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应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应伯爵替花勾使)
一、少年游
这一回充分展现了《金瓶梅》作者的惊人文笔,这个大明朝不世出的风流才子,将“人情练达即文章”演绎得天衣无缝。华彩的构思,绚烂的文字,将人生故事里的一段段波折,一场场是非像大戏一样逐幕说来,生旦净末丑,喜怒哀乐愁,尽在妙笔生花间洋洋洒洒、悠悠然然。作为读者,每次读毕此回都忍不住由衷赞叹,人世间有这样的好文字,天地间有这样的《金瓶梅》,谁还敢作文呢!
本回的精彩从周邦彦的《少年游》开始。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至少人行。
后人为“纤手破新橙”编了一个相当罗曼蒂克的故事,说是作者周邦彦嫖李师师的时候,遇到皇帝亲自临幸,来不及就躲到了床底下。不想皇帝还带了一个橙子来,李师师用如水的并刀切了橙子和皇帝共享。周邦彦闲着没事就把这事写词里,后来李师师还敢唱给皇帝听,皇帝一听这是周邦彦作的就恼了,一怒之下把周邦彦贬到乡下去了。
显然,无论从情节还是从细节来看,这基本属于胡说八道,只是老百姓们乐意这么传说。当然,关键是周邦彦写得好,几个动作几句情话将恋爱写得“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甚至收录到小儿辈入门读物《宋词三百首》中。然而,我们千万不要被文学的浪漫所蒙蔽,这可不是情人恋爱,这是在嫖妓,“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留下银子,今夜就在妓院里过吧。
《金瓶梅》用现实的笔调重新演绎这首词。上一回结束时,西门庆“孟浩然踏雪寻梅”(应伯爵的神来之语啊)未果,“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他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回到家里也是一更天气,虽不及词中三更,但毕竟也不管啥马滑霜浓了。初看来,词中的嫖妓故事随着小厮们的打砸和西门庆的拂袖已然完结得有始有终,然而事实却又不尽然。
回到家的西门庆,忽然发现吴月娘在烧夜香,于是就有了第一个重头戏——《月夜烧香》。
二、月夜烧香
“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已一更天气,到家门首,小厮叫开门……到于后边仪门首。只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心内暗道:“此必有跷蹊。”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听觑。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以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少顷,月娘整衣出来,向天井内满炉炷香,望空深深礼拜。祝曰:“……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祈佑儿夫,早早回心……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
很高大上是不是?上一回说过吴月娘需要寻找一个“以退为进”的办法,就是这个吗?
我认为是的。吴月娘知道自己色不及潘金莲,财不及李瓶儿,能力不够用,只能“讲政治”了。其实上回提“花大”时吴月娘也是表现得一门心思为西门庆着想,至少为保住寄放的财富嘛,可惜都被潘金莲搅黄了;这次她得开动心思找出对于西门庆更有价值的东西,他人生最重要的问题——无子,只有从这里入手才有和解的希望。
所以,我对这出吴月娘主演、西门庆配角、小玉、玳安、兰香、潘金莲、孟玉楼等人客串的大戏下个结论——吴月娘烧夜香必然是设计出来的一出目的仅限于夫妻和好的戏。理由如下:
