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琴童儿藏壶构衅,西门庆开宴为欢
(第三十一回 琴童藏壶觑玉箫,西门庆开宴吃喜酒)
一、帮闲之技
在一大笔生辰纲的贿赂下,蔡京随心所欲送给西门庆一个五品大官,陪着来保一起上东京的吴典恩,因为诡称是西门庆的小舅子也捡了一个小官。只是新官上任,领导同事派个红包请个酒饭,横竖都得花钱,吴典恩囊中羞涩,只好求应伯爵帮他向西门庆借个七八十两,许诺的报酬是惊人的十两银子(可见借钱自古以来就是难事啊!)。
多谢他的中介费,让我们看到应伯爵无孔不入的马屁功夫和翻云覆雨的帮闲之技吧——千万别自命清高鄙视他,或许在生活中,你犹恐学之不及!
应伯爵带着吴典恩来借钱。那么是开门进山,还是旁敲侧击?都不是,应伯爵的方式是太公钓鱼,静观其变。
第一步:借带拍马。无论西门庆现在在做什么,必须先让他高兴。这时候西门庆正在钉带子——即系在外衣上的腰带,上面会有一些华丽的装饰品。应伯爵就着一条水犀牛带开始胡乱马屁,一番真伪难辨的“经纶学问”硬是将腰带夸成了无价之宝,然后询问价格——给主人一个继续炫耀的梯子,显然这时候不论西门庆回答什么,应伯爵的台阶自然下好——难得如此好看。然后呢?因为好看,所以这条带子系出去,一来显得阔绰,有钱,二来同僚见了也有面子——新官上任,“同僚”二字拍得可谓是如沐春风啊。
第二步:妙语借债。他带了吴典恩来却一句话不说,就顾着跟西门庆闲聊带子,就等西门庆自己问。我猜应伯爵此时是这么想的:毕竟吴典恩冒充了西门庆,对此,西门庆知不知道呢?介不介意呢?假如西门庆介意,应伯爵是绝口不提的;假如西门庆不介意,主动问起他身边的这个“闲人”,那事情就好办了。
应伯爵这样说的:
“蒙你照顾他往东京押生辰担,虽是太师与了他这个前程,就是你抬举他一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说不的,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但他告我说,如今上任,见官摆酒,并治衣服之类,共要许多银子使,那处活变去?一客不烦二主,没奈何,哥看我面,有银子借与他几两,率性周济了这些事儿。他到明日做上官,就衔环结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休说他旧在哥门下出入,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也不知拔济了多少。不然,你教他那里区处去?”
这段话确实令人拍案叫绝,好得不能再好了!现在我们来细细品鉴一下。
一、吴典恩这个职位不是借你的关系名声骗来的,是你“照顾”他作这个事,抬举了他这个“前程”。所以你别觉得他滑头,说是太师赏给他,归根结底还是你赏给他的。
二、他眼下要做官,他缺钱使,除了你,他也找不到别人帮忙;毕竟有了个职位,他也是朝廷命官了,以后他记着你的大恩大德,还是你的人!
三、你当年放官吏债,照顾了多少县内外的“公务员”,现在再照顾一下自己兄弟,也是小可之事嘛。
可以说,应伯爵妙语如珠字字珠玑,马屁全拍在腰眼上,西门庆春风得意大大方方地借出了一百两,连利息都不要,吴典恩领着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应伯爵呢,凭着三言两语吃饱喝足才离开西门家去收中介费——“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说着,他会胜不肯借与你。”(当然,公平地说,将应伯爵“出神入化”的同时,吴典恩显得太过卑微了,在西门庆面前有口难开的他,心中不爽恐怕一言难尽吧,这多少说得上是将来背信弃义的一段伏笔)。
或许有人会认为应伯爵的马屁功夫只要不要脸就可以了,殊不知其能力不仅在于言辞的绝佳与场合的把握,更在于能够把握主人的心理,创造出合适的场合。这一回后面,应伯爵又表演了一把。
那时正逢西门官哥的满月酒,宴上应伯爵起哄让抱孩子出来看看。于是,赴宴的堂客们免不了当面送点见面礼,别人都送了银子,唯独应伯爵偏偏只给了几吊钱,看起来是要丢脸了,可没想到他早已锚定主意,创造了一个拍马的良机——“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对于新官上任的西门庆,有比这更甜蜜的马屁吗?结果是“西门庆大喜,作揖谢了”。如此一对比,在座的其他人反而全成了应伯爵卖乖的陪衬!(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段极有趣的文字乃是绣像本的独特改造,词话本此段表述不清,只提应、谢二人给了见面礼,西门庆对他们的“重礼”作揖谢了,这显然无趣得多)
应伯爵就是这样的一个能人儿,无怪乎田晓菲力排众议独抒己见:“我就是喜欢伯爵!”
