话扯回来。

“我也不知道,都是刚出就买了,里面也就刻了十几首。”

“那好吧,凑合听咯。”她把嘴嘟起来,朝刘海吹气。我把光盘打开,放到DVD里,壳子放回原处。

“你平时都听什么歌啊?”她仰在座椅上问我,我把窗轻轻摇上一些,怕风把她的话吹走。

“我听的歌好多,都是这两年听的。前几年不怎么听,这两年都是自己一个人了,就听得多了。”说到这种话题的时候我的话又会格外多,音乐和文学就像是救济我的养料一样,“最近的话,听粤语歌比较多。”

“那你听过《春夏秋冬》吗?”

我摇摇头,说没听过,以后有空会听。

“你们啊,总是说以后。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她扭过头去看窗外。

我不知道她说的“你们”是谁,我也没有问。

人群散开以后,车子驶出十字路口,也像是车子冲散了人潮,扫出一片干净来。

阿玉对屋子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她在门口问我用不用脱了鞋再进去,我进去把给她买好的拖鞋拿出来,殷勤得像个被用旧了的物品。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也不知道你穿多大号的,就随便买了双,想着应该用得上。”

“没事,我穿什么都行。”她边说边把鞋脱下来,我挠挠头,看她关上门四处张望。

白天渐渐变长,到了傍晚屋里还有光,昏黄的夕阳渗进来,相框像被烘烤过一样。我这才意识到,忘了把之前的合照收起来。

显然阿玉也注意到了摆在我桌子上的照片,走过去细细打量。那是初初一岁生日那天,我和临安一块去拍的照片,我们三个人一齐站在相框里面,仿佛永远也不会失散一样。

“里面这个人是你吗?”她在昏黄里回过头来,她的脸也变得昏黄。

“是。”我已经准备好了应答她的问题,譬如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里面的人都是谁,为什么我现在是自己一个人。但还是战战兢兢,不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果然还是没胡子好看。好好捯饬捯饬,打扮起来倒也很好看嘛。”她说着把相片拿起来,对着我的脸作比较。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反而愣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那个问题,你现在有答案了吗?”她走过来,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用手把抱枕拍得蓬松,倒是一点也不拘谨,“之前那些都不算,那些总是模棱两可的。”

我向来学不会这样的洒脱,站在她面前常是自惭形秽。我自然知道她问的是哪个问题,是关于春天的,盈满悲伤的问题。但要说春天令人悲伤的缘由,我现在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满脑子都是李清照那首“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想起古人伤春悲秋,感怀总在这样不温不冷的季节。

“等我想好了,就告诉你。”

我说。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其实就像你上次说的,悲不悲伤都是人强加上去的。或许人快乐了,季节也就快乐了吧。”

“也是。上课背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时候,也只会觉得春天真美,那些感伤都没了。”她托着下巴。“不过我的答案还是在歌里你可以再想一想,或许春天真的令人悲伤呢?”

“等有空就去听。”

她说的那首《春夏秋冬》,始终刻在我的脑子里。不知出于懒惰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我一直没能鼓起勇气在播放器里点开那首歌。她遗留给我的问题也同那首歌一样,始终横亘在我的脑子里。

我用了很久的时间去想这个问题,久到春天都过去。在夏天里想春天,对夏天好不尊重。这才发觉时间流逝的速度如此之快,一转眼太阳就从这边转到那边,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类还未曾发觉,岁月像是被太阳偷走了,太阳比人工作都辛勤。我记得那年过得很坎坷,许多的熟悉面孔都消逝在那个春天,陈晓旭去世的消息在网络上铺天盖地,那一整天我都没能专心写稿子,趴在电脑面前一遍遍用右键刷新页面,百无聊赖。

那段时日我和阿玉都在生活里沿着铁轨行驶着,两条铁路并行又随时交汇,生活错位开来。有时候她下了晚自习也会骑车回来,为了方便,我去给她配了把钥匙。

有一次她跟我说,说她的同学看到我去接她,问她我是谁。

“你怎么说的?”我那时候才意识到其实我一直害怕别人的眼光,也怕人误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她不以为然:“我说你是我爸。”“我看着没这么老吧?”我心说我也才三十出头,合着你总是管我叫叔真的把我叫老了。“可能我太想有个能接我放学的爸爸了。”她叹了口气,我在她旁边坐着,差点想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但还是放下了手。“我也想有个女儿,能天天接她放学。”我说。

如果初初能够平安长大的话,应该也会天天缠着我,喊我接她放学。我就可以开着车一路吹着风去接她,听她回来跟我讲在学校里发生的事,会在她上大学的时候舍不得,在她嫁人的时候流眼泪,在她生孩子的时候跑到产房门口踱来踱去,还会和临安一块儿给她带孩子。但本是没有“如果”这种东西的,“如果”这个词太残忍了,残忍到给你一个美好的幻象,又毫不留情地把它打破。

在阿玉的撺掇下,我买了个新的剃须刀。之前那个太钝了,我自己也学不会换刀片,一直刮也刮不干净,但却舍不得换。都忘了用了多少年了,一旦习惯了某种东西,就很难去接受它不在了的事实。我刮胡子的时候,剃须刀会发出“嗡嗡”的声音,让我想到和阿玉第一次见面那天,花丛里被折断翅膀的蜜蜂。

和阿玉住在一起的日子,周围的一切都有了生机。她喜欢搞些花花草草回来,在窗台上摆了好几盆我不知道名字的绿植,说能净化空气。她去学校的时候,我就和桌子上的一盆花一块写稿子,从一周交一章变成一天交一章,从必须自己送到报社变成可以用电脑打包文件发送过去,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着。我时常心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我庸碌的人生可以和一个伙伴一起消磨,痛苦和快乐也都有人分担,还有了一个能够居住的像样地方。我想我马上就不害怕高楼了。我想,我痴心妄想。