首先,吴月娘烧夜香,时间刚刚好,想想平日生活,无论是西门庆出门还是吴月娘出门,总有小厮先回报主人归来,做好迎接准备。因此,这个时间基本可以断定是故意拿捏的,并且可能是多次策划的。
其次,“仪门半掩半开”,大冬天晚上的,其他人都已不在附近,仪门为何不关上呢?显然有故布疑阵的意思:如果仪门是关闭的,则必然大声敲门,如果仪门是敞开的,则必然长驱直入。
再次,按人之常情推断,假如吴月娘平时总是烧香礼佛的,西门庆见怪不怪自然径直入门不作他想,前文从不说吴月娘与尼姑们又什么联系(唯独上回提到来旺往王姑子处送香油白米,或许正是这些礼物换来月夜烧香的好计谋。而此回的成功让吴月娘对尼姑们有了好感,从此开始听经好佛,当然,她也得到了后文所描述的更多回报),所以西门庆更觉“蹊跷”吧。
第四,西门庆不过是隔门偷听祷告,相隔一院,哪怕是深夜也不易听到,显然,这个祷告的声音是不小的,至少是发出声音来刻意地让人听到的(所以词话本的祝词里那句显得有点不伦不类的“瞒着儿夫”在绣像本里不见了)。
最后,从祷告的内容来看,尽管吴月娘“诚心诚意”地祷告上天,可西门庆根本没有改,甚至没多久就又重回妓女的怀抱,而吴月娘此后并没有再次夜香祷告。显然,她祷告的目的仅仅是为夫妻和好寻找一个有力的台阶。
综上,月夜烧香必然是一场精心的策划。所以张竹坡不停地斥责吴月娘“假”,意味着吴月娘烧香是为了和好而不是真心祈祷西门庆有子嗣。但文龙则跟张竹坡打了一下笔墨官司:“求子一层,纵然是假,却亦假得大方。有此心始能有此事,行此事尚欲诛其心,责人无已时,想必以金莲之品箫,瓶儿之马扒,为是真不假。嗟乎!错矣,大误矣”。
对于上述两种意见,我的看法是:吴月娘烧香本身是一场为了和好的戏,但求子一节对她自己也是大为有利的。比方说,假如官哥不死,长大之后依然得以吴月娘为主母,至于亲生母亲李瓶儿则只能是“姨娘”罢了(参考《红楼梦》里赵姨娘的角色),所以无论如何,有子都是一个双赢的好结局。
必须说,吴月娘在这一点上确实比别人境界高得多。她早已号准了西门庆的难言之隐,且看上一回他对女婿陈敬济说的,“有儿靠儿,无儿靠婿。我若久后没出,这分儿家当,都是你两口儿的。”可想而知,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萦绕日久。而事实上,吴月娘比他更早关心到此事不是吗,否则“知慰”陈敬济,引荐陈敬济是为何呢?前文我们所留下的关子就在这里:吴月娘一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一是求子,二是拉拢陈敬济!
现在问题是,吴月娘的这些心思,其他女人们看出来了吗?答案就在本回的第二出大戏——《佳期重会》。
三、佳期重会
月夜烧香的结果是吴月娘大获全胜。西门庆软语道歉,吴月娘内心偷笑之余免不了蹬鼻子上脸,首先抛出最关键的话题,我到底是不是“不贤良的淫妇”?
西门庆是“深深作了个揖”(当然,作者忍不住插写一小段吴月娘妆容描述调侃一番——“西门庆如何不爱”,绣像本批评者也调侃西门庆——“德不胜色”),然后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你之好意……过后方知君子,千万饶恕我则个。”
好了,这就把淫妇的罪名洗脱了。吴月娘继续“挑衅”:“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是投不着你的机会,有甚良言劝你?”
西门庆答不上来了,只好换个方式——诉苦。可笑的是,这个惯拿马鞭子的男人向老婆道歉诉苦的内容居然是:在妓院带了绿帽子!吴月娘无论贤良与否我想心中必定百感交集,然而她仍然不动声色地接下了良言相劝的台阶。
西门庆为了挽回老婆的欢心,继续一心一意地不要脸地装矮子下跪,虽然有点多此一举,但此时的西门庆确实有点憨得可爱。接下来的事就不言而喻了,全书中难得的关于吴月娘的性爱文字出现了,用《金瓶梅》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张爱玲的话,“通往女人心的路,是阴道”,西门庆自然是个中里手。
这个结果对西门庆和吴月娘是皆大欢喜,可孟玉楼、潘金莲不高兴了。一大清早孟玉楼就跑去告诉潘金莲,读者自然奇怪,吴月娘房里的事孟玉楼是怎么知道呢?