二、战争之壶
这一回题目里出现的琴童不是最初孟玉楼带来的琴童,那个琴童因为和潘金莲私通被赶出了西门家,这个琴童是李瓶儿带来的小厮天福儿改个名字。为什么要改名字呢?
本来西门家有一个小厮叫画童儿,后来有一个琴童,只是走了。西门庆升官以后,清河县的“老大”——知县太爷又送了一个小郎来,能写能唱,所以改名叫书童儿。又凑了一个小厮,叫棋童儿。现在再改一个琴童,正好琴棋书画凑一副是不是?有钱就能有文化,装也能装出一担子来。琴棋书画四童对应梅玉春香四大家乐(无法简称成梅兰竹菊我很遗憾,一笑),从此伴着西门家众妻妾,串起了后宫无数风云故事……
按上回所提的双线结构,自从西门庆加官以后,小说的气氛逐渐变热,场面越来越大,而生子之后,争宠的故事逐渐生冷,文字越来越尖锐,宏观世界与微观情感相互背离又相互渗透,使得画面变得更加波澜,而思想也更富有张力。
本回即是如此,西门庆开宴为欢,是从加官以后裁衣做带,选良辰吉日上任,直到家中大摆满月酒,连原本毫无交往的老太监也前来趋奉;琴童儿藏壶构衅,是指李瓶儿生子后,原本在西门家不起眼的琴童也跟着主子成为红人,因为藏壶而引发了潘金莲的争宠战争。显然这是一个相对而出的双线结构,家长里短的小事里,蕴含着深刻的内涵。
琴童藏壶构衅的基本故事是这样的:
书童刚来不久,就和玉箫好上了。
玉箫趁酒席繁忙之际,偷偷藏下点水果和一壶酒(银制酒壶),送与书童吃。
书童不在现场,却被琴童发现了。
琴童偷偷将藏好的壶和水果拐回李瓶儿房里,交给迎春藏起来。
酒席之后收点餐具,发现少了一把银壶,玉箫找不着,就赖在小玉身上。
小玉不能背黑锅,两人互相推,吴月娘知道了,西门庆知道了,潘金莲也知道了。
李瓶儿知道了迎春收壶之事,怕生事端,让其交出去,甚至琴童偷壶之事也交待了。
显然这事的起源在玉箫,玉箫不但偷情还偷酒,但这两个“偷”在西门家的大环境里,并不算什么大错,前者不过是点道德问题,后者不过是低级的渎职贪污;而琴童的偷壶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的目标不但是昧了玉箫偷的酒和水果,更是直接偷下整个银壶——我猜想能当回不少银子吧?
所以,要秉公执法的话,李瓶儿房里的人供出琴童,人证物证俱在,琴童难辞其咎,但他可以出卖玉箫和书童获得一些“立功表现”,因为他偷的是玉箫藏的壶,不是桌子上的壶。所以,正常的结果是琴童可能被严厉的责罚,而玉箫、书童也难免担些责任。
然则这事囫囵吞枣地过去了。因为琴童是李瓶儿的人,西门庆生子加官还在兴头上,更何况这是官哥满月的好日子,何必不得安宁呢?于是,看着李瓶儿一房的面子,也就不予追究了。
西门庆罢了,潘金莲怎么能善罢甘休呢?她那几乎令人生厌的聪明洞穿了西门庆的心思,于是开始了一段忙里添乱的吃醋过程。
潘金莲:“琴童儿是他家人,放壶他屋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厮如今叫将那奴才来,老实打着,问他个下落。不然,头里就赖着他那两个,正是走杀金刚坐杀佛!”
西门庆“依着你恁说起来,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甚么!”