这段时日里面,张临安来找过我几次。有一次是初初去世的一周年,初初她姥姥和姥爷也都来了。我们就那样在墓地里吹风,春天温和的风剐蹭在脸颊上,初初的脸和声音都真切到像她从来没有离开一样,横在脑子里怎么赶也赶不走。我已经不会想念她了。她已经长久不变,居住在我的脑子里,扎根发芽,每次我头痛欲裂的时候,都觉得是她在跟我打招呼。

“你最近还好吗?”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张临安用她已经哑了的声音对我说。

“我还好。你呢?”旁白也变得敷衍,我突然觉得无论我说什么都显得那样苍白,除了还好也想不出别的词来。

“就那样吧。”她说,“我以后也不想要孩子了。我觉得我不适合养孩子,养不好。”

“你是个好妈妈。是我的问题。”我最不愿意看她难过,到今天仍旧是这样,她一难过我就觉得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千刀万剐去阿鼻地狱里待着。她的眼里开始冒泡泡,筷子斜倚在碗里像是在上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求你不要哭。你哭了我该怎么办,我没法过去抱着你,眼泪不要掉下来,都过去很久了。你的酒杯空了,我是不是该给你加一些,你怎么开始喝酒了。我想不清楚。

“但现在,我们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用手不停揉搓太阳穴,我的心口像被小鬼附着了一样,鼻子硬是通不了气,只能张开嘴呼吸。我不知道我能说些什么,我说什么都像是错误。过去的那一年里面我们都在争吵里度过,看到对方就会想起初初破碎的脸,那些爱意和那些好不容易磨合出来的亲情都在意外里被榨成粉碎,反复质问对方到底为什么不把阳台的门关好,像是越亲密的人越知道哪个伤口最疼。我把我的弱点暴露给你,不是让你拿它来伤害我的,但我们都说过不好的话,仿佛以此来彰显年轻。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逝者已矣”的意思,年轻的时候总是学不会珍惜眼前人,当时只会在沉默里压抑,压抑久了又爆发,以为为了对方压抑就是爱。像是等着新年来临之际大展拳脚的烟花,在一刹那里面绽放。

“我希望你能开心一点。”我说,“我知道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开心,能像过去的你那样,明艳又漂亮。你过去喜欢化妆,但你化妆不化妆都漂亮。可是你现在好憔悴,我总觉得你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我一直在想你和初初,我把你们的照片都放在我的桌子上,我没有一刻不痛苦,我觉得我只有痛苦我才能宽恕我自己,我也会害怕。临安,虽然你不让我这样喊你,但我也会害怕,让你不要怕的时候我自己也在害怕,我知道这样的我给不了你什么好的未来,如果我当时不给你写信不去找你,或许你现在可以过得很好。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但我其实过得一点都不好,我没有人可以说。”

“但我回不到过去了。”她用的是“我”,不是“我们”。我总是注意这些没有用的东西。

她的眼泪像她一样坚强,我凌乱得像一个四处找碎片想把她拼好的人。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完整的碎片,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破碎。我是从那时候开始明白,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成为对方在艰难日子里的支柱。她摇摇欲坠,我也是,两个摇摇欲坠的人搭在一块是会加快倒塌速度的。

我努力岔开话题,想缓和她的情绪,也想让自己不去想过去那些事。但仿佛有她的场景和没她的场景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被分成两个我,来回不同切换,又相接起来,只要一回到有她的这个场景里,我又会被拉回初初从五楼掉下的那天,又会想起那段日子里面连空气都窒息的天空。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小姑娘。”我说。但又随即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的话题。

“这么快有小女朋友了?”她笑,我分不清是冷笑还是什么。“不是,你别想多,不是那种关系。”我也不知道我在解释什么。“然后呢?你要说什么?”“我就是觉得,去认识一些新的人,交些新朋友,或许对你会有帮助。”“得了吧。我们都不是十几岁小孩了,哪有那么多空认识新的人啊。旧朋友不跑了就不错了。”“你总是把自己封闭起来......”“是你觉得我总把自己封闭起来。”“为什么你就不能理性一点呢?”“初越明我真的不想再跟你吵了。”“我没在跟你吵。”“那你觉得什么才叫吵?”

我沉默下来,没再说话。我们大概同时发现,我们又陷入了这样的僵局。所以就只好沉默着,两个人都不再讲话,就好像再继续说任何事都会变得苍白无力。

之前我们的那几年里,我的灵魂从未像那时一样自如又满怀希望。如今再相聚,我的灵魂又从未像现在这样孤寂。就像一股脑被拥挤到逼仄的巷弄,周围只有高墙没有门窗,整个世界都是我追赶不上的远方。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谈话,再往后的见面都彼此缄默着,嘘寒问暖,照例问对方过得怎么样,彼此之间的联系只有曾经共同抚养过一个孩子。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我心想。

我们默契地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虽然在之前,我们从没有这样默契过。

06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那么相信我。”在黑夜里,阿玉的眼睛被灯光打成鳞片的模样,哪怕安在夜空里也不显得突兀。我转过头看她,终于问了这个一直没能开口的问题。

她“噗”一声笑了出来。“这算什么问题?”“当初你跟我搭话,跟我一起吃饭什么的,都不会怕我是坏人吗?”“不啊,这有什么好怕的。”“那包括我们现在住在一块,你也没怕过我吗?”“没有。”她左晃右晃的,看起来悠游自在,“再过两个周就暑假了,我就可以全天在外面打工,会和你一起分担房租的。”“我不是说这个。”“那你要说什么?”“还是一开始我说的那个,为什么相信我?”

她身体的摆动幅度变小,开始用手抵着下巴思考。每次她思考的时候都会这样用手抵着下巴,像个雕塑。“可能因为我实在没人可信了。要是活着没个人可以信,就太孤单了吧。”

“那照你这么说,你是不得不信我了?”“不是,我说不明白。”“那你打个比方。有时候有些事说不明白,做个比喻就明白了。”“我和你们写东西的人又不一样,我只会说月亮像弯弯的镰刀。”她抬起头,我顺着她的抬头而抬头,看到窗户外斜前方很远的地方,有月如钩,好像要割断什么似的,吊在铺满零零散散星星的空中。看来明天要下雨了。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这么容易相信别人比较好。”我说。

“我知道。”她一脸早就猜到我就要说什么的样子,“相信别人会被骗,会受到背叛,还有什么什么的,我已经听过太多这种话了。”

“但听道理和自己去做还是不一样,我知道,但我就是做不到。”她又补充了一句,显得理直气壮。

“你还是太小了。我跟你讲啊,不能相信男人。”

“为什么?”