消息肯定是兰香从厨房传进的。这个消息分成两部分:一是玳安等小厮说在妓院的事,所以只是知道“看出淫妇的甚么破绽”,接着回来就见到月夜烧香,“想必是听见甚么话儿”然后就和好了;另一部分是月夜烧香之后,小玉、玉箫传出来的,“丫头学说,两人说了一夜话”,至于说什么,肯定就不清楚了,所以就有后面的臆断。
这两方面信息通过孟玉楼的加工,特意地完整地告诉了潘金莲,并下了个结论:“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这话是说,吴月娘平时对我们做妾的,常常说“浪”,可她自己却做得足足的。
潘金莲的反应是:她不是自己说不和的嘛,我们劝了半天也不和,怎么现在就和了呢?于是,孟玉楼道出了心声:她想和但是面子挂不住,将来要是妻妾们有个什么争吵,别人就会说,当时你们两夫妇吵架,还是我们说和的呢(五十一回吴月娘自己旧事重提:“想着一娶来之时,贼强人和我门里门外不相逢,那等怎的过来?”,想必在吴月娘的心中,她是用最完美的妇德赢下这场艰苦的战役的)。
显然,孟玉楼此行的目的昭然若揭:一方面告诉潘金莲事实与真相,另一方面“休叫他们买了乖去”,挑起潘金莲的不满,让她去刺吴月娘。
她的目的顺利达到了。众妾合办了一桌酒席,而潘金莲就在谈笑之间让西门庆赔不是、让吴月娘饶恕他,为夫妻和好划个圆满的句号——在外人看来,这不等于乘兴打劫吴月娘月夜烧香的成果么?不过话虽如此,还有孟玉楼想不到的剧本,潘金莲还留有更绝的一招——这出戏的点睛之笔——《南石榴花••佳期重会》。
《全明散曲》所载的这首曲的内容有:“佳期重会,约定在今宵。人静悄,月儿高,传情休把外窗敲。轻轻的摆动花梢,见纱窗影摇,那时节方信才郎到。又何须蝶使蜂媒,早成就凤友鸾交……”
不用详细分析,这首曲几乎为月夜烧香量身打造。潘金莲够厉害,一下子就想到这首曲子;而更厉害的是,她深知只有西门庆才听得懂(很快他就在孟玉楼的房里澄清事实),她就是要用这种只有西门庆才能沟通的“密码”公开羞辱吴月娘(真有一种被她打败了的感觉啊。到了《红楼梦》里,宝黛钗们都懂戏,还常借着点戏听戏相互嘲弄,更加有趣了);当然,最厉害的还是作者自己,这首词一个标题就打败了千言万语。
我们无从断定吴月娘和孟玉楼是否真的没听懂这首曲子,但吴月娘的扫雪烹茶显得十分的自然得意,心情舒畅。“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这是她一生中干过最优雅的事。这是一个和谐而浪漫的时刻,“后厅明间内,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安兽炭,摆列酒席”,“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琵琶、筝、弦子、月琴,一面弹唱起来”。
是的,就是这个了,美人、“纤手”、“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的现实版上演了。西门庆满怀对“婊子无义”的怨恨与不满,不顾“马滑霜浓”踏雪归家,却在自己家中找回了那份妓院才有的浪漫,或许应该感到十分的幸福和满足才是。
然而,娱乐的是,雪一晴,第二天一早,西门庆又回到了妓院里。本回的第三场大戏——《替花邀酒》上演了。
四、替花邀酒
所谓替花,替的自然是李桂姐;所谓邀酒,邀的自然是西门庆。所以这一场的主角无疑就是应伯爵。
前文我们已经分析过妓院与帮闲之间的关系,西门庆每月二十两银子包养着李桂姐,自然不肯他人染指,这是行规也是常情。二十两是笔不小的数,用来买丫鬟可以买好几个,然而对于妓院里大开支却未必足够,因为妓院一方面要养活包括架儿在内的各色人等,另一方面还得供养这些帮闲去为他们拉拢嫖客。所以,当西门庆一怒之下撕破脸离开妓院,这二十两银子大概也飞了,这时候李家依靠孙寡嘴、祝实念之流可能已经无法挽回败局,只好重金请应伯爵出马了。
接下来我们就看看应伯爵是如何三言两语三招两式让一个盖棺论定的事实起死回生的(当然,我们得不失公平的提一句,应伯爵的这些空空妙计一丝一毫也没有逃过潘金莲的眼睛,是否有再次被她打败的感觉呢!)。