潘金莲:“谁说姐姐手里没钱。”
这三句对白非常有趣,但思维实在过于跳跃,等闲一看很难理解其中内涵。
潘金莲的意思是直戳琴童的“犯罪动机”,他就是要昧这把壶,这种偷窃行为怎么能姑息纵容呢?如果没有人“告发”他,岂不是让玉箫小玉背黑锅?潘金莲要“叫将那奴才来,老实打着,问他个下落”,是问壶的下落,但壶已出来了,所以根本就是“老实打着”——给李瓶儿难堪。
一个“他家人”,一个“他屋里”,西门庆当然听出来潘金莲就是要李瓶儿负“领导责任”,所以西门庆很生气,要为她开脱——难道李瓶儿“爱这把壶”?她那么有钱难道看得上这玩意?琴童也就是闹着玩,你那么计较干什么?“只管乱甚么”的潜台词就是今天是好日子,你别瞎添乱!
潘金莲到说第三句的时候,已经是“把脸羞的飞红了”,西门庆也戳中她的痛处——就是来添乱的!所以她只好逆推回前面的问题,李瓶儿是不是“爱这把壶”。所以“谁说姐姐手里没钱”就等于是最后的气话——知道你有钱,你有钱了不起,你有钱所以你不爱这壶,所以不是你让琴童偷的(可他还是偷了啊)……
很简单的三句话,后面暗藏着无数的潜台词,当事人的各种心理状态都蕴含在字里行间,这是《金瓶梅》作者特别擅长的一种笔法,将心理描写融入到语言描写之中,而语言描写则是《金瓶梅》作为小说文本最出色的地方之一。
没事惹了一身骚的潘金莲找孟玉楼抱怨,听说西门庆已经去了李瓶儿房里,她“心上如撺上把火相似”地破口大骂。她根本不管西门庆之前是怎么在她的房里颠鸾倒凤的,聪明的她已经察觉出这不是一瞬间的失宠,而是长长久久的危机——“恁抬一个灭一个,把人踩到泥里”。的确,妒忌光用语言是嘲讽不出胜利的,随着李瓶儿荣宠日增,潘金莲的出招也将越来越凶狠了。
三、太监之戏
西门庆当上了五品大官,全县的权要都来庆贺,连两个退休的老太监也来附庸了。
太监是一个奇异的存在,尤其是皇宫之外的太监。中国许多朝代都发生过宦官专权的故事,其中以明朝犹盛。众所周知《金瓶梅》的写作时代正是明朝,所以当时的太监多半更有权势和派头(看看李瓶儿从她的太监公公那里继承了多少遗产就知道了)。然则无论是小说的故事背景,还是真实的历史现实,太监都是颇受世人鄙夷的。
这两个老太监来点戏,点的都是带着不祥之名的戏,一方面是嘲弄太监们既没学问又不懂人情世故,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借着点戏写出三个暗含深意的戏题:“叹浮生有如一梦里”、《陈琳抱妆盒》、“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就在短短的一年多之后,李瓶儿、西门庆身死,权势喧天炙手可热的西门家逐渐受人欺凌,甚至连这回开头来借钱的吴典恩(谐音“无点恩”)也欺负头上来,这不是离别么(当六十五回李瓶儿身死后,我们会听到一曲《普天乐》:“想人世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了。人去了,何日来也?”),不是浮生如梦么。
至于《陈琳抱妆盒》,说的是狸猫换太子之故事也。如果它有什么特殊内涵的话,是不是恰恰对应了上一回潘金莲对官哥出生时间的怀疑呢?潘金莲这回跟孟玉楼抱怨“恰似生了太子一般”,不是也等于逆指官哥系狸猫、血统不正吗?
正如上一回我们提到“西门庆不知翡翠轩的李瓶儿已经怀孕”是全书最大的破绽,会不会这个隐喻暗含着对这个破绽的解答呢?当然,到目前为止我是无法从文本中找到足以自圆其说的解答的,所以,点到为止,其中趣味还是留给索隐派学者们慢慢挖掘吧。
(另,在最热闹时借点戏埋下未来破败的伏笔,这在《红楼梦》中亦为常见,如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所点的《豪宴》、《乞巧》、《仙缘》、《离魂》,都预示了后来元妃之死、贾家之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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