“因为我懂男人啊。你可不要以为每个男的都像我这样,你这种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换个别人你早连骨头都不剩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说,但潜意识里好像就是那样想的,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那时候我也确实把她当成知心朋友了,才会把心里的想法都吐露给她。

“那你为什么不一样?难不成就因为你人好啊?”

“没有人不一样。”我说。这确实是实话。

我当然无法控制地产生过最原始的想法——当她穿着裙子在客厅晃来晃去,露出白色胳膊和小腿,我都浑身窒息着去窗边透气。时间久了之后我甚至开始对她的身体产生一种恐惧。在我这里她永远都像是我对初初的一个寄托——这样说实在太过自私。但她就像是我的女儿,我灵魂上的安眠药,我没有办法让自己把她与我卑劣的欲望相联系起来。

我能够控制住那些不安的情绪,但控制不住身体上赤裸裸的反应。入夏以后,天气就燥热起来,阿玉时常穿件背心和短裤瘫在沙发上,松垮的背心盖过她的皮肤肌理,却没办法掩盖住少女身上独有的弧度。

那个夜晚我终于倒在卧室的床上,一个人看天花板。天黑下来之后,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样的黑夜,周围也变得亮堂起来。我把床头的那卷没用完的卫生纸放到枕头边,开始窸窸窣窣用手向下摸索,伸进裤子里之后只觉得有些粘腻,随后把手抽出来放到鼻子旁边闻了闻,又赶忙撕下两格纸擦了擦手,走到卫生间里开始清洗。客厅关着灯,从门缝里看得到阿玉屋子里的光,也不知道她这时候在做什么。我居然开始下流地去猜想她此刻是否穿着衣服,以怎样的姿势躺在床上,我只能赶快回到床上,一边暗骂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孩子产生这样不堪的想法,又一边想着这些去安抚自己的下半身。

我把纸撕好放在旁边,发觉黑夜在这种时候就显得很安静,只有床板会随着我呼呼吸吸。床板吱呀的声音让我提心吊胆,怕被阿玉听到。但随着速度加快,突然又想搞大动静,想被她听到。就这一次,让她在我脑海里的世界停留一会儿,应该也不会太不道德——她稚嫩的胳膊和手腕已经变成我的左手,在黑夜里如同小兽一样将我捕食,贪婪地吸取我不断渗出的静脉血液,并耐心等候我的动脉被咬破和动脉血的迸射。终于她触碰到我血管的顶点,我心甘情愿奉献出我的喉舌。那一瞬间我想破坏掉她所有的美好,又在下一瞬间想要给她世界上所有的美好。然而一切喷薄而出之后都会变得索然无味,纸团外面又包了张纸,在夜色里靠着隐约的光被投进垃圾桶。我抚慰着我终于柔软下来的地方,突然觉得这些很罪恶,阿玉的脸一遍遍在我面前转动,像是对我至高无上的审判。我甚至怀疑自己能够隔着墙板听到她的呼吸声。实在是太久没做这种事了,或者说是太久没有心情来做这种事了,此时此刻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虚伪的怪物,我和其他男人也并没有任何不同,都只能被最低级的欲望所驱使,都会在这样的夜里膨胀身体。

那之后的几天,我看到阿玉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羞耻感,不敢与她对视,一看向她就会想起那个夜里我脑中的卑劣行径。我也会反复猜测她到底是否听到了我房间里床板的吱呀声,如果她听到了她又会怎样想。

我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很多天,我脑子里都只有这句话。

07

入夏以后,果然雨下得厉害,心说老人说的话看来还是要听,繁星点点的夜空实际上只是在为暴雨来临作预告。那年隔壁济南下了场暴雨,连山东地方频道都整夜整夜的播放新闻,说这场雨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死伤了多少人。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个好年还是坏年。

转眼到了年末,是那种很尴尬的日子。刚交上暖气费,天气一天天变冷,但又没冷那种不开暖气就人人都活不了的地步。阿玉晚上提前下了课,赶在超市下班前买了两床电褥子回来。她也没有跟我说她这么早请假回来的原因,我也没问。我和她这样一起生活已经很长时间了,但对于彼此的了解也只限于当下,过去和未来好像都变成了海岸另一头的东西。

晚上外面风大,我和阿玉在屋里窝着,她趴在桌子上抄东西,抄的是那首《雨霖铃》。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了,看起来兴致不高的样子,握笔的姿势都懒懒的,碳素笔趴在她中指磨出来的茧子上。

空气太闷了,我想尽办法跟她搭话:

“你知道‘雨霖铃’这个词牌名是怎么来的吗?”

“不知道。”她说,“哪有工夫想那些。”

“是杨贵妃死了以后,唐明皇在马车上突然想到的词语,他觉得自己连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很没用。”想到这儿,我又暗自悲伤起来,想到已经离去很久的初初,想到自己是多么的没有用。

“我看不是他觉得,是你自己觉得。”她把碳素笔丢到桌子上,像是在把花扔进垃圾桶里,“你们这些人真的无趣得很,背个词都要扯出来些七七八八的东西,能别这么矫情吗?我看你真的比‘寒蝉’还寒。”

不知道我哪里说错了话。她从来没有生过这样的气。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我被她吓到,不知道能说什么,怕多说一句话她又生气。

“我真的烦透了别人只会对我说这句话。”她的样子让我想到张临安歇斯底里的样子,她们都因为我的话把声音提高音量,不变的是我永远学不会做一个会说话的人。我只能在原地站着,看着她又重新张开嘴:

“你能不能不要总表现出一副全世界都欠你钱的样子,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惨的人,难道你因为难过所以就可以变成救世主吗?你自以为是地说教,你觉得所有人都欠你的,觉得你经历过什么事就能开天辟地地成熟了,因为我比你小你就非要在我这里表现出一副师者的模样,我真的受够了你这样。”

我不懂她为什么又扯到我的身上。

“我连痛苦的权利都没有吗?”我问。

“我没剥夺你任何权利,只是你仗着自己痛苦来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而且你好像还很享受,你根本都没有一点想变好的样子。”

“你都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就来质疑我的痛苦吗?”