第一步:让李铭先锋探路。李铭是李娇儿的弟弟,李桂姐的叔叔,是西门家四大家乐(春梅、玉箫、迎春、兰香)的音乐家教,出入西门家尤其酒宴伺候是家常便饭,所以应伯爵让李铭以家乐们“几段唱未合拍”为由先来探探西门庆的口风。毕竟来家之后,应伯爵也没再见过西门庆,不知道他到底口气如何(如果他气急败坏到无比地步,应伯爵宁可帮李桂姐找个新嫖客也不敢为此得罪西门庆)。
第二步:应伯爵亲自出马。首先说李桂姐不对,他已经指责了,她也认错了,要亲自道歉。其次,为西门庆眼见为实之事打虚的圆场。即抬高丁二官的身价,莫名其妙却又平平淡淡地搭上一个陈参政(从三品的官),让西门庆在心底相形见绌一下。再次,拿贼拿赃,捉奸捉双,既然被你看到了两个在一搭喝酒,那么就承认喝酒,坚决不承认上床,绝对没有“沾身”。当然,这些还是不够说服力,于是应伯爵只好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我们可是结拜兄弟啊——既然是兄弟,事情就不能做得过分了——所以应伯爵死乞白赖地拉着谢希大一齐跪下恳求时,西门庆也就只好给个面子了。
第三步:在李桂姐跟前插科打诨、见风使舵。既然已经到了妓院里,那就一切都解决了,剩下的不过是帮闲的基本功。明着打闹,暗着拍马,明着说笑,暗着奉承,一来一往,逗得西门庆开心了,这事居然也就这么囫囵过去了。
对比一下,西门庆与正头娘子,因为一两句误会一冷就是几个月;而与娼门妓女,明摆着亲眼所见的绿帽子,却两天不到就和好了。正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妨碍其中的并不一定是色。作者在此对人情世故的讽刺可谓辛辣之极。
西门庆在妓院里嫖饮了一天,天黑了回到家里为孟玉楼上寿,于是,这一回大雪天的收官大戏要上场了,或许这一场可以命名为——《阖家团圆》。
五、阖家团圆
早在第十回妻妾玩赏芙蓉亭,隔壁的尚未露面的花二娘送来了花的消息,至这一回,李瓶儿终于清清楚楚地在西门家亮相了。孟玉楼的生辰宴上,所有的妻妾猜枚掷骰,饮酒行令,其乐融融,一片祥和。然而,就在这一片祥和的后面,我们看到了《金瓶梅》全书中最大规模的一次化用《西厢记》,每一句《西厢记》的辞令都暗暗透露了她们最沉重的未来。
吴月娘:“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蘼架。”树倒猢狲散之后,吴月娘确如游丝一般看着西门家族最终的陨落。
西门庆:“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耳边金鼓连天震。”妻妾争闹不休,而自己终究无福消受,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亦不过一过客而已。
李娇儿:“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花开花又谢,蝶聚蝶又散,李娇儿最终还是重操旧业胭脂独冷,如果吴月娘的“终有寿”是个好报,李娇儿又何尝不是呢?
潘金莲“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潘金莲或许无需恐惧生死,更无需过问道德,临老入花丛无非是一个丈母偷女婿,于她,快乐即自足。
李瓶儿“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隔墙密约、情感夫婿的片段历历在目,然而转瞬间,春风骤停,在西门家最繁华的时节殒命成了望夫山。
孙雪娥“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足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是跟着主子做别人的奴才,还是跟着奴才做自己的主子,孙雪娥从来就没敢认真的去想,然而一旦终于决定了,天命却让她折足难飞。
孟玉楼“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着锦裙襴,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这是孟玉楼的春风夜月,也是她难得的春风夜月,而她终究还会有多少?这或许是一个得意的结句吧!