“那难道你就知道我的经历吗?”

“你没告诉我。”

“你也一样。”

我们陷入了相安无事的沉默。

吵架,吵架,吵架。原来我不光和张临安在一块会吵架,和别的人也容易吵起来。

是我的问题吗。我坐在沙发上出神。或许我们的沉默只有十几分钟,但足够把我的心脏拿出来施以绞刑,只不过受罚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心脏。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像临安那样,被我搞得生气,所以一下子就离我而去,我压根就没在想我到底说错了什么,而是在想她会不会因此就夺门而出,然后再也不回来。

“我今天,收到我爸给我回的信了。”过了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天都黑了,她在暗色的空气里发出声音:

“说起来,我也没经历过什么。”

“我刚认识你那会儿,在邮局,我是去给我爸寄日记本的。我上小学那会儿,我妈就不在了,被捅死的。她被捅了好几刀,在肚子上,倒在餐桌旁边,流了一地血。你不要那个表情看着我。警察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爸捅的。”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遇到什么事就说不出来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只能静静看着她听她讲。“他们以前感情很好的。但后来我妈出轨了,我妈跟我说她和我爸只是像合作伙伴一样的关系,说她渴望的是一种,爱情。我当时不是很明白,因为这些东西连动画片里都没有。她和你一样,是搞文学的,但她主要做设计,大学也是不顾我姥姥反对去读艺术专业。她太,太艺术了。我后来才知道像她这样追求文学和艺术的人需要热烈的情感,但我爸对她来说就像个木讷的婚姻机器。我能理解她,我也越来越能理解她。

我爸是个很传统的人,很传统的男人,他觉得自己的妻子和别的男的在一起是犯了要用生命偿还的错。他根本都不喜欢我妈,他就是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但他没被判死刑,他们说他那天喝了酒头脑不清醒,所以只让他去坐牢,坐十几年。我小时候很喜欢我爸,我觉得我的爸爸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甚至我知道我妈出轨的时候我还觉得她是个坏蛋,但接下来她就死了。那时候我觉得我才是个坏蛋。

我没法讨厌我爸,但我好希望我能讨厌他。这话听起来太老套了,但我真的觉得如果我能够打心底里憎恨他或者是厌恶他就好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希望他赶紧出狱又希望他干脆永远别出来。我每天都很矛盾。”

“这是真的吗?”趁着她说话的空隙,我嘴里蹦出来这样一句话。我当然知道她不会故意编故事来骗我,但这太惨绝人寰了,我不知道她要承受怎样的难过才能活到今天。意识到这样说不太礼貌,我又赶紧补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第一次听这样的故事。”

“可能因为这种事不怎么常见吧。”在夜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们都没有去开灯。

“当时我爸还怀疑我是不是亲生的,拉我去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监狱里了,梨乡的那个监狱。我就到邮局打听怎么寄信,把鉴定的报告寄给他,让他知道我是他亲生的,但我当时真希望我不是他生的,那样我还能好受点。我还给他写了封信。写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反正没什么好话。学校里的同学因为这个都不怎么跟我玩,在背后说我是杀人犯的女儿,我姥姥那边因为这事也不待见我,我就一直在学校和我姑姑家里辗转。后来上了初中开始住校,慢慢就自己生活,总是寄人篱下也难受得慌。慢慢的,其实我想通了一点。我妈已经不在了,总不能连爹也没了。但他今天给我回信,说他在牢里表现好可能会减刑,我突然特别气。我觉得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呢,虽然我也很想他。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原来一直都没原谅过他。”

她说完这些,站起来走到饮水机旁边开灯,又接了杯水喝。灯光一下子亮起来有些刺眼,原来在黑暗里待久了真的会害怕光明。

“但我从来都没像你那样自怨自......艾。是这么读的吧?”她读到“艾”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问我有没有念错发音。

“是。”我点点头。

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明快又轻松,下一秒就能像白纱一样飘走。但突然她就变得沉重,像原本轻柔的棉花浸了水,一下子能把过河的驴子都压垮。

“你都没跟我说过你的事情。”

她转过头看着我,朝我走过来,这一切就像是交换人生故事的游戏。我从未明白过到底该如何像别人讲述过我的一生,何况我的一生还不知何时结束。

“我活到现在也就三十来年。普普通通的童年,普普通通读书上学,普普通通工作结婚,普普通通生孩子。该怎么形容我的人生呢......”我思考。

我在想该如何譬喻我的人生,就想到深蓝色雷电轰鸣的海,想到海上摇摇欲坠撑不起帆的船,想到海里被鲨鱼追逐想要跳上船的人,想到船旁边破碎的木筏,想到用来制作木筏的被拦腰斩断的木头。啊,木头,原来我就像那样的木头。

是像木头一样的人生。我开口:

“然后女儿死了,妻子和我离婚了。”

“你女儿......我看到了,你照片里的小女孩。很可爱,看起来就很甜,像刚出炉的小饼干。”小饼干,她也觉得初初是香香甜甜的小饼干。

“那天风大,把阳台的门给擦开了,我没发现。”

“摔下去了?”

我不像阿玉那样,能像孔乙己罗列硬币一样把自己的人生列在眼前,回想起来,不管怎么说好像都只有短短几句。习惯了写别人的故事,真正说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却还要等着别人问。我看着她,点点头,觉得很惭愧。

“怎么会摔下去啊,阳台没有护栏吗?”

“有啊。但护栏的缝隙对小孩子来说还是太大了。她当时很小很小,比你小多了,但和你一样都很爱笑。”我说着用手在面前比划,好像初初就在我两手之间。

“感情你这是把我当你闺女了?”她轻轻笑。她终于笑了。她如果再那样沉重下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遇到事情的时候,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连个对策都没有。突然觉得之前张临安说我的那些都是对的。我没主见,是个软绵绵的怂货,整日只会掉书袋,没责任感,怯懦,自卑又自负,爱跟人讲道理,永远都成熟不起来。

“这不正好,你缺爹我缺女儿。”我还是开着蹩脚的玩笑。

“要是真能这样就好了。”她笑。

我是从那时候开始,才真正用谦卑的姿态去探访阿玉的内心,去了解她所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去听她对世间万物的看法,去学习她自己领悟到的道理。那段日子里,阿玉告诉过我很多东西。说起来已经太多了,譬如收雨伞的时候该把伞面好生折起来,像叠衣服那样;譬如洗杨梅的时候一定要把杨梅泡很久,泡到里面的果蝇都钻出来;譬如买菜的时候要去菜市场而不要去菜店,因为市场里总有同行竞争价格会便宜;譬如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要学会讲价,假装自己有很多层脸皮;再譬如,人的痛苦原来并不需要理由。一个人可以因为丧父母而痛苦、可以因为失恋而痛苦、可以因为工作压力而痛苦......但也可以没来由地痛苦。这是她教给我的,对我来说最深刻的一个道理。人不需要因为发生任何事而痛苦,也不需要发生任何事来走出痛苦。

08

那日以后,生活仍旧不计前嫌地向前走,我们也一样。

阿玉开始把收信地址留在我们小区,每次她拿了信回来都显得忧心忡忡。她坐在沙发上读信,信纸一丝不挂躺在我眼前,我总会意外瞥到她父亲的字迹。那感觉就像不小心走进女澡堂,一群歪歪扭扭的女人裸体陈列在眼前,反倒觉得自己是被看光了的那一个。

她读信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我知道她又在想她父亲什么时候出狱的事。

“监狱里还能寄信啊?”我说。为了打破安静气氛的尴尬。

“能啊。我爸说监狱里头和外头其实没多少区别。”

她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爸会在她大学毕业之前出狱。

“我还指望着高考出考场那天,能有人隔着铁栅栏等我呢。”她笑嘻嘻像在开玩笑,但这句话被我记了很久。

“我等你啊。”我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往年高考时候的盛大场面,粘着汗水的衬衫,不合时宜的雨,熙熙攘攘拥在考点门口等考生出来的家长。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那早着呢,到时候什么样还说不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她的家长。兴许是我这几年变得憔悴了,也不爱刮胡子,自然显老了许多,但我也不太在意了。有次去接阿玉的时候被她同学看到,她就打个哈哈,说这是我爹,我爹从牢里出来了。

有一天下午,我在家里对着电脑敲字,突然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看到是本地的,我就拿起来接了。对方问我是不是林春玉的父亲,我一愣,才反应过来那是阿玉的名字,就连连说是,搞得自己真是人家的爹一样。

电话那边的人说她是阿玉的班主任。

“您看看有时间来学校一趟吧,林春玉跟同学打了一架,现在情绪也是挺激动的。”

打架。她受伤了没有?

情绪激动。她最近确实情绪起伏有些大。

去学校。你们在几楼?

高二。高二几班来着?

我一路上开车过去,像背课文一样背去她教室的路线,进了学校给刚刚电话里的班主任又拨过去,手机直挺挺怼在门卫耳朵上,证明自己真的是林春玉的家长。有那么一刻,在我擦着汗跟门卫说“李老师让我来的”的时候,我真的以为阿玉是我的女儿,而我此刻只是个配合老师工作的家长。

到了三楼,被穿着包臀裙的女人叫住,问我是林春玉的家长吧。那是阿玉的班主任,我跟着她的包臀裙走,裙子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心脏跳动的频率随着她高跟鞋的吧嗒声变更。许久没进过这样的大楼,想起之前在小学教书那会儿,还有些感慨,就好像接下来要接受审判的是我自己。

进了那个空房间的时候,我衬衫里的背心已经透了大半。阿玉坐在一个板凳上,整个人弓下去,像只没煮熟的虾。她抬眼看见我来了,对我挤了个鬼脸,我一下子意会到那是要我继续装作是她父亲的样子。

“伤着哪了没?”

她摇摇头。

“俩孩子都没事。另一个孩子家长说有事来不了,就先喊您来了。我是上个月刚调过来代课的,不太了解孩子情况,但这个月和孩子们接触,觉得林春玉是个踏实稳重的孩子。”

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老师,齐刘海,黑框眼镜,白衬衣,耷拉到膝盖的包臀裙,满是皱褶的肉色毛裤。还是这些客套话,我心想。

“我问她为什么要和同学打架,她也摇头不跟我讲。您带回家好好教育吧,学校让回去思过几天再来。”

之前只在脑海中构想过和初初的幼儿园老师对话的画面,这下一下子就变成了和高中老师交谈,即使对方小我很多,我还是有些拘谨和难以开口,只能弯弯腰说谢谢老师,像小时候接过作业本上的花一样,临走又补一句麻烦老师照顾了。

我带阿玉走到走廊口,她叹了口气倚在扶梯上。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我听她说,然后撅了下嘴,示意她继续说。

“我好像从来没有讲过,我之前在学校里的事。”

“学校里的事?”我突然很紧张,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接下来要讲给我听。我更不知道如果她对我说了什么事情,我有没有能力去接受。

“家里出事以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杀人犯的孩子。包括我的同学,整个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了。”

“你说过这个。”