没有人在意,也不该有人在意这些暗含讥讽和不祥的辞令(然而《红楼梦》的作者留心到了,看看他写的“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因为她们无法知悉,无法掌控。她们唯有一瞬间忘却一世的妒忌和争吵,欢快无比地纵情于此,这是一张阖家团圆的全家福,大家亲热地喝酒、唱和,仿佛这是世界的本来面目,我们甚至也在这华丽的热闹下忘记了她们背后无数的勾心斗角,忘记了她们随时爆发的漫漫硝烟。
然而,即便是如此表面的歌舞升平,也几乎是转瞬即逝的。或许,正因为如此,这些繁华锦蔟的时刻,令人沉醉的欢乐,更值得我们共同珍惜,共同记忆。我们用尽全力记住生命中的每一分美好,只为不辜负那奔流不息的似水时光……
六、研究篇——《西厢记》
在《金瓶梅》任一系统里,至少有二十回文本多达数十次提及《西厢记》,或是汗巾之类点一下,或是唱曲时候点一下,不胜枚举。多年来学界对此有较为深入的研究,比如《金瓶梅》里的到底是南《西厢》还是北《西厢》之类。我对《西厢记》了解有限,只能研究一些基本问题,比如:在《金瓶梅》的作者眼里,《西厢记》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
有学者整理罗列了《金瓶梅》所有涉及《西厢记》的片段详细分析,对此我们不必多费功夫,我的个人结论是:《西厢记》在作者眼里,就是一本“淫书”。
无论《金瓶梅》自己有多少性描写,但《西厢记》因为“赤裸裸”地描绘了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所以它就是一本“淫书”。《金瓶梅》绝大部分涉及到张生或者莺莺时,都是含着性隐喻的,甚至还自行扩展了淫邪的范围,如“无缘得会莺莺面,且把红娘去解馋”。即便是酒席上的酒令提及《西厢记》,大多都是带着荤笑话的意味的。所以说,无论现代读者看来,《西厢记》是多么“典雅”的古典文学,在《金瓶梅》作者看来,或者说在《金瓶梅》的角色看来,《西厢记》都是饱含淫邪意味的,甚至《西厢记》里每一个角色、每一个名词都是象征着淫邪的!
另外,我们也比较一下《红楼梦》里的《西厢记》。在《红楼梦》作者的眼里,《西厢记》又是什么书呢?
答案还是“淫书”。
因为贾宝玉在大观园里无聊,手下给他找了点少儿不宜的“淫书”,《武则天秘史》、《飞燕外传》这些我们一听就知道是什么,贾宝玉只敢将一些“文思细密的”带进大观园,这里面就包括了《西厢记》。也就是说,《西厢记》本来就是跟这些“淫书”并行于世的,不过是文笔更加典雅些罢了。
对于《红楼梦》而言,《西厢记》、《牡丹亭》都是大观园之外的“淫书”,但《红楼梦》借林黛玉的口说过:“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也就是说,《西厢记》这些“淫书”自有它们独特的趣味。或者说,《红楼梦》看中了它们“淫书”中的好文字、好境界,看中俗中的雅;而《金瓶梅》则看中了《西厢记》一片雅词中的那颗“禁果”,看中雅中的俗——《红楼梦》有大雅,《金瓶梅》有大俗,《红楼梦》与《金瓶梅》雅俗的分界点就在《西厢记》。
七、研究篇——结构问题
第二十一回可以称得上《金瓶梅》最出色的章节之一,这不仅是因为四场大戏表现出无穷魅力,更因为它在全书结构中的独特作用。以下我们做一简要分析:
一、按照20—60—20的三段结构(更确切地说应该是21—58—21),第二十一回承启第一、二部分,妻妾第一次全体大团圆。
《金瓶梅》如果从不同的角度来读,可以读出许多种结构方式,20—60—20的三段结构是其中最显而易见也最被大众认同接受的一种。从全局来看,如果说西门家在《金瓶梅》的世界里经历了一段宗教式的“成住坏空”的历程,前二十回描写的就是成,潘金莲、孟玉楼、春梅、李瓶儿依次到来,六房妻妾、四大家乐逐渐形成,中间的六十回描写的是住,西门庆从飞黄腾达到身死神灭,西门家从权势甚嚣到树倒猢狲散,后二十回则以孟玉楼离家为界可分为败和空,此时的西门家已经日益萧条直到后继无人。书中前后二十回的时间都过得较快,“择其要者”,场景多发生在西门家之外,而中间六十回则是“小说中的小说”,事无巨细娓娓道来,场景多发生在西门家之内。显然,扣除“背景”与“结局”,中间六十回属于小说的精华。
而第二十一回则是开启这中间六十回的总纲,这是第一次六房妻妾、四大家乐“合家欢饮”,而到第六十一回李瓶儿带病宴重阳,已然是最后一次集体亮相了。如果说这一回妻妾之间还多少只是貌合神离的话,到彼时诸人几乎不共戴天。