她看了我一眼,我没能看出她眼里写着的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我还没有说完。从那以后,我在学校里就只能低着头走路。他们会把我的座位当成垃圾桶,有时候上课,斜后方坐着的同学就会把废纸团往我的书包里丢,或者丢在我座位上。一开始他们只是会在那种纸团里写字,骂我去死,到后来他们开始扔橘子皮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你?”那个瞬间我才明白,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虽然她已经把自己坦然安放在我的面前。

“这种事不需要有为什么。可能我现在情绪太不稳定了,才会说这些。我怎么开始传递负能量了......”她声音开始变得虚晃,像是在自己小声嘀咕。

“不会的。这些都是你的东西。关于你的东西,不会是负面的。”我不知道怎么样说才好,才能让她明白她已经是我生命里最正面的事物。她在跟我讲述她小时候那些往事的时候,脸上都没有浮现出这样无措的表情,于是我第一次感到慌乱。

慌乱里,我想伸出手摸她的脑袋,却在抬起手以后停滞了片刻,转念拍了拍她的肩膀。

“初中那几年,我都是在他们对我的殴打和恶作剧里过完的。上了高中之后,多了很多新的面孔,所以我终于能够结束那段日子的噩梦。”

她顿了顿,又说:

“刚刚那会儿,我在教室给我爸写信,不小心被后桌那个小姑娘看见了。她问我,我爸真的杀了人吗,还跟我说,那我是不是也有杀人犯的基因。这句话之前他们欺负我的时候,总是对我讲。那个瞬间我觉得,我好像回到了之前那段日子。”

我点点头。

“我不是在给自己开脱,只是当时我和她骂起来,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但是,这样的话,她知道了你爸在牢里,那我不就被认出来不是你爸了?”

“对啊,尤其我后桌,肯定要到处嚷嚷说我爸其实还被关着。他们就是爱八卦些有的没的。”

“那我?”

“嗯?”

“那他们就会知道我不是你爸了啊。”

阿玉一愣,一下从楼梯扶手上弹开,拽着我就往楼下跑,边跑边说“这下露馅了”。我跟着她一块跑,从三楼跑到二楼,从二楼跑到一楼,从室内跑到汗淋淋的室外。我像是回到了读初中的时候,在泥泞的水泥沟里跑步,下雨的时候一踩一个脚印,还梦着想,想如果能考上大学,一定就能踩上白花的平路了。

下课铃刚好响了,广播里是黄家驹的歌声: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阿玉拉着我朝校门口跑,马尾一遍一遍扫在我脸上,我只能往后躲。

“你听过beyond吗?”我问。

“什么?”

“唱这首歌的乐队,beyond。”

我大声说。

“原谅我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她转过头,她的声音和广播里的声音融在一起,我分不清我是在辨认黄家驹还是在辨认她。

“我知道啊,我还会唱呢。”

她朝我笑。

09

转眼零八年秋。

自从上次那件事后,阿玉就一直窝在家里,闲着的时候还会和我一块看电视。《我爱我家》很经典,季春生总是会说些令人发笑的话,随后一脸没有欲望的样子瘫在沙发上,后来才知道那个演员叫葛优,那样的动作叫葛优瘫。但直到现在,每次有人那样瘫在椅子上,或者是提到“葛优瘫”这个词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念“阿玉瘫”,有种这是阿玉专属动作的意味,生怕连她留给我的最后这点记忆都被拿走了。

“你说,春天为什么会令人悲伤啊?”

她瘫在沙发上,扭过头问我。

“怎么又纠结这个问题了?”我转过头看着她。“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她突然开始吟诗,属实把我惊到了。

“我妈说,我出生那天下了一整天的小雨,是个清爽的春天,就给我起名叫春雨。但我姓林嘛,淋春雨,听着就像要一直淋雨一样,所以改成了林春玉。我觉得,但即使这样,我的人生还是一直在细雨里的。你知道吗?春雨不像夏天的雨那样,一来就是大洪水,它就那样细细微微的,让你的愁很淡,却一直在。

“怎么这会儿开始感慨人生啦?这问题不是你留给我的吗,我还没答出来呢,你倒自己先说了。”

“我问你,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具体的答案是什么。”

我说,我会好好再想想的。你看陆游写这首诗的时候,他心里一定也不是难过的对不对,要不然就不会听春雨了,他心里是喜欢的。

“不知道。我又不认识陆游。”

我才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咬文嚼字掉书袋子。

“越明叔,我可能得搬走了。”

我看着她。她习惯性把下巴抵在沙发靠垫上朝我说话,那张沙发垫都被她的下巴抵出了一个凹槽。但她要离开这张沙发垫了,这对沙发垫不公平。这句话连成条线扎到我身上。这对沙发垫不公平。

“它都凹下去了。”我自言自语。

“什么?”

“没事没事。”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我怎么办?你要去哪?你为什么要走?你搬走还回来吗?我还能见到你吗?必须得走吗?

这些话都拼了命想挤到嘴边,像是蝌蚪比赛一样,都想挤到我嘴里和我的话语细胞融合,结合成一个问题以后游进阿玉的耳朵里。但它们越是努力钻,我的喉咙就越堵,我心说你们就不能一个一个来,这样反而我什么话也说不了。

还好阿玉继续说了下去。

我哽着喉咙,感觉被那些话语噎到了,索性接了杯水想把它们顺下去。

阿玉说,她的同学知道我不是她爸了。

这有什么问题呢?

她又说,她的同学也知道我们住在一起了。

没有办法吗?

没有办法了。

她对我说,班主任给她打过电话,问她同学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还让她去学校一趟。但她没去,她说她能想象到那些无聊的人会编出什么八卦。

“我从小就是听他们造我的谣长大的,说我不是我爸的孩子,说我爸本来想杀的是我,说什么我妈其实是我杀的。各种各样,要多离谱有多离谱。我其实都习惯了。但因为我影响到你,挺不好的。”

“这没什么不好的。”我一面心疼地想拍拍她,一边又攥着拳头在心里求她能不能换个别的方式。

不要离开我。求你了。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女儿了。

但我还是只敢在心里说出这种没出息的话。

不要离开我。

“那天老师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同学他们就已经在议论了。说我爸在监狱里,其实接电话的人是这么多年一直偷偷包养我的土大款。”

“我看着哪里像土大款了?”

“他们说你像,你就得像。”她低头把脸埋到那个有她下巴印记的凹槽里,“所以我好讨厌和同学交往啊。”

因为脸被埋住的缘故,她的声音闷闷的,我费了好大劲才听清楚她在咕哝什么,一度以为是自己嗓子堵住连着耳朵都不好使了。

“那你搬走以后,我还是可以偶尔请你吃饭的吧?”

她抬头垂眼看我。

“我可能要搬到青岛那边。”

“啊?”我没明白,只是因为有人误会了我和她的关系,就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吗。

“不是因为你,你别误会。”她说,“我爸给我写信了,说他可能会减刑,过两年就出来了。我姑姑新找了个姑父,在青岛那边有房子,打算等我爸出狱了就在青岛那边定居,重新生活。”

“那挺好的。”我盯着地板发呆,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看她的眼睛。

“我爸说,我姑过几天会先接我过去。转学手续这几天应该也就办下来了。”

“你想转的?”说出这句话我才觉得我好自私,明明换个地方生活她可能会更好,但我却希望她心里是不愿意走的,我希望她是被逼的。心里要反反复复问很多遍,其实你也是不想离开我的对不对。但这种话本身就没什么意义,不说出口的话,一直都没意义。

“小孩子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咯。”她又转过去,学着季春生一样瘫在沙发上,背对着我,头耷拉过来,发梢刚刚好碰到地板。

那是我和阿玉的最后一次促膝长谈,也是春天里最短的一个夜晚。

之后的几天里阿玉都没去学校,在家里一点一点收拾行李。我赶完稿子之后会和她一块收拾,但总觉得东西越收拾越多。明明来的时候大包小包,走的时候却是大包大包大包,小包小包小包。让我想起来从我和临安的家里搬走的那会儿,但我只带了很少的东西,很多都是到了这儿以后又买的。收拾出来以后才发现,这屋子里大半都是阿玉的东西,甚至还有几个袋子专门装着她的书。

“好空啊。”我看着自己的家,突然意识到这个地方又不再像家了。

得知她快走了之后,在她没走的日子里,每一天我都很煎熬。我不知道她到底哪一天会走,所以时常做梦,梦到第二天我醒过来她就提着行李与我道别。

在她走的前一天,我们去了趟海边。

住在旅游城市总是要活在淡季与旺季里,或许是临海城市的缘故,到了秋天,游客就会少很多。以致于晚上八点的海边有一种冷漠的疏离感,人群依旧汹涌,但比起白日里算得上是稀稀拉拉,只在广场上有些人。途经了两个广场,有不少小孩在玩轮滑。换做之前,我又要满脑子都是初初如果玩起轮滑会是什么样子,但当时我只顾着跟阿玉说话,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海边有人卖唱,像这样在广场上抱着吉他唱歌。

“其实我也会一点乐器。”她说。风把她鬓角的刘海吹乱。

“吉他吗?”被风吹乱的发丝挡住了她的眼睛。她没把它们拨回去。

“吉他不太会。但小时候学过打鼓,所以会一点架子鼓。”我伸出手,想说一句你头发乱了,但只是顺势把手指放在自己的镜片附近推了推眼镜。

我没有讲话,只是在心里想着:你打架子鼓是什么样子呢,一定很好看,或许该说好听。但我太无趣了,连夸赞也不会,只会想到底有没有机会见你打一次鼓呢?或许没有机会了。

那天晚上天黑的很晚,往常七点多就该迷离起来,但直到八点我们往沙滩上走的时候,天才彻底暗下来。我们坐在海边一处台阶,周围有些昏沉的阴暗意味,我却很看得清她的眼睛。

我不知道她与我坐在台阶上望向海平面时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我只能透过她的眼睛去看其中海面上的云,暮色被照成淡淡的粉,镶在云层之中,像是镀了层边框。

“突然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偏头痛过了。”她终于又开始讲话,“之前这样吹风,头就容易疼。”

“是好事。”我说。

“对啊,是很好的事。”她这样说的时候,转过来头看我,那个瞬间我意识到她的强调好像并不只是在说“头不疼了是很好的事”,那还有什么是好事呢?

而她就像识破了我的想法一样,随即加了一句:

“能碰到你真的是很好的事。”

我甚至偶尔还想过,除了那些慰藉与疗愈,她是否从未给过我什么。而此时此刻我明白,那些我看不到的一切,都是她给我的。

10

她走的那天,楼下有辆黑色的大众,看起来皮子很亮,像是刚刷过的车。我的车在旁边角落里缩着,感觉被排挤了一样。

我说帮她把东西搬下去,她却一直说不用,说她姑姑看到我估计又会问东问西。我就看着她一趟一趟把东西搬走,搬一点我的心就被啃去一块。她最后上来拿行李箱的时候,我终于能让胃里的话蹦出来了。

“车里的是你姑姑吗?”我指指窗外。

“对,我姑父开的车。鲁B开头的呢,和咱们这的车牌号都不一样。”那会儿青岛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我也没仔细看什么车牌号,只关心车里都有谁。

“你这个姑父靠谱吗?”

“那你得问我姑了。”她看起来还是很轻松。她提这么重的东西,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呢。

“我的意思是,你小心一点,寄人篱下要注意安全。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的,尤其你是女孩子,要好好保护自己,晚上睡觉要锁门...”