此外,第二十一回还与第七十九、八十回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回环。二十一回第一次全家团圆,是聚之始;七十九回西门庆身死,八十回李娇儿离家,西门家开始分崩离析,是散之始,聚和散成为《金瓶梅》最重要的母题之一(当然也是《红楼梦》最重要的)。此外,这两回数相加正好整百,在《金瓶梅》看起来很零散的结构背景里,百有着特殊的意义,一百回、百颗大珠、百颗春药等等。甚至全书中许多回目都出现了以百回为整体首尾映衬的结构,如第一与第一百回(始与终)、第五十与五十一回(中部承转)、第二十一与八十回(聚与散)、第三十与七十回(东京线索)、第十八与八十二回(陈潘偷情)等等,形成了富含韵味的艺术特点。
二、争宠版图3.0正式形成。
初读《金瓶梅》,极容易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李瓶儿荣宠一身,潘金莲像斗鸡一样争宠,吴月娘是好好先生不管不问,孟玉楼圆滑处世,趋吉避凶。然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我们之前已经分析了1.0、2.0系列的争宠版图,上一回李瓶儿到来,正式开启争宠版图3.0,这是全书历时最久、最重要、最复杂的版图结构。以此为重点,我们来观照一下西门家众妻妾的情况。
先看“旧人帮”,孙雪娥、李娇儿及李桂姐。
孙雪娥因为厨房一战被春梅彻底压制,从此以后一直游离在版图边缘。
李娇儿本来没有什么竞争资本,是李桂姐增添了她的分量,然则上一回西门庆发现她竟然“出轨”了,于是一怒之下打砸了妓院,从此二人关系便渐行渐远。显然,李娇儿的势力也随之暗淡下去。
也就是说,原来的旧人帮几乎失势,退出了西门家争宠版图的核心舞台,现在版图的中央只剩下四个人,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3.0系列的版图都以她们四人为主,她们之间的博弈和争宠占据了故事的核心部分。
潘金莲和李瓶儿的矛盾是天然的:潘金莲什么都缺,所以希望通过性来占有西门庆;李瓶儿什么都不缺,只缺西门庆的性。所以她们是头号和二号女主角,公认的“淫妇”,她们之间的竞争一直白热化。
而吴月娘和孟玉楼呢?她们应该算一号女配角和二号女配角。二十和二十一回是版图之间的第一次战争,核心事件是因为李瓶儿的嫁娶问题带来的吴月娘和西门庆的冷战。冷战结束了,吴月娘挽回了失地,但她也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手太强大了,既然潘金莲喜欢且愿意出头,那么静静地等她出手好了。从此她开始习惯性的“不言语”,塑造自己与世无争的好人形象。
而孟玉楼呢,她从这次冷战中学会了什么?年纪最大的孟玉楼和潘金莲、李瓶儿相比,财和色都居于中庸的位置,但她并不屑于争男人,她关心的是吴月娘的位置,以及子嗣问题。或许她原以为自己是最有城府、最有智谋的,然则她发现吴月娘远没有想象好对付——她想赚个“和事老”的便宜,却被吴月娘一口“孝服未满”、一个“再也休提”,呛回角落里!这个能用月夜烧香扳回城池的“大姐姐”实在是一点也不简单啊……幸好,幸好她也发现了潘金莲的长处——她不仅狠毒、冲动、犀利,《佳期重会》里展现的才学更让她震惊。于是乎,她从此非常积极的、主动的、想方设法的利用潘金莲,不仅仅是对付李瓶儿,还对付李瓶儿“二代”——宋蕙莲、如意儿们,更对付那个“讲政治”的高手、“不言语”的大姐姐!
显然,因为李瓶儿所引发的这场小“战争”,最终的胜负已经逐渐失去意义,然而就在吴月娘哑巴吃黄连和孟玉楼独坐钓鱼台的同时,更有趣味和意义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大家都发掘出潘金莲这颗好棋子,也发现了李瓶儿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对付!于是从此以后,表面上潘金莲和李瓶儿打得如火如荼;暗地里,“不言语”的大姐姐和抱怨“大姐姐”不管管的三娘也在争妍斗艳,她们都在后面或纵容、或怂恿潘金莲去对付其他女人,而表面上却成为正义和道德的化身,用“政治”城府平衡着潘金莲出色的攻击力。
争宠版图3.0版正是这样一个奇特的四角对立关系,它将笼罩未来四十多回西门家主要的争宠故事,成为《金瓶梅》中最有趣的角色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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