“好啦好啦,你又开始唠叨了。像我妈一样。”她的表情从一丝厌烦又转为柔和,突然说着就笑着看我,嘴巴被挤到眼睛下面,眼睛亮晶晶的,“好人会有好报的,我们都会。”

她抬起手拍拍我的肩膀,又说:

“以后要来青岛找我玩啊,到时候我请你吃海鲜。我姑说青岛海鲜特别多,还有啤酒。我们一起喝酒啊。”

“小孩子喝什么酒。”我笑。

她下楼的时候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到她都要拐弯了我还是能看到她的头发在眼前一扫一扫的。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带着春天走进了春天里,以致于每个春天,我都要对着天花板出一会儿神。

我像孔雀一样往东南而飞,十里一徘徊。

对于零八年,后来的我总是会记忆犹新。我记得那年春天有无休止的悲伤,有个女高中生跑过来问我,为何春天会这样悲伤;我记得她在屋里常穿着吊带跑来跑去,而我在某个夜里终于无法抑制羞耻的欲望;我记得那年夏天北京奥运会,许多名人歌手都齐唱着一首《北京欢迎你》,而她对我说,福娃真可爱;我记得她总是带我去毛坯房里看天空,而我喜欢带她到海边看海;我记得到了秋天的时候她搬到别的城市,那辆来接她的车,车牌号是鲁B-B37T9;我记得她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就连她走后我都没能给她答案;我还记得我说过要在她高考结束那天去考点等她,然而到最后余留下的只有一家她带我去过的面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样物品能证明她曾存在于我的生活。甚至我寻找过很多她留存过的证据,到最后只剩下沙发上一个小小的凹槽,而随着时间流逝,那个凹槽最终也恢复了原来样貌,就像她从未出现过。

后来那些日子,我们都各自生活。

她不知道怎么捣鼓的,手机能发照片过来,所以偶尔会给我看看她的新学校和家里养的宠物狗。

有一次她发照片的时候,顺带着发了串文字:

“嗨,最近心情还好吗?别一直哭丧着脸呀!”

后面好像还有串符号,我盯着看了好久,觉得应该是个歪倒的笑脸。

我说,还好。

“没有天天痛苦吧?”

手指放在按键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复。痛苦确实是一直还有,也会总想起初初摔下楼的样子,也偶尔会想起那些和阿玉在一块的快乐日子。但我也找到了份正经工作,在补习机构做老师,闲着的时候继续写稿,日子也能照常过下去。

“没有啦。”我想了想,在“没有”后面加了个“啦”字,想让自己显得欢快一点,发了过去。

在她发来的照片里,我能感受到她的快乐。她一如既往地生活,在新的学校里,忘记过去的人生,认识新的人。她一定学得很好,应该也会考上好的大学,她的人生才刚开始。我渐渐不再主动给她发消息,或许是出于一种深沉的卑怯感,她就像是去往更大版图的航海家,离开我所在的黄渤海分界线。她还会记起这座临海的半岛,但她应该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就像我至今近乡情怯,无法回到那个小镇一样,而我也不会离开这里去往青岛。

我是一叶孤舟,而她是海里欲扬先抑的邮轮。我们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如诗中一样,而她始终在前方拖引着我,让我在无法看到灯塔时也能够安步当车地抱守残缺。但我无法说出“最好你忘掉”这样的言语,只能停留在那句,你记得也好。

随着时间过去,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到后来只有逢年过节发拜年祝福的时候才会聊两句。我后来也有过很多难熬的时候,但只要想到阿玉还在某个地方呼吸着,笑着,好好生活着,我就觉得生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大部分痛苦真的是毁灭性的。愈挫愈勇的人那是成大事的人,而不是我们这种螳臂当车的人。但遇见阿玉以后,我逐渐觉得,即使被毁灭也没有关系,没有人说被毁灭了就活不下去。

人是可以拖着被毁灭的身体活下去的。或者活不下去,那也没有关系。

活下去了,好起来,那就好起来。或者好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遇到一个什么人能拯救自己,那就心安理得被拯救。或者没能被拯救,也没关系。

或者拯救过了,他又走了,走了也没关系。

因为没关系,所以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我时常梦到阿玉的马尾扫过我的脸,还有些疼,这也没关系。

11

后记

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春天,阴晴不定的五月。阿玉如今也该长成大姑娘了。

突然想到当年她让我去听的那首歌,张国荣的《春夏秋冬》。说那个关于春天为何悲伤的问题,她的答案在这首歌里。过去十多年了,如果不是要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我甚至会忘记她曾让我听这首歌。于是赶忙拿了手机出来,屏幕上的唱片图案虚伪地转动。

歌里哪会有什么答案。我心想。

直到张国荣唱到那一句,那一句:

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放在最后的序言:

这篇文是我目前已完成的作品里,酝酿时间最久的一篇。算是我的第二篇中篇小说。

偶尔上课的时候会在草稿纸上写一些手稿,有了灵感都是随手记下来的,甚至连结尾都是到最后一天才想好的。

首先男女主都是没有原型的,是我完全虚构出来的两个人物,我在刻画的时候经历了一段很痛苦的过程,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把他们写成真实的人。在我之前的作品里,人物都或多或少会有我身边人的影子,但这篇没有,所以我觉得它对我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是我所旁观的,陌生人的人生。写作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我的上一部中篇类似自传体,是写了自己的痛苦,反倒很好忍受。如今虚构出别人的痛苦来,居然开始替别人痛苦了。

有段时间每晚都会梦到文中的初越明,总觉得这是人物在托梦给我,要我给他一个好的结局(开玩笑)。

对于2008年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甚至在想那个年代的我是否有记事情的能力。还是参考了一些资料,按照记忆里的描述了那个年代的一些事物。

里面男主的设定是一个喜欢粤语歌的人,所以他在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时候总喜欢说一些广东方言里的东西,比如“细软”“光碟”之类,用的都是他潜意识里粤语的东西。他是个柔软的男人,他的挫折让他变得很感性,所以他在面对阿玉的时候,更多是有一种“母性”在里面的。他也会经常絮絮叨叨,喜欢说教,这些都是他的性格。也算是他和阿玉后面起冲突的一个伏笔。

主要想表达的是一种“不捆绑”式的救赎,一种人和人之间微妙的情感。虽然我目前才华有限,文笔不是很成熟,但这篇文章算是我很喜欢的一篇了,也是最用心去塑造的一篇。

希望阿玉和初越明都可以好好生活,即使是各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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